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见是李军汉认得的,便也愿意少些钱:“李家小哥照拂我们街坊许久,既是他的熟识,便宜也无妨。”,最后议定了八两银子一月赁金。
慈姑吸了一口气将契约签了。她开的娘子脚店一开始是汪行老免费赠与的,拨霞供脚店又是吕二姐的商铺,细说起来从未出过这么高的赁金。这般一来各家店流水又要有些许的吃力。只不过这位置贵有贵的道理,等店铺开起来巨大的客流量能迅速带动店内生意运转起来。
这一单生意顺顺利利便签了下来。
到永平坊时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她本来瞧中了一家店铺,瞧着位置又好大小也合适,房东先是同意,待过了一天却又反悔了,声称慈姑这店要用作炙肉烟熏火燎得有失斯文。
中人一脸无奈:“康娘子,不是我不做您的生意,是这云先生也是长安城里一位高士,做事都透着点……与咱们老百姓不同,这样的人,我也说不动哩。”
慈姑倒温言安抚他:“无妨,劳烦你帮我再寻其余几家店,这永平坊又不是只有一处合适的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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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坊卜宅里。
卜祚仁的侄儿正一脸得意:“叔父,云先生应了,如今那康娘子租不了新店喽。”
卜祚仁听闻后欣慰地坐回了椅子:“那就好那就好。”
他神色转为凌厉:“哼!一介小娘子妄想跟我斗!还想在永平坊里做生意?我看谁愿意卖你的账!”
侄儿凑上前去出主意:“那我便放出风去,叫这地界上房东知道:康娘子如今与卜家不共戴天,叫他们自个儿做抉择。”卜祚仁虽然从行老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但是卜家世代在永平坊经营,根深蒂固自然也有些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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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松进了白鹿书院后极为高兴,写给慈姑的书信厚厚一叠,里头详细写了书院里头的情形、学子的情况、夫子们的教导,甚至画了一张白鹿书院的布局图,当然也没忘记问候所有人。还说自己进了书院甚为想吃家里的绿豆糕。
岚娘在一旁哼了一声:“真是个无趣的呆瓜!”却叫婢女去外头买新鲜的绿豆。
吕二姐捂嘴偷笑。
慈姑不明所以,见大松的包裹里还有一封给张大官人的信,便收拾了附上四色礼盒自去拜访张大官人。
如今是正午,店里没生意,张大官人正在门口舞剑。旁边围着一群看热闹的。
慈姑这才瞧见柜台前一排酒壶。
她想起大松从前曾说过张大官人爱好饮酒,每每酒醉便好舞剑,好抚琴,有时还会高歌,便安静在旁边等。他身姿矫健,剑气如虹,当得上是诗里所说“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1”,只不过到底是醉酒。慈姑便喃喃自语:“这饮酒,总是甚好事。”
“可不是?”旁边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似乎颇有同感,“饮酒风雅,可酒却伤身。”瞧中张大官人摇头,颇有心疼之意。
邻居摇摇头:“这张大官人唉,他自小就好这些江湖之事,家中娇宠,小时家里还培养他进学读书,可他一心只想行侠仗义,拜了几个师父练成了个游侠儿,长成后又游历四方,在外头游侠,一掷千金,既不回家继承祖业,也不愿意回乡娶妻生子,更别提科举了。后来气得张老官人吐了血,张大官人这才知道回来。”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张大官人这才痛哭流涕,在父亲灵前起誓再不行侠,要努力读书进学,圆父母心愿。如今安心守着一爿张老官人传下的店铺,每日读书习字。”
说话间张大官人已经耍完一整场剑术,大叫一声:“快哉!快哉!”见慈姑与白衣男子,便笑着与他们点点头。
“张大官人,大松写了信与你。”慈姑将大松的信笺交给他,又问,“可否借厨房一用?”街边有人卖莲花,她买了两朵莲花正捧在手里。
“自然可以。”张大官人知道慈姑素来爱捣鼓些吃食,虽不明白为何非要在自己后厨,却也欣然允喏。
张大官人与白衣男子聊得挈阔,不知不觉已经夕阳渐落,过一会就闻得厨房飘出阵阵清香:“好香!”
