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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误入藕花深处

  周肥双指一捻,女子魂魄在他指尖凝聚为一粒雪白珠子,被他轻轻放入袖中,抬头望向金刚寺老僧,没了先前的清谈意味,直截了当道:“说回那件衣裳的事情。我知道与你有关,种秋为此还来寺里找过你。”

  可是老僧还是不愿说正事,眼神充满缅怀之意,望向屋外绿意葱葱的茂林:“贫僧有个师弟,年轻的时候一起修佛法,说他最看不得人间悲伤的故事,看到了就难免会想,世间本来就有佛,人间还是如此这般,就算他修成了佛又能如何呢?后来我离开了家乡那座小寺庙,不知那位师弟如今……”

  “成佛了没有?”周肥压下心中怒意,轻轻摇头讥笑,“那么小的地方成得了什么真佛,老和尚,你想太多了。”

  老僧摇头:“我只是想知道师弟是否还在世,这么多年,很是想念师弟做的米粥。”

  周肥就要站起身:“不陪你绕来绕去了,送你一程,自己去下边问你师弟现在还会不会做粥。”

  老僧脸色淡然,微笑道:“我若是帮你拿到罗汉金身,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周肥重新坐下,觉得有趣:“‘我’?”

  老僧伸出手掌摸了摸光头,感慨道:“我不打算当和尚了。自幼被丢在寺庙门口,被师父好心收留,当初跟师弟两个人成天想东想西,其实一直很想要一把梳子来着。”

  周肥捧腹大笑。

  老僧摘了外边袈裟,整齐叠好,放在一边,轻声道:“请你帮她找出一个脱身之法,不要再被禁锢在这个‘小地方’了。”

  一件大袖飘荡的青色衣裙出现在屋内一角。屋外那些美人侍奉周肥多年,见多识广,可是亲眼看到这件飘摇在空中的衣裙,还是觉得惊艳。

  衣裙飘到老僧身边,裙角缓缓落在地上,最后依稀可见是一个跪坐姿势。

  老僧脱了袈裟后,言语便不再那么讲究:“这么多年,担任这金刚寺的续灯僧和讲经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说了万千句经文佛法与他们听,各色人物,三教九流,他们听了也就只是听了,沙场大仗还是要打,江湖仇杀还是照旧,难不成要我一个和尚拿起刀去除暴安良,以杀止杀?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向善向佛?”

  衣裙一只袖子抬起,遮在领口之上,摆出掩嘴娇笑状。

  老僧盯着周肥:“办得到吗?”

  周肥没有急于给出答案。眼前金刚寺老僧是这方天地的佛门圣人,擅长榜书,字如金刚杵,气势磅礴。他叹了口气:“买卖人还是要讲一点诚信的,你这老和尚当真不知道得了这类认定的福缘就可以离开此地?”

  老僧转头看了眼青色衣裙,无奈道:“她不一样啊。”

  周肥虽然是个开窍极早的谪仙人,但是也不敢自称通晓所有规矩,毕竟下来之前,挨上一些个神魂禁锢的真正仙家秘术是必不可少的。镜心斋,金刚寺,敬仰楼。这三个地方的当家人,经过一次次浩劫和积淀,未必知道得比他少。

  老僧笑了笑:“周施主能有此问,我就彻底放心了。”

  周肥自言自语道:“对于我而言,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带着周仕一起离开。但是万一有意外呢?比如当下。周仕给人打成重伤,几乎没有浑水摸鱼偷偷跑进十人之列的机会了,我就需要保证自己离开后再六十年,周仕可以多出一些把握。周仕、鸦儿、樊莞尔,这些人,不管是谁,去了更大的天地,只要有人愿意照拂他们,一定可以大放光彩。”说到这里,周肥难掩愤懑,“陆舫这个笨蛋,明明看破了,却不曾真正勘破。老子上哪儿再去给他找什么师娘师妹的!当年也好意思拿剑戳我……”

  老僧抬头望去,周肥突然抬起一手,手指间多出一封信笺。低头一看内容,周肥放声大笑起来:“天助我也。”

  他转头看了眼那些各有千秋的绝色美人,心中唏嘘不已,心头满是遗憾。不提那不用奢望的同道中人童青青,只说比起南苑国皇后周姝真、镜心斋樊莞尔和魔教鸦儿这三人,眼前她们的武学资质还是差了太远。

  身穿便服的南苑国太子魏衍带着两人一起在太子府穿廊过道。其中一人是魏衍的恩师,身材矮小,跟瘦猴似的,却是当今天下名副其实的武学宗师。另一人则是被南苑国江湖子弟奉若女神的樊莞尔,从武林圣地镜心斋走出来的仙子。

  魏衍神色古怪,有些尴尬,但更多还是庆幸,只是碍于恩师在旁,不好流露出来。

  传授魏衍一身高深武学的老人气呼呼道:“好家伙,就躲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我都没能发现,见着了面,我倒要讨教讨教这天下十人的真本领。种国师是世间少有的豪杰,我素来服气,可我就不信一个烧火做饭的厨子能厉害到哪里去!”

  原来,敬仰楼出炉了一份最新的天下十人名单,每个人身处何方及武学高低都有简明扼要的描述。丁婴、俞真意之流都是老面孔,但是其中有一位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而且藏匿之地就在这南苑国京城的太子府,身份竟然是一个厨子。

  一个满身烟火气和油盐味的高大老人忙里偷闲,蹲坐在井然有序、一尘不染的灶房外头,拿着一把金灿灿的炒黄豆,一颗颗往嘴里丢,里边那些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子徒孙正在忙碌地准备着今天的午餐。

  老厨子见着了太子魏衍的身影,哀叹一声,皱着一张老脸:清净不得了。

  魏衍下令让闲杂人等都散去,老厨子也不出声阻拦,认命一般蹲在原地,长吁短叹。

  先前气势汹汹的矮小老人真遇见了这位榜上宗师,一下子就没了兴师问罪的气焰,沉默寡言,死死盯住这个大隐隐于朝的老家伙。

  老厨子则一直斜眼瞥着樊莞尔,先是迅速看一眼后立即收回视线,后来好像忍不住,又再看了一眼,便是樊莞尔都有些奇怪。

  魏衍也有些犯嘀咕:难不成还是个老不正经?

  历代天下十人,除了春潮宫周肥和本身就是女子的童青青,其他人对于人间美色早就不会上心了。

  老厨子第一句话就很能唬人:“你们知道谪仙人分几种吗?”

  魏衍和瘦猴老人面面相觑,樊莞尔因为出身镜心斋,知道一些内幕。

  老厨子丢了一颗炒黄豆到嘴里:“天底下只剩下美食不曾辜负了,要是连这个还要夺走,那我就……就只能去当个酒鬼了!”

  老厨子不再多看樊莞尔,将半数炒黄豆一股脑丢入嘴中,拍拍手站起身:“谪仙人下凡历练红尘,一种是周肥和冯青白这般,早早自知来此人间所求为何,所以行事作风在我们眼中惊世骇俗,在他们看来却是天经地义。不过这类谪仙人所求之物不会太深,还有就是你那镜心斋的祖师童青青似乎在躲着什么。

  “第二种是陆舫这样的,开窍比较晚,但是一定会在某个节骨眼上醒过来。

  “再有一种只是我的猜测:他们一辈子都未完成心愿,故而始终无法清醒,浑浑噩噩,过完一世又一世,久而久之,家乡成了故乡,异乡反而成了家乡。这类人比较特殊,往往皮囊出彩,武学天赋很高,但在外人眼中,成就每次距离最高点都差了那么一点。”

  老厨子又盯着樊莞尔:“但是这类人有些时候身上难免会带着‘不合规矩’的味道,市井坊间的所谓‘魔怔了’‘鬼上身’,有一小撮就跟这个有些关系。你这小女娃儿近期有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古怪?”

