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早川也被那样的眼神俘获,在颤动的烛火照耀下说出了自己的全部遭遇。第三本相册就是这些经历的注脚:如何选择镰仓三中,在无人认识姐姐也无人认识她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如何把煮面诀窍带到宿舍,拿化学实验室的仪器煮咖啡,体育祭的时候跑出去打街机,考试前一天对着校园里的诺贝尔铜像许愿物理能过及格线;姐姐又是如何过着和她截然相反的日子,考第一名、参加竞赛、拿奖学金,照片出现在新一期学生会主席团公告里。
那段时间的姐姐仿佛永动机。她很忙,立海强调学生自治,大部分事务都由学生会承担。高三进入主席团后,她负责宣传部、文艺部和体育部的统筹联络,改稿,开会,上传下达。周末早川从学校回来,一家人出去聚餐,姐姐坐在桌子一角,随时随地打开电脑,处理各种零零碎碎、磨人又无语的事情――性能超强,永不断电。
每一项工作都不是白白付出,最后全部写进个人简历,和历次期末考成绩、数学竞赛名次一起,去拿东京大学医学部的推荐入试名额――立海只有两个,她要和主席团其他成员、校内各社团部长,以及拥有突出学科特长的同学竞争。
“我那时候想不通,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厉害的人,晚上熬夜到两点,早上依然能够打起精神去上学。后来我观察了一下,发现她每天容光满面,其实是因为化妆技巧高超。我拿着粉底液让她教我,她说你小小年纪,皮肤底子好,学这个干嘛。我觉得她就是不想看我变漂亮,还和她生了很久的气。”她瞥了仁王一眼,“现在才明白,原来在你们立海站稳脚跟,的确要费一番功夫。”
“说什么‘你们立海’,”仁王往她脑袋上呼了一巴掌,“这大半年你没和我做同学?”
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巴掌。他动作很轻,倒像是拍了拍她的头。早川只是笑,不回答,心想这个人一定是明白的。
立海的校园文化是胜者为王,然而学生会会长名单里多年没有女生。跻身优秀之列已属不易,获得众人的认可则更加困难。早川起先不懂,如今亲身体验过英语老师的刻薄、同辈的压力、落在身上的目光,以及每周例会时宫崎和学生会主席的双簧,才知道走这样一条路,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一切像是生物书里的正反馈循环:姐姐越优秀,旁人越看重,她越要以加倍的优秀,来回应这份看重,最终登上于她而言仿佛理所当然的顶峰。
“我以前总觉得,姐姐就是比我有出息。我一生下来,就是妹妹,父母的关注,只能给到一半。她到四岁为止都是家里唯一的小孩,智力啊天赋啊,肯定开发得早。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会积累的。他们可能觉得,长女很优秀,那么小女儿普通一点也没关系;既然有了这种想法,凡事都会降低要求,我又的确不如姐姐要强,你把终点划到哪,我就跑到哪,一步都不愿多动的,时间长了,就变成这样。”
“其实是有点后悔的。如果小时候能多用功一点,国三也不至于有那么功课要补,考到立海,老师也不会说,什么你这样的学生我见得多了,你身上有种浅尝辄止的满足。而且如果我表现好一点,我爸妈给我姐姐的压力,可能也就小一点。”
仁王看着她。烛光照亮下巴,在脖颈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喉结滚了滚,又平静下去。早川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盯着相册左上角姐姐高三海原祭拍的照片,想起后来她在姐姐书包里看到的精神科就诊纪录。直到白纸黑字摆在眼前,她才知道姐姐每一天过得有多辛苦。
“双相情感障碍”,或者说,“躁郁症”。她第一次查询这个词的时候,网页前几行用高度概括的句式写道:“双相情感障碍会引起患者情绪、精力水平、思维和行为的急剧转变,从一个极端的狂躁高峰,到一个极端的抑郁低谷。循环周期可能持续几天、几周乃至几个月。”
“患者”,早川盯着这个词看了一会儿,本能地不想用这个词语指代姐姐。她把光标往下拉,科普文章里说,双相情感障碍在不同人身上会表现出不同的症状,分别是躁狂、轻躁狂、抑郁以及混合发作。“在躁狂阶段,通常会体验到更充沛的精力、创造力以及更强烈的欣快感。如果正在经历躁狂发作,患者可能会变得非常健谈,睡眠很少,并且过度活跃。甚至会感到自己无所不能,坚信自己是注定为荣耀而生的人。”
国二那年的海原祭,她受柚木之邀来立海参观,吃完午饭,虽然心中别扭,还是习惯性发了消息去找姐姐。姐姐在礼堂后台,和同学围坐一圈吃盒饭。走在她前面的那个男生加快脚步,跑到姐姐边上,说文艺部的甜点铺出了问题,食材已经到位,但是厨师同学身体不适去医务室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替补。“以后这类事情先找部长,他会想办法。我的建议是把甜点摊做成午间限定的甜点制作比赛,邀请同学制作、同学点评,肯定会有人来的。”
姐姐说话语速极快,安抚完这个男生,又和边上的副主席说起海原祭之后的十月工作安排。早川站在旁边,一身外校校服显得格格不入,看姐姐实在太忙,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轻度躁狂是这样吗?姐姐从小就很会“说话”,长大一点他们说这是“擅长演讲”。她和自己形容过这种感觉,好像站在舞台上对着观众讲脱口秀,一些准备好的或全无准备的话从喉咙里奔涌出来,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太阳穴处的血管也跟着砰砰作响。但那不是飘飘欲仙的感觉,更遑论“感觉自己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