慈姑端着一个象牙白托盘出来。
但见托盘内放着两个青瓷莲花碗,旁边还压着几朵莲花。
碗内莲花瓣交错,内里嫩如许的豆腐轻轻漂浮在水中,粉红的莲花花瓣,交错着粉白的豆腐,宛如冬日雪后初晴,霞光漫天,映照雪景无边。
慈姑本打算做个荷花羹,但见后厨的厨娘已经磨好了一桶黄豆糊糊正在做豆腐,便改了主意。
她将黄豆糊用纱布装好用力碾压,直到滴滴答答的豆浆全流入锅中。
再将荷花榨成汁液倒入豆浆内,开锅煮好豆浆后倒入竹篾中,放入石膏粉,等快要凝固起来时再将豆腐放进纱布里置于木框里冷却。
这当口她将厨下的青瓜、笋片、冬菇煮了一锅素高汤,再将剩下的莲花摘蒂去除花心,而后焯水。
这当口豆腐已成,便切成小块放进素高汤炖煮,最后加入莲花花瓣。
慈姑笑道:“今儿见有开得上好的莲花,便来了兴致,借用张大官人灶房做一道菜,还望您莫怪才是。”
张大官人笑道:“与我留一碗便不怪罪你。”
他豪爽惯了,自去盛了一碗与自己,先是闻到清香扑鼻。
舀一勺进嘴,先是喝到素高汤滋味,只见里头毫无任何油花,喝起来却觉得甘甜不已,满口鲜香,回味醇厚。
再看汤里的豆腐,这豆腐与平日里雪白的豆腐不同,透着些淡淡的粉色,张大官人奇道:“这是为着何故?”
慈姑笑道:“这豆腐唤做霁霞豆腐,因着瞧着如雪霁之霞而得名。里头加了些荷包的花汁,因而透着些荷花颜色。”
张大官人与白衣男子皆为惊叹,白衣男子反复打量着那豆腐:“这难为倒做出这等吃食。”豆腐被切成小小的方块,如今在汤汁里渐渐烂碎,张大官人嫌他矫情,自顾自送一勺豆腐进嘴里。
这豆腐是水豆腐,一碰便碎成碎片,到了嘴边滑滑的,嫩嫩的,溜溜直往嘴巴里来,豆腐独有的细腻质地里掺杂了一丝荷花的清雅气息,让醇香间又多了一丝丝甜。
张大官人细细品味,越发觉得浓郁醇厚。配合素高汤的鲜美,叫这豆腐有了主色调,鲜美一下子直击魂灵。
白衣男子也吃了一口,赞叹:“当真雅致!”
张大官人得意地一挺胸膛:“那是,也不看是谁认识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他一向仗义、热心。慈姑心里莫名的惋惜,便直入主题:“张大官人却不知,我这道菜还有个别名。”
“何名?”
慈姑笑道:“唤做沧浪。”
张大官人一愣:“沧浪?”
慈姑便细细述说于他:“古人说沧浪之水清兮便可涤璎,沧浪之水浊兮可涤足。张大官人听说过么?”
白衣男子眼神一闪,似是已经明白了慈姑要说什么,将勺子放下,身子靠后,一副期待的姿态。
张大官人也隐约有觉察,他苦笑道:“康家娘子,你可是要劝我如今既然身在市井中,便要安分守己?”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人这般劝说自己。可是那些忠告却都进不了自己的心,沧浪之水清浊又有何区别?自己的心里始终不知所谓,便是满汴京城的人都来劝又有何用:“妹子,你回去罢,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只是这话休要再提。”
“一柄宝剑囿于斗室之中,郁郁不得志,我岂能坐视不理?”慈姑毫不退缩,一对眼睛熠熠闪亮。
“我算什么宝剑?”张大官人苦笑,他瞧着外头渐渐沉沦的红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乐游原上也曾有这样的落日,我们几个侠客纵马执剑,如今他们是宝剑,我不过是一柄砍柴刀罢了。”
“沧浪之水清,您却来洗脚,沧浪之水浊,您却来涤璎,这不是乱弹琴么?”慈姑毫不客气。
第51章 炙肉店
什么?
张大官人抬起头来, 眼中多了些许从前没有的郑重,如一柄出鞘宝剑锋芒毕露,平日的温和平顺荡然无存。
慈姑毫不畏惧回视回去:“您年少时家中富裕, 又有名师相助, 却不好好读书,这不是水清反而涤足么?如今年纪老大, 又荒废大半生,转而去科举, 这却是水浊了反而要涤缨。”
白衣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张大官人闻言面色发白, 辩解道:“可家父遗愿便是要我读书科举, 我当日曾立下誓言,岂能轻易违背?”