  樊莞尔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两次。”

  老厨子点点头,笑眯眯道:“丁老魔厉害啊,人间无不可杀之人,人间无不可恕之人,已经不比当年那个疯子差了,而且更加聪明,我看这次他多半要得偿所愿。俞真意要护着这方人间,在我看来,自然也厉害,可在某些人眼中,估计格局还是小了些。反而是一直被俞真意压一头的国师种秋,前些年独自一人走遍四国山河和八方蛮夷之地,我看出息会比较大。”他叹了口气,“至于我嘛,说多做多错就多,不闻不问等个死。以前还想着折腾一番,越到后来,看得越多,就越没心气了。这次乱局,丁老魔和俞真意是死对头,有他们两个盯着,这回只要是榜上的,没谁逃得掉。我呢,谪仙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已经不好奇了,只想着能够多活个二三十年就很满足了,所以……”

  老厨子骤然出手,双指并拢作剑诀,刺穿了自己数个关键窍穴,顿时鲜血淋漓,一身落在俞真意或是“谪仙人”陈平安眼中近乎“合道”的气息瞬间破功,从这个天下最顶尖的宗师一路下坠,沦为比瘦猴儿还逊色一筹的高手,主动退出这场风起云涌的乱局。

  老厨子脸色惨白,但是笑容释然,问太子魏衍:“这么大一座太子府,再养一个糟老头子二三十年应该没问题吧?当然,真有需要我出把力的时候,殿下也可以开口。”

  魏衍点点头:“先生只管在府上静养,我绝不会随意打搅先生的清修。”

  牯牛山之巅,刚刚走到山脚又去而复还的周姝真拿着一封密信苦笑不已,递给俞真意。俞真意接过之后,看了信上内容,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周姝真无奈道:“肯定是来自敬仰楼,但绝对不是我们敬仰楼的手笔。”

  俞真意抬头看了眼天幕。当站到足够高的地方,神人观山河,人间即是星星点点的壮观景象,但是很难盯着某一个人仔细瞧。

  俞真意对此深有体会。比如他眼中看得到状元巷的丁老魔、陈平安、陆舫,三人光点尤为刺眼。更远处,比如有金刚寺两点、太子府四点,其中最亮的一点骤然黯淡下去。

  这种远观无须消耗俞真意积攒多年的灵气,可如果俞真意想要仔细“近看”某一人,就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状元巷附近那栋宅子,头戴银色莲花冠的丁婴突然收到一封来自敬仰楼的密信。

  看到末尾处,他眼睛一亮:还有这等好事?便是他都有些心动了。

  他瞥了眼曹晴朗,啧啧道:“小娃儿,你倒是好运道!”

  至于那个外乡人,绝对是被谁狠狠坑了一把,不然绝对不至于惹来这么大的打压。

  在丁婴所知的历史上,每一次甲子之期,几乎没有过这样光明正大的插手,没有哪位谪仙人被如此敲打。

  不管各自初衷为何,围剿陈平安的几拨人,七个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其中粉金刚马宣、琵琶女、魔教鸦儿已经折在了这条街上。

  以游侠身份闯荡天下的冯青白是个疯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破墙偷袭,没能一剑刺杀陈平安,反倒是赔上了鸦儿的大半条命。那个有望以女子身份继承魔教教主之位的木屐美人至今还没能翻转过身,一侧脸颊贴在冰凉街面上,一只纤纤玉手的秀美指甲轻轻滑动着青石,视线对着簪花郎周仕,眼神充满了痛苦和哀求。之前虽是戏言,要周仕答应不许她死在这边,可他终究是答应了的,为何迟迟不愿出手?

  簪花郎周仕没有任何愧疚,甚至还与她对视了一眼,微笑致意。

  陆舫始终没有出手,神出鬼没的钱塘已经跟陈平安交过手,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周仕手持那串猩红色念珠轻轻捻转:“现在站着的人就数我周仕最拖后腿,但是接下来我保证会竭尽全力对付此人。陆先生、笑脸儿、冯青白,我们今天能否抛开成见,一致对敌?”

  钱塘笑脸瘆人,点点头:“不管最后是谁宰了此人,我只要他身上的一样本事——那门缩地成寸的仙术,如果拿不到,报酬另算。”

  冯青白眼神炙热地望向陈平安:“杀他的最后一剑必须由我来出,至于他身上的所有家当,我一件不取,斩杀谪仙人之后的那件法宝我一样可以交出来,由你们决定怎么分赃。”

  周仕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鸦儿,笑道:“我只要她。”

  陆舫一锤定音:“那就这么说定了。”

  冯青白横剑身前,手指弯曲,轻轻弹击剑身,笑容玩味:“陆剑仙,您老人家可别再袖手旁观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咱们一个个成了此人的武道磨刀石。你作为咱们这边最拿得出手的高手,若还是藏藏掖掖,拿我们的性命去试探深浅,我可不乐意伺候,大不了就不搅和这一摊,你们爱咋咋的。”

  陆舫笑道:“只管放心。”说完这句话,手心抵住剑柄的鸟瞰峰剑仙以握拳之姿将那把“大椿”连剑带鞘一起拔出了地面。

  仙家术士曾在书中记载,上古有树名为大椿,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结实之后,凡人食之可举霞飞升。

  陈平安一直在默默蓄势,而且也要适应没了金醴法袍束缚后的状态。

  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法当中,云蒸大泽式或是铁骑凿阵式还好说,无非是出拳轻重有别。可像神人擂鼓式这种拳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而且需要时刻提防那个陆舫,陈平安必须拿捏好每一拳的分寸。这是陈平安自习武以来的拳法巅峰,体魄、神魂和精气皆是如此。

  “来了,小心。”陆舫微笑提醒众人,“也真是的,动手之前都不打声招呼,太没有宗师气度了。”与此同时,手腕拧转,陆舫第一次正儿八经握住剑柄。由于他一身剑气过于充沛,哪怕有意压制收敛,仍是不断向外倾泻,使得一身衣衫无风而飘荡,尤其是握剑那只手的袖管,剑气充盈,鼓荡不已,袖口大开,里边竟然传出丝丝缕缕的嘶鸣声。

  刹那之间,钱塘心弦紧绷,二话不说,使了偶然所得的那部仙家残本秘术,以玄之又玄的奇门遁甲,由震位瞬间转移到了坎位。只是不等他查看陈平安身形,拳罡已至身前,扑面而来,脸上一阵刺痛。

  一抹剑光突兀地横在他的头颅与拳罡之间,锋锐无匹的剑刃横放,落在他的眼中,就像眼前摆放着一根雪白丝线。

  那一拳被剑刃所阻,为钱塘迎来一丝回旋余地,几次身形消逝,一退再退,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份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钱塘自出道以来,驰骋江湖三十年,原本最喜欢与外家拳宗师对敌。他进退自如,逗弄那些辗转腾挪略显迟钝的所谓宗师如遛狗一般,这也是他“难缠鬼”绰号的由来,数位以横炼功夫著称于世的老家伙硬生生被鬼魅出没的他活活耗死。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比自己还能跑的拳法高手。他心知冯青白救得了自己一次、两次,未必会有第三次,便不再留后手,退转躲避间,双手隐藏于大袖之中,指缝之间俱是小巧玲珑却刀光森寒的无柄飞刀,刀锋之上涂抹了幽绿剧毒钩吻,最能破解武人罡气。

  离着陈平安五六丈外,钱塘见冯青白一剑为自己解围后也付出了代价,被那人死死盯上,三两回合之后,冯青白就落了下风,被一腿横扫砸中肩头,砰然横飞出去。

  一袭白袍如影随形,一条胳膊颓然下垂的冯青白显然处境不妙。

  投桃报李,钱塘袖中飞刀迭出。

  那人也真是个怪物,此次出拳,每一步都显得十分轻描淡写,踩在街面上,别说是粉金刚马宣请神后那种脚裂砖石的气势,钱塘简直要以为那人的靴子根本就没有触及地面。他也没奢望六把钩吻能够刺中那人,只是为了给冯青白赢得一丝喘息机会。

  冯青白咧嘴一笑,五指张开,竟是松开了那把长剑。

  一名剑客,弃剑不用?钱塘看得心里一阵发虚:难道十年间从北向南差不多一人仗剑杀穿半个武林的游侠冯青白就只有这点斤两?

