“不用。”他心情平和,态度冷静。
“啊?……哦——!咖啡馆不太好找,在新小区里——总之电话里说不……”
这时,电话那边传来热切呼唤,女生朝那人解释:在和邱叙打电话。
那人说,哦,好。
邱叙等待女生,对方再接近电话时,说,“好,烦请了。”礼貌,也只有礼貌。
最后来接邱叙的,不是电话里的女生,而是一个大男生。邱叙不认识,所以在穿过刚建成的路上,也显而易见地安静。
或许邱叙自己都没发现,其实两人刚走一块时,这个男生有先和他说话。若对邱叙稍加提醒,邱叙可能会想起来人家有说,“这里楼盘刚开,周边房子都没卖完,所以路有点烂,注意一下哈。”
邱叙只是略微点点下颌。
接人者心想,真是有些不近人情啊。
路边石子荒落杂碎,石板搭一截平稳路。
很快变为黄泥土路,施工大货车在小区内部留下坑坑洼洼的轮迹。注意脚下。
邱叙迈轻慢步子,同时抬起眼睛,不咸不淡扫过楼层。
“这。”
邱叙跟随人转向,上面贴大圆的贴纸,写“19”。
进电梯,黄木包裹印黑白喷字装修广告的电梯,被劣质木味和散不出去的烟味包裹了24楼的运行时间。出门往后右拐,人声、嬉笑玩乐声和玩乐器声渐现,在踏入咖啡馆的瞬间扩大。
咖啡厅主要位置在24楼东南角。面朝重山一处保护区湖泊。也学一些独立咖啡馆的弯折路径,走到正厅,视野豁然辽阔。
窗户外,几公里外的湖泊在厚重白云下时而暗影浮金,时而明亮透白。倒映的天空是留白,远山如山水画一样朦胧,初冬的近水却一点不含烟。
室内分散几桌,似乎还有去往上下楼的设计。他的右手处靠墙有一个形似山洞的半包设计遮蔽视线,拨吉他贝斯的声音从那里传来,原来是个小音乐厅。
大厅里最宽敞的沙发坐了好几人,他看到了先前和自己打电话的女生,两人对视时,只举手,快速动动手指。
对方正忙聊天,看着邱叙,只是点点头,和接邱叙的男生示意不远处吧台对面的位置。倒是她旁边那位女生,咻地拉她胳膊。让她聊天话题暂停。抬起眼皮眼睛变亮,快速转头,欣喜问她,“这就是邱叙?”又忽然意识到,人要和大家介绍邱叙,咯咯笑,偏过头去。
他忽然感悟——自己,现在,是有点需要,游鸿钰在场。
邱叙早已跟人朝吧台去,李青燃这群坐在大厅里的朋友,只注意到进咖啡厅来这位,个高身长比例奇好的。而没注意到邱叙看他们第一眼时脖颈下意识绷紧,没注意到邱叙面部肌肉以一种微不可闻的速度快速凝结,没注意到这些细微而微不足道的事情。只是以为邱叙也没和人聊几句,径直去那边落座,是有要事和李青燃相谈的样子。谈什么?谈生意?
“诶,你带邱叙来,你不去招待?”有人看向那个女生。
女生扭头,朝沙发后的小音乐厅喊,“青山!”
小音乐厅那边当然听不见。
“人刚弹上呢,正陶醉得不了。”
“哈哈哈哈。”
很清楚地听到了这句。
那个告诉他李青燃的咖啡馆在哪的女生,现在已经坐到他对面。一个瘦高男生过来,整理桌面,看向邱叙时面露陈恳和精光,女生介绍,“邱叙,我初中同桌。”“岩灿,我高中同学。”用重山普通话。
不知道是全名还是昵称,第一个字听起来和捱同音。邱叙不太了解重普话这种发音,抬了抬眉,但并未发言。
岩灿一脸微笑,看向她嘻嘻哈哈打闹两句,再转头认真问邱叙,“想喝点什么?”
一张菜单没有。
“捱”灿友善且灿烂的笑容,让他有点不太习惯。他下意识偏头去看旁边吧台,家庭厨房式。所以基酒摞满唯一的暗木橱柜,白瓶的伏特加绝对、深咖红瓶的杰克丹尼威士忌和某款金酒显眼异常。不过好像没朗姆酒。
邱叙,“有蜂蜜吗?”
岩灿两步就走向旁边吧台后,“蜂蜜水吗?可以。”
“不是,”邱叙用手背拂了拂呢子大衣下摆,一脸疏懒,看起来即将双腿交迭着往后靠,一只手扶着扶手,陷入座位里。
但他最终只是在沙发里坐直,分开腿,双手在膝盖间交叉,朝对方抬首,“可以调一杯热朗姆吗?”