“哪个要您违背誓言了?”慈姑笑吟吟道, “您此时若去跟莘莘学子同去考科举那自然是占着劣势,可您若是去考武举呢?”
张大官人与白衣男子眼前俱是一亮。
慈姑将手里的汤底慢慢搅动:“豆腐清淡,若是与羊猪肉比荤腥自然是比不过, 可若是清清静静做一道素菜,却又何难呢?”
张大官人也随之舀起一口豆腐送进嘴里, 清淡的汤汁慢慢流入喉咙, 心里登时澄澈一片。
他这几年的确是有些没头没脑, 接手了父亲的纸笔典籍铺子, 平日里卖书, 自己也跟着读书, 也下场考过试, 可总是名落孙山。
慈姑这法子好,他年幼时沉迷武学,长大后又仗剑行侠, 这武学底子自然是不错的。而武举相对而言要求的文化造诣并不是太深,如此一来想必胜算要增大些。
何况如此一来既不委屈自己追逐梦想又能完成亡父心愿,可谓是一举两得。
白衣男子抚掌大笑:“妙哉妙哉!在下云在天,敢问小娘子姓甚名谁?”
“康家慈姑。外头人都唤我康娘子。”
“这名字?好生耳熟。”白衣男子挑眉,“你近日莫不是要在永平坊租一处店铺?”
慈姑惊讶得瞪大眼睛:“正是,只不过昨日中人说房东这店要用作炙肉得话烟熏火燎有失斯文便一口回绝……”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忽得福至心灵:“莫非您就是那房东?”
“正是。”白衣男子一展扇,“我云某虽略有些薄产,却是个臭讲究的,不喜腌臜事。没想到是你这小娘子,既如此,看我兄弟面子……”
“不!”慈姑断然拒绝,她固然想早日开店,却不想借助张大官人的面子勉强行事,“您不喜炙肉,我便不勉强您。”
“好个硬气小娘子。”云在天抚掌大笑。
慈姑略一仰头:“不勉强您是一回事,可这烟熏火燎有失斯文我却难以苟同。”
“噢?这是为何?”云在天果然起了好奇心。
慈姑便娓娓道来:“所谓俗世烟火,红尘万丈,人既入世,岂有不沾染之理?您既然与张大官人交好,自然也知游侠儿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情,这等豪情万丈又不是只在云深不知处,也可在寻常巷陌市井酒寮。君子周而不比,说炙肉店俗不可耐,这算是周么?”
一番话说得云在天哑口无言,唯有呵呵大笑。
张大官人在旁幸灾乐祸:“适才你瞧我笑话,如今轮到我瞧你笑话!”
云在天笑着站起来:“好!今儿个我这店便租与你,好沾沾这俗世烟火气。”
只不过——
他皱皱眉头:“你这小娘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当初你要租我店面,我还未见过你面呢,便有人来与我讲说你要用作炙肉店,吵吵嚷嚷脏兮兮的。”
慈姑不过眼睛一转便知道是谁:“那人家是不是姓卜?别号‘不做人’?”
云在天先是一愣,而后大笑:“好个伶俐小娘子!好个不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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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祚仁命令侄儿一一去警告、拉拢、说服那些有店铺要出租的房东,侄儿几乎跑断了腿,耗尽了唾沫,才将这话带去永平坊大大小小的房东。
卜祚仁接到这消息高兴得坐下来品茶:哼!行老位子岂是那般容易坐得的?
谁知茶壶还没滚,刚出去的侄儿便去而复返:“叔父,不好了!那小娘子租租租租下店铺了!”
“还能租谁的?”卜祚仁皱皱眉头,一脸的不高兴,“是谁连我的面子都不卖了?”
侄儿结结巴巴:“是,是云先生。”
卜祚仁颓废得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云在天云先生,那可是永平坊头一号的人物,据说年轻时候是洛阳一带有名的游侠儿,行侠仗义,一身武功,拥趸无数,这样的人,动不得啊。
朱三近来上开远水门收了一船拇指大小的鱼儿,那鱼儿又小又多刺并不好卖,好友阮鱼儿又在旁讲价,是以朱三压价低低的便得了,等拉进汴京城,他便沿街叫卖“卖猫食喽,狸猫吃的小鱼儿!一口囫囵吞不用拿刀切!”果然不过半天便卖了,直赚了五十两银子,他心里高兴,便要请阮鱼儿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