  冯青白的长剑没有坠地,没了主人驾驭却剑身微颤,漾起阵阵涟漪,然后骤然紧绷,悬停在空中,剑尖翘起,直指那一袭白袍,一闪而逝。

  冯青白抖了抖左边肩头,被鞭腿扫中,一阵刺骨之痛,不过不碍事。

  他的右手则双指并拢作剑诀。在这方狭窄压抑的小天地,剑修神通无法施展,但是相对下乘的驭剑术,冯青白已经可以耍得炉火纯青。

  冯青白这次下来,是为了“淬剑”,以一切方法,尽可能淬炼剑意和剑心。

  攻守转换。街道之上,一团白雪,一抹白虹。

  簪花郎周仕先是小心翼翼将鸦儿扶起,让她靠坐在一侧墙根下,免得她莫名其妙就死在交手双方的剑气拳罡之下。

  冯青白穿透她后背心的那一剑真是凌厉狠辣,竟是直接打烂了鸦儿的丹田牵连。不但如此,还有一缕剑气滞留在她体内,使得她无法运气疗伤,如果没有高人相救,帮她剥离出那缕剑气,她就只能等死了,哪怕是金刚寺的疗伤圣药一样毫无裨益。

  周仕当然没有在大战之际跟她卿卿我我,蹲在墙根阴影中,拇指微微加重力道,那串缠绕拳头的念珠被推出去一颗。猩红色的珠子没有随意滚落,在青石板街面上弹了两次就凭空消失。

  周仕不断将念珠散出去。这是他爹周肥交给他的一件护身符,说是运用得当的话,面对天下“上十人”可以保命,面对“下十人”则能杀敌。当然,那位春潮宫宫主也叮嘱过周仕,遇上丁婴和俞真意,能跑就跑,跑不掉就下跪磕头求饶,不丢人。

  冯青白闲庭信步,缓缓走动,以酣畅淋漓的驭剑术追杀那一袭白袍,陈平安几次想要摆脱,仍是被风驰电掣的飞剑缠上。飞剑之快,让人只能看到剑光流转。

  钱塘不敢画蛇添足,默默在远处调整呼吸,见到这一幕,既松了口气,也有些悚然:若是自己遇上冯青白,该如何应对?

  那一袭如雪花翻滚的白袍突然停下,伸手握住了飞剑的剑柄。

  冯青白怡然不惧:“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肯定抓不住的……”

  不等冯青白把话说完,陈平安右手握住剑柄,左手一记手刀砍在剑身之上。

  剑身并未折断,但是剑尖那端高高翘起,弯出了一个巨大弧度。

  冯青白双指剑诀微顿,陈平安亦是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迅速一抹,刚好抚平长剑。横剑在身前,然后松开了握剑五指。

  冯青白在愣神之际被人拎住后领往后一拽,丢出十数丈,剑尖只差丝毫就要戳破他的心口。

  陈平安双指微动,飞剑掠回,萦绕身体四周,如小鸟依人。

  剑师驭剑,我也会的。

  冯青白不但被夺了兵器,还差点被人家以驭剑手法戳穿心口,非但没有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勃然大怒,反而眼神泛起异彩,觉得总算“有那么点意思”了。

  江湖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冯青白被陆舫所救,站在这位大名鼎鼎的“半个剑仙”身后,道了一声谢。

  望着这个剑气满袖的潇洒背影,冯青白有些羡慕。自己不过是仗着家世和师门才有今天这番光景,虽说本身天赋不俗,却还当不起“不世出”“百年一遇”这类美誉。

  陆舫不同。他这种人,在任何一座天下都会是最拔尖的用剑之人。

  背对冯青白的陆舫笑了笑:“不用客气,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继续帮你压阵,前提是你有胆子夺回那把剑。”

  冯青白伸手揉了揉左边的肩头,有些无奈,摇头道:“在上边自然不难,可惜在这里,那把剑我是注定抢不回来了。”

  陆舫点点头:“那你接下来可以就近观战。”

  冯青白会心笑道:“山高水长,将来必有回报。”

  他这趟下来,耗费师门一份天大人情,帮自己轻舟直下万重山,做了十来年开窍自知的谪仙人,舍了剑修身份,窃据一副底子尚可的皮囊,再以一名纯粹武夫的江湖剑客身份从头来过,挑战各路高手。裨益,有,但还远不到师父所谓的“由远及近”。

  下来之前,冯青白与师父有过一番促膝长谈,剑修除了佩剑,更有本命飞剑,是为远,哪怕隔着数十丈千百丈,仍能杀人于无形;江湖剑客讲求一个“三尺之内我无敌”,是近。所以冯青白是要从近处悟剑道。好在看那白袍剑客和陆舫出剑也是一场修行。

  冯青白这份眼界和心性还是有的,至于今日胜负,他并不放在心上。

  事实上,绝大部分谪仙人都不是冲着“无敌”“全胜”来到这处人间的,更多还是跟个人的心境关隘有关。

  鸦儿瘫坐在墙根,大汗淋漓,堪堪止住了鲜血泉涌的惨状而已,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那处伤口。

  那个被砸得嵌入墙壁的琵琶女满脸血污,一番挣扎,好不容易才摔落在地,背靠着墙壁,一点点借力站起,看了眼心爱的琵琶。一同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它竟成了破烂儿。实在是无力去拿起,她看也不看街上的战况,一手按在墙壁上,蹒跚前行。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像是要去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

  马宣尚未清醒过来,也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周仕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仅是眼角余光瞥见那白袍剑客驭剑就让他心头如压巨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催动那些珠子落地扎根并不轻松,需要先截断、捞取一缕体内气机,小心翼翼灌入珠子,然后按照父亲私下传授的仙家阵图,以命名为“屠龙”的手段,将珠子好似摆放棋子一般摆出一个棋势才算大功告成。在此期间,一步差不得,每一颗珠子都蕴含着父亲从四处搜刮、收集而来的“仙气”。父亲曾经让他手持神兵利器随便出手,可他如何都伤不到珠子分毫。这次跟随父亲一起来到南苑国京城,总以为稳操胜券,是以多是凑热闹的心态,觉得只要躲在父亲和丁老魔身后坐山观虎斗,看别人的生生死死就行了。但是丁婴不按常理行事,逼得他不得不陪着鸦儿一起亲身涉险。

  父亲死了,犹有转机。可他周仕死了,再想还魂,以原原本本的周仕重返人间,实在是难如登天。而且以父亲的脾气,他周仕只要夭折在半路,可能连自己的尸体都懒得多看一眼,绝对不会多花一丝一毫的心思。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乘胜追击,除了陆舫从中作梗之外,还是在熟悉那把长剑的重量以及它各种飞掠轨迹所需的真气分量——越精准越好。剑师驭剑,所谓的如臂指使,只是刚刚跨过门槛,更重要的是跻身一种“灵犀”的境界。这是一种模仿剑修驾驭本命飞剑的伪境,就像粗劣的摹本拓本。不过赝品也有真意,一样大有学问。