准备蹲下身拿杯子的岩灿顿了顿,但是下一秒站起来走向橱柜,“好啊。”
甚至带上欢欣的语气。
橱柜向上格取下蜂蜜罐,在下格拿开外层酒瓶,大理石料理台发出沉重的声音,露出里面的百加得金。
可惜岩灿错过了高傲的邱叙那略显意外,而变得好笑的表情。岩灿说,“难得来个喜欢喝调酒的。”岩灿声音高亮,嗓子正中全是懒意。“哎哟和他们说这里可以喝酒,张口闭口就问,是有剑南春、江津白、茅台?这帮哥,又不是路边酒庄。”语气抱怨,底色又是稀松平常的。
邱叙垂了垂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他问对面的女生,“‘捱’灿是什么意思,是我听错了吗?”
“噢,你说这个啊。”
岩灿插进嘴,“帅哥来自外省?”声音放轻。
女生开始和岩灿嘻嘻哈哈,毕竟岩灿就是亲和力喜人,“他是假重山人,重山话都不太讲的。”
再看向邱叙时,她又变为认真科普的语气,“我只记得,我爷爷奶奶他们管岩石不叫岩石,叫捱石。”
岩灿仔细朝杯里倒热水,用普通话说,“原来是这样。或许几百年前大家都是假重山人。从湖广过来的,几十年前抗战迁都和下江移民的,二十多年前从三峡过来······”
那个女生愣了下,因为发现,邱叙从刚进来表情就一直是谨慎又随和,此刻却展露笑意。
邱叙忽然用重山话说,“我也不晓得我启祖祖他们在哪,我爸是重山人。”舌尖和嘴唇触碰,气流声更明显。不过明显胸喉用力更轻,所以显得文气。
岩灿正往倒三角杯加肉桂,抬起头看向他,清晰笑意藏眉目里,“这样。”
“你以前在重山待过?”
“初中和高一在这读书······”
岩灿见邱叙大想继续聊,手头最后的收尾动作放慢,问,“几中?”
最后调出的酒很适口,邱叙觉得偏酸一点,他当然觉得甜一点的好喝。岩灿认真为他再调一杯。
邱叙接过,夸奖一番,“其实两杯都很好,”然后说,“李青燃会调吗?”
酒保要翻过吧台打人了。
“青山!”
大喊一声,不见回应。
岩灿在柜台边擦手,放围裙,向亮白色回响山洞走去。
人影消失在石壁隔档后。
原来那边刚才一直有似散漫似难弹的吉他演奏,一首他并不耳熟的三次元华语歌曲忽然止拨。
小音乐厅里再出来的,就变成了李青燃。
李青燃老大远就视线不移,直视着邱叙地走过来。
在李青燃的青春期,见过李青燃的家长,在家里餐桌上,筷子会从家里万年不变的家常菜式里多夹一块肥硕的肉给自家孩子,孩子不要,暗木筷尖在半空中晃荡着都快压出油亮色,家长终于说,孩子你多吃点,个头要有李青燃那样。而从不知道李青燃初中就开始健身,家人做过营养师。当然,李青燃自己也从未主动和人提及。
店内有点热,邱叙脱下外套。李青燃走到空沙发边,双手压矮沙发靠背,手臂伸直,打量对面的邱叙。
邱叙比之前更壮一点。在墓园穿外套没发现,现在取下丝巾,那件亚麻绿丝质衬衫就很好衬出肩臂的坚实厚度。
李青燃脸上写满热情好客的微笑,“靓仔,好久不见,港城的风吹向大山深处了?”下一句就是,“您胖啦?”
邱叙一愣,却不见恼意,甚至浮现闲逸。
邱叙只把手往沙发靠背自由伸展出去,微微抬下巴,他没笑,他一直很少笑,一直给人种冷酷的感觉。眉间却流露着松闲惬意的自信,好端端地接受他的打量。
他却从邱叙的笑意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爽。
他并不善妒,邱叙也一点招惹厌,更别说欠揍。好吧,虽然他们半个朋友的友谊也经历过险些动手的场面。
邱叙现在让人不爽,大抵是因为李青燃心知肚明,这是在和游鸿钰走近以后变成如此。
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网上打过几次游戏里,让朋友众多的李青燃有点记忆,也不过是合作沟通时有脑子,上手很快,不会让队友多关照,所以那个游戏的最高难度终于有人和他一起速通。打完游戏聊闲话就变成小哑巴,玩笑都不会开。总约不出来玩,以为是不喜欢和他们玩,但又加了联系方式。然而社交帐号上万年不发消息,偶尔发一条就是和家人吃饭或升学去向。至于其他的印象,就是边途笑着突然来一句,他喜欢游鸿钰,看着高冷得很吧?又怂又拧巴,不敢表白。再之后的印象,就是有天边途突然生病住院,他悄悄去看望要给边途惊喜,结果边途躺在病床里鼻青脸肿,肘骨断裂。
