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翠美先是一喜,旋即又想到如今郭家大娘子再也不是她了,当即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兜子凉水一般。直到诸人接完旨、女眷们围过去给康娘子与郭家大娘子道喜时都还没缓过来那一口气。
等小黄门走了,琬珠郡主便上前问道:“慈姑,这……这是何事?”她一来迷惑,显然被那圣旨搞得晕头转向。
慈姑便与帝姬说个分明:“我从前是礼部尚书黄家的女儿,后来黄家被冤枉,我被奶娘从尸体堆里捡来,正待安葬却发现我还有一丝气息,便将我救回。可叹官家清明,与我爹爹洗冤,当真是天家英明。”这是她与濮九鸾商量好的说辞,为了避免黄家备上欺君之罪的名声,将黄家换人那一出隐瞒了下来。
“当真是奇迹,当真是老天有眼”诸人纷纷赞叹。
黄瑾本就是当年士林中的风流人物,这揭开了慈姑身世,许多人对慈姑生了亲近的心思。
再看她为人处事中平和蔼,适才不因着自己出身平民就妄自菲薄,此时也不因着自己做了乡君就自高自大,反而中平周正,行事落落大方,当即便生了结交的心思。
有人恭贺慈姑:“如今可是乡君了,哪天要请我们吃酒庆贺才是。”
亲亲热热,花团锦簇,还有人不忘记刺郭翠美两句:“适才这二娘子还说康娘子出身乡间呢,这可错了,人家是出身名门。”
“如今可不能叫康娘子,好叫乡君才是。”女眷们笑道。
郭翠美被这突来的变故所打击,又气又惊,她就是再怎么精明也想不到这康慈姑居然能成为贵门之女。
再看那郭翠花,居然也能得了太后的青睐,更恶心的是她居然还夺了她的婚事。
却没人理会她,人都围着翠娘道喜:“太后娘娘亲自给你添妆,这可是好大的福气。”
“给大姑娘道喜,这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想来对你格外满意。”
众人簇拥下的郭翠花大大方方冲诸人道谢,听人打趣她的婚事,她立即嘴一抿轻笑起来,瞧着又俏皮又得体,不知谁嘀咕了一句“是谁说你行为粗鄙呢”,一下勾起了诸人心思,人人都往郭翠美瞧去:如果没记错的话,适才便是这郭家二娘子亲口说自己姐姐出身乡间吧。
再联想起她适才的举止,一时之间诸人便都明白了几份,又有有些人想起自打这大娘子来了京里,郭家母女就明里暗里说自己家大娘子的坏话,仔细回想起来,倒有大半关于这大娘子的举止粗鄙言行不堪的流言都是郭家母女自己说出来的。
当下就都鄙夷起了郭翠美,本来还想与她结亲的夫人也摇摇头,这样的搅家精若是进了家门还不得搅得自己阖家不宁?是以都只闲闲瞥了她一眼就不再理会她。
诸人簇拥着康娘子与郭家大娘子进去,郭翠美被那鄙夷的眼神刺激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气得两眼无神,不住念叨:“为何!为何!”两手剧烈抖动了起来。
这一出之后郭翠美在京中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本来郭宰相并不多爱女儿,只是为着福王的婚事,如今福王既然还是自己的女婿,那么郭宰相便也无所谓,只福王又寻了一回郭宰相,半是劝说半是威胁,叫他将二女儿嫁远些,郭宰相便将女儿说给了自己一位故旧,远远儿将她嫁人了了事。
第89章 冰肉桂花扎
福王自打知道了慈姑的真实身份后三天两头就带着翠娘来寻慈姑。不是每天感慨几句便是劝说慈姑莫要再抛头露面做厨子了。今日亦是如此, 他瞧着慈姑忙碌的身影,不住感慨:“黄娘子,虽然我割舍不下你这做的菜肴, 可这厨子行当, 还是……”
慈姑手里正在做冰肉桂花扎,一道十天之前用头曲酒和白砂糖腌制过的上好冰肉切成薄薄一片, 她微微一笑,没有理会福王, 而是先将雪白的猪皮剖成薄片, 而后将冰肉薄片层叠放在鸭肠上面, 而后将剥好的咸蛋黄放在最里面卷起来, 再在肉卷上绑上鸭肠放在炭火旁涂上厚厚一层蜂蜜小心烤制起来。
因着炭火的炙烤,上面涂好的蜜汁渐渐变成诱人的焦褐色, 肉卷外头滋滋冒油,散发出香气。
福王咽了咽口水,刚想再劝慈姑。
却听得濮九鸾冷冷道:“她愿意做甚便做甚。”声音冰冷, 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福王讪讪一笑,却还不放弃:“再怎么说也不好……”
慈姑笑着摇摇头。也不是他一个这么说。岚娘一开始还埋怨她“怎的这般大的事情倒瞒着我”, 后来便是劝她“以后还是莫要再入商门。”, 吕二姐颇为不解:‘你一个贵门之女还开什么店铺, 不如卖掉店铺置办些田地, 将那田地拿来收租多好。”
她将冰肉桂花扎夹到案板上, 用刀一片片切了起来, 这才说:“王爷不是寻常喜欢金石吗。做菜于我就如金石之于王爷。”
“王爷听得哪里出了一方碑碣, 巴巴儿不吃不喝也要赶去拓印,听说王爷曾经用了一枚金叶子只求一睹《先秦古器图碑》1,王爷会因着发了财或者拜了官就收手不爱金石吗?”