  陆舫其实一直在犹豫,因为丁老魔就在附近。一旦选择全力对付白袍剑客,就很容易被性情乖张的丁婴暴起行凶。丁婴出手可从来不管什么规矩和身份,说不定对付一个瞧不顺眼的末流武夫都会倾力一拳。再者,陆舫担心簪花郎周仕的安危。

  就在此时,陆舫和陈平安几乎同时望向同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衫老儒士,行走间气度非凡,分明就是这个天下屈指可数的山巅宗师。他却没有插手陈平安与陆舫的对峙,而是由街道转入巷弄,去了陈平安暂住的那处院子。

  国师种秋,对上了丁婴。

  若说世间谁敢以双拳硬撼丁老魔,并且还能够打得荡气回肠,死战不退,不是隐约之间高出武学范畴一个层次的神仙俞真意,更不是他鸟瞰峰陆舫,而是种秋,只有种秋。

  如此一来,陆舫便真正没了顾忌。他缓缓拔剑出鞘,大椿每出鞘一寸,世间便多出一寸璀璨光彩,刺眼夺目,连钱塘都要眯起眼。然而一直缩在板凳上恨不得所有人都见不到她的枯瘦小女孩反而瞪大了眼睛,仔细凝望着剑光从一寸蔓延到两寸,满脸泪水都没退缩,直到大椿出鞘一半才猛然转过头,感觉像是要瞎了一样,哪怕闭上了眼睛,“眼前”仍是雪白一片。她伸出瘦如鸡爪的小手轻轻擦拭脸庞。

  她之所以会盯着那人拔剑,只是纯粹觉得那份景象很好看,很想要一把抓在手心。

  她每次大清早走在香气弥漫的摊子旁边,眼馋加嘴馋地看着那些笼屉里的各色美食,想要抢了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吃饱了就扔,最好别人都吃不上,一个个饿死拉倒。

  种秋来到宅子外边,院门没关,他径直走入其中。

  丁婴见着了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将外家拳练到极致的武人,微笑道:“一别六十年,这么算来,种秋,你今年七十几了?”

  种秋看了眼窗户上的景象以及偏房内的动静,皱了皱眉头。

  丁婴站在台阶上,对于种秋的一言不发没有半点恼火,仍是主动开口:“当年你不信我说的,现在相信了吧?”

  丁婴看遍天下,百年江湖,入得法眼之人屈指可数,种秋就是之一。

  世人都高看俞真意,觉得南苑国国师种秋高则高矣,比起离了山顶入云海的神仙中人俞真意仍是要稍逊一筹。可丁婴却从来看不起俞真意,唯独对种秋赞赏有加。

  六十年前的南苑国乱战,丁婴从头到尾都是局中人,俞真意和种秋当时都只是浑水摸鱼偶得机缘的少年而已。大战落幕后,丁婴曾经偶遇形影不离的两人,扬言种秋以后必是一方宗师。

  种秋问了丁婴两个问题: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在做什么?”

  “坐下聊吧。”丁婴坐在小板凳上,随手一挥袖,将另外一张小板凳飘在种秋身旁。

  种秋落座后,丁婴缓缓道:“回答你这两个问题之前,我先问一句,你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吗?”

  种秋神色肃穆:“天外有天,我是知道的。”

  丁婴笑着点头:“比起你们从秘档上寻找谪仙人的蛛丝马迹,我要更直接一些,六十年间亲手杀了好些谪仙人,有些已经开窍,有些尚未梦醒,从他们嘴里问出不少事情。”他跺了跺脚,“咱们这儿叫藕花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四国疆域,加上那些尚未开荒的版图,我们觉得很大了,谪仙人们却觉得太小。依照他们的说法,咱们这藕花福地只能算是一块中等福地。他们勘定福地的等级,除了最主要的灵气充沛程度,人口数量也很重要。藕花福地其实地域并不广阔,但是这片土地上武学英才辈出,一向是谪仙人历练心境的绝佳之地。”

  种秋虽然追求真相多年,早有揣测,可亲耳听到丁婴道破天机,古井无波的宗师心境也起了变化,脸上还有些怒意。直到这一刻,才开始理解俞真意的那份压力。

  因为修行了仙家术法,除了丁婴之外,俞真意比谁都站得高、看得远,所以他对江湖纷争,甚至是四国庙堂的风云变幻怀有一种外人无法想象的漠然。

  丁婴笑道:“不过这块藕花福地真正奇怪的地方,还是因为一个……”说到这里,他哑然失笑,抬头望天,“人?仙人?”

  他继续道:“据说想要进入咱们这儿,比起其他福地要难很多,得看那个家伙的心情,或者说眼缘。在那些所谓谪仙人的家乡,相对于一个叫玉圭宗的宗门所掌握的云窟福地,桐叶洲这块藕花福地名声不显,很少有事迹传出。如果说周肥、陆舫之流是外放地方为官的世家子弟,他们的仕途一步步按部就班,那么更多的是一些误闯进来的家伙,能否出去,只看运气了。”

  种秋指了指天空:“如此说来,那个天外天,是叫桐叶洲?”

  丁婴笑容玩味:“谁跟你说一定在咱们头顶上边的?”

  种秋沉思不语。

  丁婴难得遇上值得自己开口说话的人物,非但没有天下第一人的宗师架子,世人以为的桀骜无匹也半点看不出来,反倒像是一个耐心极好的老夫子在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现在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了。我们在做什么?每六十年,登了榜并且活到最后的十大高手就可以被那个家伙相中离开此地,并且之后人人有大机缘——上等以完整肉身和魂魄共同飞升,下等只得以魂魄去往别处。”

  种秋问道:“所以敬仰楼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真正的天下十大高手,点评上榜,以免有人瞒天过海、蒙混过关?除此之外,又为了防止有人躲藏太深,就故意添加了那些能够让修为暴涨的福缘之物,以及斩杀谪仙人就能够获得一件神兵的规矩,为的就是促使前二十人聚集起来自相残杀?”

  “关于那个兴风作浪的敬仰楼,内幕重重,比你我想的都要更深不见底。没有敬仰楼每二十年一次的‘敲打’,天下不会这么乱。”丁婴呵呵笑道,“但是,其间其实是有漏洞可钻的。”

  种秋不愧是南苑国国师,一点就透:“强者愈强,抱团取暖,争取合力行事,最后瓜分利益。不说以往,就说这一次,俞真意正是如此行事,不分正邪,尽可能拉拢前二十的高手,为的就是针对你丁婴,同时围剿谪仙人。”

  说到这里,种秋又皱了皱眉头,望向丁婴,似有不解。

  丁婴哈哈大笑:“你想得没有错,真正最稳妥的方式,是前十之人识趣一点,早早向我靠拢,寻求庇护,只要我脱离魔教,行事公道,兢兢业业,为整个天下订立好规矩,然后有望登榜之人,大家各凭本事和天赋,最终再由我来评点你种秋排第几,他俞真意有没有进前三,那么最少这六十年内,天下太平,哪里需要打得脑浆四溅,相互切磋就行了。”

  种秋仔细思量,确定并非是丁婴大放厥词。

  丁婴以手指轻轻敲击膝盖,显得格外悠哉闲适:“但是我觉得这样没有意思。”

  种秋再问了相同的问题:“你到底要做什么?”