其实那会儿他们这群人,没少被家里老子拿“敢和人混就打断你腿”的话威胁过,所以身边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校霸”朋友也不会惹事。时间久了就觉得打架十分单细胞,当然,不惹事不代表怕事。所以李青燃见边途被打成这样,冷声冷气地问是谁,边途说是邱叙。然后边途家人说,已经赔礼道歉,人已经转学了。李青燃心里一愣,还转学了?边途和他说,邱叙简直是个他妈的疯子。李青燃问边途是什么缘由,边途当初说的,是后来第一次去邱叙家吃饭听到的另一个版本。
但是当时只听到边途的版本时,他对好朋友说,“别动气,有暴力倾向的疯子也得早点关进精神病院。别来影响正常秩序。”再然后就是边途葬礼,高三还没毕业,转学离开重山得两年多的邱叙在高中还在上课的时间,出现在了边途葬礼。李青燃坐在一旁一眼就认出来,个高身长,礼貌又温和地参加第一轮他父母情绪混乱的吊唁,走到一旁问边途一个亲属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李青燃站起来,有人拉一下他肩臂,说,“哎,青山你听见了啊,人来帮忙呢。怎么你还先砸场子了。”
李青燃目不转睛地盯着邱叙,略微转头,“你看不出来,这是要在游鸿钰面前充好人。”
果然,邱叙看了一眼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就那么找到第二轮吊唁,最后目光有些无精打采的感觉,正是这会两人对视上了。
李青燃径直迈大大步过去,目光始终盯着邱叙的眼睛,但是邱叙看他这气焰,有些搞不清什么,一开始目光露一点惯常有的面无表情的略微点头示意。然后在人群间独自收回分开的,双手自然回落,友善地看着李青燃——直到李青燃走到他身边都那么看他,搞得李青燃有些气找不到合理得发,不耐烦地速速甩眼神安抚那另两个要走过来的,和边途交好的男生。邱叙看着那两个男生脸上的臭表情,在看了一眼四周,又看了眼边途伤心欲绝的父母,低声问,不会真要在灵堂打起来吧。
然后隔天他莫名其妙地答应了去邱叙家吃一顿饭。李青燃一开始有说,免了。邱叙说,我亲自给你做饭,你吃不吃?
李青燃没少在邱叙开灶前表演“夸”他贤惠,邱叙在餐桌上还亲自给他剥虾。说,李青燃,虾。反反复复说,虾。因为他觉得恶心拒绝了,邱叙仍然跃跃欲试,直到邱叙父亲在桌上拿筷尾敲脑袋,才消停。
在那张家庭小饭桌上,他知道了那场架完全是边途的错,怪不得在医院里边途父母嘴上说生气却一直说算,邱叙脑袋上还留下一个凹印。那是边途最后终于假装昏迷过去,摸到边途房间床底下的金属鞋拔子打的。
边途在病床上说,邱叙简直是个疯子。
邱叙在四人饭桌上说,嘶,那一记鞋拔子是真的疼。
最后李青燃说,“掀篇吧。”邱叙愣了愣,然后微微抬上嘴唇,算是微笑,“青燃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再提?哦……我还要提一嘴,和游鸿钰卖惨。”他忽然又笑了一声,好像游鸿钰这个字是某个触发词一样。不笑还有点聪明的感觉,笑起来那么一个大帅哥能笑成这傻样,这傻大个真是纯粹得可怕。
李青燃饭在桌上正夹菜,错愕地伸肘子戳邱叙。但他父母跟没事人,嘴上骂邱叙,愣是一点没要发作。但李青燃好像看到,邱叙他爸,额头青筋,似乎暴了一下。
整个午饭非常和谐。
至于饭后,李青燃离开后,家门一关,邱叙妈妈开始洗碗,邱叙会不会挨皮条,他就不得而知了。以他对邱叙那二百五的笑容的见解,这哥被他爸打之前,估计还会二百五一样指着自己脑袋大喊:这是男人的勋章!
之后两人算成了半个朋友。有李青燃和邱叙握手言和,其他男生不敢再提这事,或者说,能为边途这活着时“好事一件不做,坏事一件不落”的人打抱不平的朋友,也就只有李青燃和另外一个人。
李青燃和邱叙相处下来,发现这哥算见过的人里极度内向到可以标新立异的。青春期里帽子是必备单品,脾气非常臭,经常一副冷淡表情,但还是非常懂人。性格内敛矜平,情绪确实平稳,但能感觉这人总有什么心事——他明显缺乏那种内向人有的文静快活和幽默。
如今他身上那些内向的特质,大有烟消云散的势头。
他收放自如极了。
李青燃甚至能从中感觉得到一点,边途曾戏谑邱叙“喜欢游鸿钰,但不敢表白”的“怂”的重量。
李青燃想,对于邱叙这种还算正经的人来说,恋情毫无疑问让他迅速成熟起来,如同获得一张引以为傲的毕业文凭。
他忽略矮桌上的酒,从沙发后绕过。坐进沙发,劲张的一只手安分放到在放腹部,交迭双腿,一只手压下淡白的重磅T恤,另一只搭在扶手,径直看向他,“你去龙磐山做什么?”显然不是陪游鸿钰,因为游鸿钰一开始不想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