  丁婴摆摆手,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你只需要知道,这次形势有变,没有什么十人不十人了,活到最后的飞升三人能够分别从这个天下带走五人、三人和一人就可以了。”他加重语气,“是任意三人。”

  种秋神色如常。

  丁婴扯了扯嘴角:“死人都可以,只要是在历史上真实出现过的,都行。若是选了那些死人,他们会活过来,灵智恢复正常,却偏偏会成为忠心耿耿的傀儡。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种秋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数人:南苑国的开国皇帝魏羡,枪术通神,被誉为千年以降陷阵第一;创立魔教的卢白象,近五百年来凶名最盛的魔道魁首;能够让俞真意都崇拜不已的剑仙隋右边;丁婴之前的天下第一人,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朱敛。

  这些人,都曾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但是无一例外,有据可查地死在了人间:魏羡老死于一百二十岁;卢白象死于一场数十位顶尖高手的围杀;隋右边死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御剑飞升途中,无数人亲眼看到她坠落回人间的过程,血肉消融,灰飞烟灭;重伤后的朱敛则死在了丁婴手上,那顶银色莲花冠也是从朱敛脑袋上摘下来的。

  种秋问道:“为什么?”

  丁婴笑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种秋直视丁婴眼睛:“你、周肥、陆舫,就已经有三人了。”

  丁婴笑了:“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去宰掉陆舫,或是联手俞真意尝试着杀我。”

  种秋默不作声。

  丁婴玩味道:“不过我劝你可以再等等,说不定陆舫不用你杀。”

  种秋问道:“如果你要离开,会带走哪三个人?”

  丁婴指了指站在灶房门口的曹晴朗:“如果我要走,只会带走他。”

  种秋瞥了眼那个孩子,疑惑道:“资质并不算出众。”

  丁婴一笑置之。

  没了约束的陆舫递出第一剑。一剑过后,从陆舫站立位置到这条大街的尽头,被劈开了一道半丈高的极长沟壑。别说是鸦儿、周仕这样土生土长的家伙,就是冯青白都看得目瞪口呆,恍若置身于家乡桐叶洲。

  笑脸儿钱塘的笑脸更加生动。背靠大树好乘凉,早年因缘际会,跟最落魄时候的陆舫成为朋友。当时他是热血上头,便陪着他一起去了春潮宫,在当时的情形下,算是陪陆舫一起慷慨赴死了。然后陆舫在山脚敲晕了他,独自登山挑战周肥,等到他清醒过来,陆舫就坐在他身边,不再是那个成天借酒浇愁的失意人。

  在那之后很多年,陆舫的鸟瞰峰就只有钱塘一人能够登临,并且活着下山。

  周仕最是无奈,自己辛辛苦苦布下的阵法,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白袍剑客竟然跑了。在陆舫出剑的瞬间,好像就已经确定挡不住这一剑的浩荡威势,横移出去,然后直接撞开墙壁,就那么消逝不见。

  陆舫环顾四周,不觉得那人已经退去。

  看似随意一剑斩去,将那堵墙壁当场劈出一扇大门来。

  尘土飞扬,依稀可见一袭白袍躲开了洪水般的剑气,再次消失。

  陆舫心知肚明,这么持续下去,谁也伤不到谁,自己杀力胜过他,但是那人又躲得掉自己的每次出剑。

  除非有人下定决心跟对方换命。比如陆舫收起大半剑气给那人近身的机会,又或者那人愿意豪赌一场,扛住陆舫杀敌、护身的两剑,然后一拳打死陆舫。

  陆舫一剑上扬,空中出现一道巨大的弧月剑气,呼啸而去。

  一袭白袍匆忙放弃前冲,迅猛下坠才躲过那道剑气。

  陆舫一步飘掠上了墙头。那人几次躲避,陆舫都不曾见到冯青白的那把佩剑,有些古怪。他只看到那人站在远处一座屋顶翘檐上,大袖微晃,加上腰间那只朱红色的酒葫芦,不单单是看着飘然出尘那么简单,一身浑厚拳意与天地合,拳意重且清,极为不易。便是在桐叶洲都大名鼎鼎的陆舫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一身武学驳杂的年轻谪仙人只要能够活着离开藕花福地,未来成就一定不低。

  一根钓竿钓不上鱼,那就换一种法子,广撒渔网好了。陆舫抬臂抖了一个剑花,除去手中握的那一把,他身前还悬停了三十六把一模一样的名剑大椿,如步卒结阵,井然有序,戒备森严。

  一把把长剑缓缓向前,然后骤然加速,破空而去。

  陈平安在一座座屋顶上空飞奔,辗转腾挪,一道道化为白虹的剑气如附骨之疽在他四周先后炸裂开来。

  陆舫驾驭三十六把剑气大椿,以为弩箭使唤,并且只要陈平安拉开距离,他就会适当往前推进,始终让两人保持在三十丈距离内,不给陈平安一鼓作气冲到身前的机会。陆舫当然是为了杀陈平安而出剑,不是为了玩猫抓老鼠的游戏。陈平安什么时候可以欺身靠近,什么时候会误以为能够一拳分出胜负,陆舫都会设置好陷阱。

  只是不等三十六剑用完,陈平安就开始向陆舫奔来,轻灵脚步左踩右点,不走直线。陆舫微微讶异,心中冷笑:这就来了?他五指微动,最后六把飞剑蓦然散开,在空中画弧,最终剑尖汇聚在某一个点上。那个地方,刚好是那人出拳的必经之地。

  一闪而过,六把飞剑在陈平安身后轰然炸在一起,声势浩大。

  果然还能更快。陆舫没有半点惊讶,更没有丝毫慌张,手中真正的大椿横扫,剑气凝聚一线。

  这一剑仿佛直接将南苑国京城分出了上下两层,陈平安不退反进,一往无前,一拳劈向那道剑光。

  鲜血在身前溅射开来,陆舫眼神淡然,一剑劈下。先分上下,再分左右。

  只是陆舫在一瞬间,完全是凭借本能踩踏屋顶,头顶一把飞剑从陆舫先前的身后飞向陈平安。

  陆舫心有余悸。冯青白的那把佩剑肯定一直就被留在墙壁附近,看似莽撞地撞开横扫一剑根本不是为了出拳,而是要耍一手剑师驭剑,首尾夹击。

  陈平安伸手握住长剑。只差一点,就能够给那陆舫来一个透心凉。但他并无什么遗憾神色,心中默念一声:“去!”

  陆舫心中骇然,来不及出声提醒大街上的周仕,紧随其后,丢出手中大椿去往墙壁那边。他稍稍分神,用上了真正的驭剑术,以免再出纰漏,救人不成反杀人。

  冯青白的佩剑穿过墙壁,刚好刺向周仕的后脑勺。

  几乎同时,陆舫的大椿微微倾斜钉入墙壁,从更高处撞向那把飞剑。

  千钧一发之际,大椿狠狠撞在了飞剑之上,使得那把飞剑出现下坠,只是穿透了周仕的肩头,巨大的贯穿力使得这位簪花郎踉跄向前。

  陆舫猛然抬头,一袭白袍如流星坠落,从屋顶窟窿来到陆舫身前,一拳已至。

  陆舫整个人被打得倒滑出去,撞碎了墙壁,第二拳又到——神人擂鼓式。

  陆舫在这一条直线上结结实实吃了九拳神人擂鼓式,一路倒退,先前钱塘和陈平安都站过的墙壁也给陆舫后背撞得稀巴烂。

  陆舫试图驭剑自救,但是发现根本不行,只能凝聚一身气机竭力庇护体魄。而大椿毕竟只是这方天地的神兵利器,不是陆舫滞留在桐叶洲的本命飞剑。

  第十拳陈平安毅然决然递出,陆舫砰然撞开街道上的建筑,与先前的琵琶女如出一辙,最终嵌入了墙壁之中,七窍流血,狼狈至极。

  但是陈平安也为这次执意出拳付出了代价。

  一人出现在他身侧,一拳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如同被撞钟敲在了头颅上,陈平安倒飞出去十数丈之远,半蹲在街道上,脚边就是先前被陆舫剑气裂开的沟壑。

  那个出手打断陈平安神人擂鼓式的家伙,一袭儒士青衫,就站在那边,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气定神闲。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黑青色的淤血,伸手擦了擦嘴角。

  刚好位于种秋和陈平安之间的枯瘦小女孩从头到尾都蜷缩在墙根的小板凳上,她悄悄看了眼那个身穿白袍的家伙,厉害是厉害,但这会儿就有些可怜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发现那个给人一拳打得惨兮兮的家伙缓缓站起身后,跟学塾先生一样的老头子对视的同时也在与自己对视,大概是说,别怕?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跟他挂了钩,他一旦身死,自己多半也要死翘翘。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戾气横生,恨不得他下一刻就给那个老王八打死算了。

  这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就像当初她看到小木箱子里的那个小雪人一样。她那么喜欢它,既然得不到,那就摔掉,毁掉,死掉。她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先后两把飞剑破墙而至,重伤了刚好收回全部念珠的簪花郎周仕。紧接着,占尽先机和上风的陆舫被一拳拳打回这条街道,最后一拳更是打得陆舫陷入墙壁。最后便是南苑国国师种秋前来收官,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种秋一拳击退陈平安,救下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陆舫。

  冯青白借机收回了自己的佩剑,不但如此,还曾试图找机会将大椿还给陆舫。只是因为种秋的横空出世,冯青白打消了念头,以免画蛇添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若是种秋这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估计就要靠着师门花钱捞人了,否则就只能在藕花福地一次次转世投胎,修道之人的根本不断被消磨熔化,融入这方天地。天地为炉,万物为铜,即是此理,而那个人的座下童子就是负责煽风点火之人。

  那个人从来不现身,不愿见世人,只有一个手持芭蕉扇的小道童具体负责整块藕花福地的运转,当然也与各方有资格接触福地内幕的桐叶洲地仙打交道。冯青白下来之前,在祖师的带领下见过那个童子,玉璞境的开山老祖都要对那个说话很冲的小家伙持平辈之礼。

  来到藕花福地短短十数年过后,已有恍若隔世之感。冥冥之中,冯青白生出一种直觉:自己这次砥砺大道剑心,多半到此为止了,运气好的话,撑死了获得一件法宝品秩的仙家重器。毕竟他现在战力完整,反观陆舫已经落幕,说不得道心都要受损,哪怕回到桐叶洲都是大麻烦。

  谪仙人谪仙人,听着很是美好,实则不然。只有推崇“人生不享福,与草木畜生何异”的周肥下来之后根本不涉修行根本,自然轻松惬意。可像冯青白、陆舫他们这些人就十分凶险了,前辈童青青哪怕已经贵为镜心斋掌门,身为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仍是东躲西藏了数十年,至今尚未露面,就是一个绝佳例子。

  收敛杂乱思绪,冯青白开始复盘这场战事,尽可能多琢磨出些门道。

  他先前一直在远远观摩这场巅峰厮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势,与佛家观想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冯青白眼中,藕花福地的山巅之战其实比起桐叶洲的金丹、元婴之争并不逊色。白袍年轻人和陆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双方压轴的丁婴、俞真意最终出手,又是何等气象?冯青白原本并不看好陈平安,因为陆舫是名动桐叶洲的剑仙坯子,已经在重重压制之下,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逆流而上,另辟蹊径,再次摸着了剑道门槛。陆舫的剑,远攻近守,不在话下。

  可是结果出人意料。破局的神仙手,在于那人竟然看出了陆舫必救周仕。

  江湖传闻,陆舫与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陆舫还曾仗剑登山,在春潮宫跟陆舫有过生死战,做不得假。

  冯青白已经来到藕花福地十余年,而那个年轻人才来不久,照理说应该对这个天下的山顶风光更加陌生才对。冯青白实在想不明白,一场交手,本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那个年轻人难道不单是以完整肉身、魂魄降下,还熟谙诸多内幕?故而才坏了规矩,被这里的天道视为乱臣贼子,必须压胜,除之而后快?

  周仕整个肩头都变得稀巴烂,所幸是外伤,他以周肥烧制的春潮宫疗伤圣药勉强止住了血,与鸦儿并排靠在墙根下,笑容惨淡道:“我已经尽力了。”

  风流倜傥簪花郎,引来无数娇娘尽羞赧,可惜此刻没了风流,只有落魄。

  鸦儿正在竭力以一门魔教秘法压抑紊乱气机,这是魔教三门之一垂花门的武学宝典,有枯树开花之功效,传闻是垂花门某一代门主诱骗了那一代镜心斋的圣女,得以偷窥到半部《返璞真经》,真经能够让人返老还童,垂花门门主可谓天纵奇才,逆推真经化为己用,编撰了这部魔教秘典。但是后遗症巨大,使用之人虽然能够强行压下重伤,可是会迅速衰老,加快肉身腐朽,垂花门历代枭雄只有在没了退路的生死战中才会使用此法。此时鸦儿脸色铁青,鬓角竟然出现了丝丝白霜之色。

  周仕叹息一声,若是递过去一面铜镜,最是自傲姿容的鸦儿姑娘会不会直接走火入魔?周仕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我安全了,你也不会死。”

  远处墙根下,有把破损的琵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它的主人已经不知所终,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会有点点滴滴的鲜血。

  当陈平安站起身,手持长剑的冯青白、瘫坐在地的周仕,还有前去查看陆舫伤势的钱塘同时心里一紧。

  陆舫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轻轻落地,身形不稳。钱塘想要伸手搀扶,陆舫摇摇头,一伸手,将那把大椿驾驭回来。途中剑鞘合一,再次长剑拄地,陆舫一身在藕花福地可谓通天的深厚修为跌落谷底,十拳神人擂鼓式连绵不绝,打得体魄并不拔尖的陆舫差点魂飞魄散。他眼神晦暗,转头对钱塘道:“容我稍作休息,你陪我去喝酒。”

  钱塘黯然点头。一如初次相逢于江湖,又是那个失意人。

  陆舫这次选择率先出手,除了庇护周仕,更多是为了他钱塘。他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陆舫却说要带着他去家乡看一看,去见一见真正的御风仙人。当时陆舫虽然言语平淡,可是那鸟瞰峰剑仙独一份的飞扬意气,钱塘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两人一起离开这条街道。

  陆舫离开之前,向种秋抱拳致谢,然后对周仕撂下一句“好自为之”。

  到了那间妇人沽酒的酒肆,妇人见着了偷走那把剑的汉子,纵是他有一身精壮肌肉也不管用了,骂骂咧咧。陆舫好说歹说,她才拎了两壶最差的酒水上桌,狠狠一摔,笑脸儿钱塘差点没忍住一巴掌拍死这长舌妇。

  陆舫从怀中摸出一支古朴小篪,递给钱塘,沉声道:“接下来二十年,可能要劳烦你做两件辛苦事。一是随身携带此物,找到我的转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会滚烫,让你心生感应。二是寻找一把名为‘朝元’的长剑,这件事不强求,说不定就会像这把大椿一样成为别人的佩剑吧。”

  钱塘一脸诧异。

  “我意已决。”陆舫没有解释更多,“拿好小篪,喝过了这壶酒,赶紧离开南苑国。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钱塘从未见过如此郑重其事的陆舫,只得仔细收好那支小篪,点头答应下来。

  喝过了闷酒,钱塘看了眼这位至交好友,陆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么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传授我武学。”

  “我记下了。”笑脸儿钱塘再也不笑了,嗓音带着哭腔。

  陆舫却没有什么伤春悲秋之感,默默将钱塘送出酒肆后,转头望向一处,嗤笑道:“可以现身了,我这颗谪仙人的头颅,凭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处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耄耋老人,边走边咳嗽,若是钱塘还留在陆舫身边,一定会认得这个风吹即倒的老者就是老一辈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他二十年前被挤出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后十人垫底,曾经被钱塘凭借身法纠缠了一年,沦为江湖笑谈。

  陆舫心中叹息,不承想自己在牯牛山一语成谶。

  俞真意秘密聚集群雄,点名要围剿丁婴、周肥、童青青和冯青白四个谪仙人,陆舫当时还笑言算不算他一个。现在看来,答案很显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见着陆舫重伤落败,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鸟瞰峰剑仙沦落到这般田地,真是让人心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老夫万万不敢相信。”薛渊咧嘴而笑,调侃着陆舫。他牙齿缺了好几颗,缓缓走向酒肆。很难想象,这是种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

  陆舫笑道:“俞真意倒是大方,舍得让你来捡人头。”

  薛渊弯着腰,停在酒肆门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当世神仙,又不是老夫这种凡夫俗子,可瞧不上这点机缘。再说了,陆大剑仙犹有三四分气力,对付一个垂垂老矣的薛渊,还是有些胜算的嘛。”

  陆舫冷笑道:“大剑仙?你见过?你配吗?”

  薛渊还是笑呵呵:“不配不配,陆大剑仙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舫眼神充满了讥讽。

  薛渊对上了陆舫的视线,摇摇头。随着这位八臂神灵一抖背脊,如蛟龙抬头,其气势浑然一变,这才是曾经跻身天下十人该有的宗师气度!

  薛渊脸色变得阴沉恐怖,勃然大怒,言语之间充满了积怨和愤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谪仙人全部该死!对,就是你陆舫现在的这种眼神,哪怕明明掉毛凤凰不如鸡了,看待天下所有人还都是这样,如同蝼蚁一般!”

  陆舫不置可否,不够尽兴。先前与那年轻人是如此,与趁人之危的薛渊捉对厮杀更是憋屈。

  就在此时,刚刚撤了遮掩的薛渊宛如神灵降世,却一瞬间身体僵硬,竟是给人在身后掐住了脖子,一点一点往上提,像是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双脚离地越来越高。那个偷袭他的家伙嗓音温醇,笑道:“视你们如蝼蚁怎么了,没有错啊,你们本来就是。”

  咔嚓一声,薛渊被扭断脖子,给那人轻轻丢在一旁街上。

  沽酒妇人尖声大叫起来,酒肆客人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顿作鸟兽散。

  没了薛渊阻挡视线,偷袭之人露出了真容——一个翩翩公子哥,正是从金刚寺赶来的周肥。

  周肥手中还拎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向前一抛,丢在了陆舫身前。头颅滚动,鲜血淋漓,竟是笑脸儿钱塘。随后,周肥又随手丢出那支小篪。

  陆舫缓缓蹲下身,轻轻在那颗脑袋的面容上一抹,让好友闭上眼睛。他没有去看周肥,也没有捡起那支小篪,只是颤声问道:“为什么?”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问:“什么时候你陆舫成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废物?来这里是为了破情关,结果到头来看破勘不破。这也就罢了,大不了无功而返,可你如今是拿不起,放不下。陆舫,你就算回了桐叶洲,别说跻身上五境,我坚信你连元婴境都待不住!”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说说看,来这一遭,图什么?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你在这藕花福地耗费这么多年光阴,又图什么?”

  不知何时,佩剑大椿在陆舫脚边安安静静搁着,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颗头颅,都躺在这条街面上。周肥身后隔着一段距离站着那些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有人身段纤细如杨柳,有人体态丰盈像秋天的饱满稻谷。

  陆舫抬起头:“怎么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气笑道:“儿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陆舫死在藕花福地,我难道再浪费六十年光阴?”

  他站起身,招了招手,将一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喊到身边:“去,陪你这位当年最敬重仰慕的陆师兄喝喝酒,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的话要讲。”

  妇人脸色发白,周肥拍了拍她的脸颊:“乖,听话。”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见,那些女子也如振翅而飞的鸟雀纷纷掠空而去,衣袂飘飘,彩带当空,这一幕旖旎风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陆舫站起身,对着那个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道:“坐下聊?”

  妇人战战兢兢点点头。

  两人对坐,酒肆老板娘躲在柜台后边蹲着,陆舫就自己去拿了两壶酒。不等陆舫倒酒,在春潮宫待了多年,早已习惯了伺候人的妇人赶紧起身为陆舫斟酒,之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陆舫没有看那张曾经令人心碎的容颜,只是瞥了眼那双保养如少女的青葱玉手,端起酒碗,笑了笑。

  妇人微微松口气,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边的街上,帮陆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剑,就连钱塘的头颅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另外一张桌上,落座后,这才嫣然一笑。

  陆舫一手端着酒碗,转头望向空落落的街道,好像看到了一对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闹。

  种秋眼中只有陈平安:“你我交手之时不会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对你暗中出手,我种秋肯定拼死杀之,不管是丁婴还是俞真意。”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胳膊上露出一道伤口,可见森森白骨。为了挡住陆舫那一剑,他雪白长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条大口子。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损,虽说被禁锢了法宝功效,但是韧性还在,足可见陆舫剑术的上乘杀力。

  种秋说完之后就开始向前走去,看似步伐缓慢,其实一步飘出两三丈,而且没有丝毫气机波动。他是南苑国国师,更是书画俱佳的名士。一字一句,必合规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极者,是为文圣人、武宗师。种秋两者皆是。

  丁婴看轻天下武人,却对种秋青眼相加,当然有其理由。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种秋的“闲庭信步”,让他想起了当初丁婴迈入白河寺大殿的场景。

  落魄山竹楼的老人,那种无敌之姿,陈平安只可粗略意会几分,实在是修为悬殊,双方距离太远,陈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老人武道太高,虽然不是对陈平安拔苗助长,但是陈平安在跻身四境后的每一境攀爬,具体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但是丁婴和种秋这种天人合一的独到意味,陈平安虽然第一次感触不深,但第二次就有了嚼劲,尝出了些许味道。

  种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而来,没有粉金刚马宣的气势汹汹,没有笑脸儿钱塘的诡谲阴险,更没有冯青白那刺杀一剑的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

  种秋不易察觉地双肩微晃,他一袭青衫,肩头的玄妙,如古松侧畔行云掠过。

  种秋一拳至陈平安身前,没有半点拳罡外泄,没有风雷作响的巨大动静。

  由于种秋出拳太过古怪,陈平安破天荒出现片刻分心,犹豫是该以神人擂鼓式迎敌,争取一锤定音,还是以从《剑术正经》中镇神头化用而来的一拳防御。好在陈平安第一时间放弃了两种选择,身形倒滑出去,与此同时,凭借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门之前。

  种秋一拳打在陈平安手心,点到即止,可陈平安却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脸上,砰然倒飞出去,身形一拧,两只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摇,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种秋依然一手负后,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陈平安左手攥紧又松开,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觉这才一扫而空。

  种秋笑道:“你这家伙也太聪明了,如果没有这一试探,我都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陆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确定陆舫必死无疑,所以其间故意左右拳互换,左六右四,想来是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下一场大战了吧?”

  陈平安没有说话,种秋不以为意:“之所以拗着自己的心性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因为先前为了救下陆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刚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并未痛下杀手,接下来,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种秋又转头对冯青白他们说道:“板凳上那个小丫头,谁都不要动她,不然别怪我翻脸……”

  陈平安转瞬即至种秋身后,抡大臂,然后骤然抖小臂,一拳劲出如箭矢,打在种秋后脑勺上。

  种秋一弓背,背脊如山岳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龙游动,整个人竟是一步都没有挪开,强吃了陈平安这势大力沉的凶猛一拳。

  陈平安因为没有用上神人擂鼓式,拳架太大,声势就大,对付种秋这种功夫极深的大宗师,恐怕这一拳都要落空。

  一名纯粹武夫,功夫练得深厚了,便可以不见不闻,觉险而避,甚至可以在梦中杀死靠近床榻之人而不影响其酣睡。

  陈平安只是寻常的倾力一拳,加上种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来,想要一拳得逞见好就收就难了。种秋反手一拳砸在陈平安肋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只是种秋第二拳被陈平安一腿踢中,种秋也没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机。

  两人再次分开站定。种秋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这位南苑国国师故意如此,为了弥补自己那偷袭一拳,当然亦是诱饵。

  两人几乎同时对冲。经常是方寸之地,双方拳头要么相互落空,要么看似蜻蜓点水地互换一拳。

  这场架,打得竟是无声无息,与之前陈平安跟陆舫那一战的惊天动地截然相反。周仕完全看不懂,冯青白略好一些,因为接触过一些桐叶洲的武道宗师。

  真正称得上气壮山河的一拳打在人身上,要像巨石投湖,以涟漪带动外伤,激起内伤。种秋曾经只用一拳就打得一位横炼宗师在病床上躺了数年之久,衣衫之下,肌肤如瓷器碎裂,更别提内里的五脏六腑。

  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听到那个“学塾先生”的言语后如获大赦,笑逐颜开,这会儿没心没肺地张牙舞爪,学着陈平安和种秋出拳。

  终于分出第一次小胜负。陈平安被刁钻一肘撇开自己拳头,给种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跃过沟壑,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他却没有像先前琵琶女、陆舫那样一蹶不振,而是抖肩振衣,被后背撞碎的墙壁石块哗啦啦落下。陈平安正要有所动作,种秋一步跨过被陆舫一剑划出的沟壑,出拳蓦然变快了极多,一拳至,拳拳至,刹那之间就是十拳,左六右四,正是种秋模仿而来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连左右手的出拳顺序都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种秋十拳过后,高墙依旧没有彻底破开,陈平安依旧被困在墙中。他没有束手待毙,太过熟悉神人擂鼓式,以及与种秋一番搏杀,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数,种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挡住。可另六拳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后,陈平安嘴角渗出鲜血。尤其是最后一拳,打得陈平安的身躯弹了一弹。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别人拳架,可依旧出拳从容、章法有度的种秋正要以十拳再来一趟的瞬间,立即后退数步,再后退,掠过了沟壑。原来,在陈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墙壁中的身躯微微反弹些许。就是那一瞬间,种秋如奓汗毛,念头一紧,根本不用多想就主动放弃了大好形势,选择收手撤退。

  种秋心中警惕异常:还是小觑了这个年轻人吃痛的本事,差点就着了道。

  陈平安有些遗憾:只差毫厘,就能够成功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所以,种秋那好似赝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陈平安飘然落地后,缓缓走向那条沟壑。

  种秋哑然失笑:我学你的拳架,你学我的步伐?

  但随即他又眯起了眼:他自己悟出的这个大拳架与拳法招式无关,而是练背如山岳,肩头如行云流水,再到肘尖如鹰嘴儿,最后才到手和拳,一气呵成,浑然一体。这样的架子一旦搭起来,不断打熬,就像山岳扎根大地,对手一拳或是一剑,再凶悍再精妙,始终都是在与他的整个精气神为敌。这样一个被他私下命名为“峰顶”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由着像八臂神灵薛渊这样的外家拳大宗师瞪大眼睛旁观偷师,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无法真正看出内在精髓。形似不难,可没有几年的潜心钻研,神似休想,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已经有了几分自己拳架的神意!

  两人隔着一条沟壑,再次对峙。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难得在与人厮杀的过程中主动开口说话:“你这个拳架,有名字吗?”

  种秋点头笑道:“名为‘峰顶’,悟出它来时我正是年轻气盛的岁数,觉得练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间之巅,后来就懒得改了。我十个嫡传弟子当中,绝大多数练了二三十年,结果还没有你随便看几眼来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谪仙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我最早练的拳谱叫《撼山谱》。”

  种秋笑道:“是我拳高众山,还是你拳能撼山,试试看?”

  种秋一步后撤,双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倾斜,手掌如揽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哪怕静止不动,他在这一刻依然让整条街道的观战之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窒息——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摆出真正意义上的拳架。

  陈平安心如止水。这趟在南苑国京城寻找那座观道观,逛荡了这么久,以至于最后都能让他心烦意乱,连拳和剑术都耽搁放下。其间很多人和事,看过了就只是看过了,但是有一些东西,当时并未上心,却在对敌种秋之后,既是灵犀一动,更是厚积薄发。

  刚在那栋宅子住下的时候,因为经常要路过邻近的武馆,陈平安闲来无事,就默默坐在无人察觉的阴影处,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练家子”“老把式”练拳。

  教拳师傅是一个老人,被弟子们奉若神明,除了藏藏掖掖传授站桩、步伐和拳架,也会数他当年闯荡江湖的事迹壮举。可在陈平安看来,老人的拳法当真不入流。那一次,陈平安很快就悄然离开。

  后来寻找道观没有任何头绪,又去了一趟武馆,算是散心。当时老人一边看着弟子们站桩,一边双手负后,嘴上说着很空泛的武学道理,什么“一枝动百枝摇,咱们内家拳不听音不看形,而是听劲,到了这一步,才算到家了”,什么“筋骨要松,皮毛要攻,曾经有人背后偷袭,我纯粹是出乎本能,转身一拳就出去了,打得他半死”,听得陈平安有些好笑。

  最后,老人做了件陈平安头回见到的稀罕事,让他第一次对老人刮目相看。

  老人让一个刚刚成为入室弟子的年轻人站定,然后让两人抓牢他的双手,使得他双臂绷紧拉直。又有两人蹲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人的双腿膝盖,之后老人开始正脊骨,不是捏肌肉的虚架子,而是由弟子的脖颈颈椎依次一路往下捋顺,在江湖上,这叫拳不分内外的“校大龙”!最后,当老人按至尾闾,猝然以柔劲一按,弟子一惊,打个寒战,浑身汗毛倒竖,根根立起如茂林。两个拉直他胳膊的师兄晃了一晃,被他扯得踏出一步,而抱住双腿的两人只是身形微动而已。

  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没有说什么。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全部没能稳住身形,才算习武良材。那个被“校大龙”的入室弟子资质尚可,却肯定没有大的前程。

  陈平安当时看得津津有味,事后却未深思。直到今天这一刻,莫名其妙给人堵在这边,一场场接连不断的厮杀,身陷重围,几乎是必死之境,陈平安蓦然开了窍。

  与陆舫为敌之前,他的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可是心境并未跟上。但是与种秋搏杀之后,心境也补了一补。尤其在学了种秋的大拳架,并且记起了“校大龙”后,陈平安便心弦一动,念头一起,不由自主地以最初的撼山拳六步走桩径直向前,拳意是收是放已经全然不在意,不知不觉中步步凌空。

  练拳百万之后的陈平安在走出第五步后,整条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龙”,发出一连串的黄豆崩裂声响。种秋身形暴起向前,一拳递出,要将那个气势暴涨的年轻人从沟壑上空打退回去!

  如御风而行的陈平安亦是一拳递出,两人相距一臂,拳头几乎同时砸在对方胸口。

  种秋一袭青衫凌乱飘荡,瞬间消失在街道上,轰隆隆作响,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国京城,就会发现此地被撕开了一条长长的直线,而被一拳打退二十丈的种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后退势头后,双腿已经深陷地面。

  虽然只是身受轻伤,但种秋终究是输了。

  那一袭白袍,则站在街上那条沟壑旁边,一步不曾后退。

  如果只说这一座天下,种秋已经不算天下第一手了,而是一臂之内陈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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