福王下意识摇摇头:“自然不会。”
慈姑也笑着将切成薄片的肉卷放入盘中, 倒上早调制好的桂花蜜:“我也不会因着有了身份便不爱下厨。”
她直起身环顾周围的锅碗瓢盆、花椒豆蔻、砂仁八角,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我是真的喜欢下厨,不是因着它能给我什么收益。”
的确是真的喜欢。热油刺啦,蒸汽弥散,种种食材在她手下驯服,她如同伯乐,将那些食材用最适宜他们的风貌展示出来,或煎煮或炙烤或清蒸,有无数种法子让这些食材最后呈现出独特的风味。
濮九鸾接过她手里的盘子,眼中尽是温柔:“她自然要做她喜欢的任何事。”
“好!说得好!”福王宛若被当头棒喝,忽得醒悟过来。
再看桌上这一道桂花冰肉扎,冰肉扎被切成薄薄椭圆一片,上面撒着一层自家熬制的桂花蜜。如今正过了桂花季节,慈姑收了庭院中一株桂树上的桂花,加了蜜饯和水小火熬炖而成浓稠橙色的桂花蜜,浓厚甜蜜,里头还混着金黄的桂花花瓣。
再看这道菜,光是颜色就十分抢眼,金黄色的桂花花蜜下,橙色的焦脆酥皮,里头是雪白的猪肉,旁边是一层冰肉,最里面是金黄的咸蛋黄,光是瞧着就让人觉得滋味十足。
福王是个眼尖的,一眼就瞧见里头夹着的肉不同:“这一层肉瞧着与往常所吃不同,像是□□糖,又像是肥猪肉,晶莹剔透,这是为着何故?”
“这唤做冰肉,是将肥猪肉用冰糖与酒腌制而成,将肉中的肥油掠去,剩下的调料可做肉角黍,肉点心。”慈姑笑道。寻常百姓喜食肥肉,稍微殷实些的人家包括福王都不爱吃肥猪肉,自然要炮制成肥而不腻口感嫩滑的冰肉。
福王二话不说就夹起一片吃了起来,舌尖先是触碰到甘甜清新的桂花蜜,比寻常的蜂蜜要多了些清爽,口感清新。而后依次触碰到酥脆的金黄色焦皮、柔韧的鸭肠、松软的咸蛋黄,一口下去三种口感交互辉映,更绝得是其中的冰肉,果然口感丰腴,肥而不腻,配合淡淡的桂花香味,居然没有丝毫想象中的肥腻,反而滋味香甜甘美。
“冰肉好!”福王赞不绝口,咸蛋黄香的流油,那从未吃过的冰肉又口感丰富,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他一会功夫便将分给自己的几片全吃完了,还踮着脚去瞧濮九鸾盘里的,奈何被濮九鸾瞪了一眼,便只好转移话题:“可惜翠娘要被老夫人扣着教规矩,否则还能来尝尝这绝世美味。”
算他聪明,还知道称赞做饭的慈姑,濮九鸾瞧在这份上,淡淡瞥了他一眼点拨道:“你去太后娘娘跟前请两个教养嬷嬷叫她老人家送到相府便是。”
“对啊!”福王拍大腿,京中的教养嬷嬷,便是杜老夫人也不敢,就叫她们打着教导翠娘规矩的借口,每日里对外说是好好儿教导翠娘,实际上则使得翠娘免于应付郭夫人和郭老夫人,这可
是天大的好事。
“够意思!”福王冲濮九鸾一竖大拇指,他喝了一口茶水,回味着适才的美味,忽然想起一遭:“本王若发了一笔财自然会去大肆购买先秦古鼎,慈姑要作甚?”
慈姑一笑:“我要买正店。”
福王手中茶杯差点掉落:“正店?”
正店却难,满汴京城里能得正店标识的只有七十二座酒楼2。官府每年将酒“榷沽”个数目,今年这七十二座酒楼就只能分这个数目。每年官府将定好数目的丸子状乳白酒曲分配给诸人,而后由诸正店自己酿造酒水,当然他们也可将这酒水卖给脚店,满汴京城的酒水都来自此处。
正店与脚店最大的不同便是有无酿酒权限、规模也要更大些,试问哪一个开脚店的不梦想着最终开一家正店呢?
“可是你不会酿酒啊?”福王虽然草包,但这些宫中诸事还是知道的。
七十二家正店并不固定,每年年末的时候官府都会进行选拔,如今已到腊月,正是尚酝局操劳之事3。
“是,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要请一位惯常酿酒的师傅。”慈姑毫不避讳,术业有专攻,她惯常做饭但却并不擅长酿酒,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请一位酿酒师傅。
他一拍脑壳忽然想起一人:“大青山有位仙云居士,精于酿造,往日里曾得过我的恩惠,你可去请她。”
一天后慈姑和濮九鸾便出现在大青山山脚下,这位仙云居士正位于大青山山腹地带,只有一条蜿蜒小路可入山间,车马不通,濮九鸾便执意要随慈姑同去。慈姑便也允了。
她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气喘吁吁了起来,濮九鸾问她:“可要我背你?”
慈姑摇摇头:“我幼时山间长大,最擅长攀爬登山,倒是这几年生疏了些。山间怪冷清。”
见她无碍,濮九鸾讲些从前在漠北的事情与她解闷,山间荒草萋萋,谷底芦苇飘荡,唯有濮九鸾不紧不慢如金石般的声音回荡:
“军营里伙食难吃,大伙儿便都自寻些营生,或是央了外头农户做菜或是自己去捕获些野物。”
“我们常在雪地里铺设陷阱埋伏野孢子,还在秋月里捕捉野鸡。公野鸡毛色鲜亮,还垂着长长的五色尾羽,母野鸡又灰又小……”
山野宁静,能听得到有只啄木鸟在林间笃笃笃孜孜不倦的啄木声,他的声音莫名其妙就有一种安定人心的从容,慈姑因着爬山而起的那些聊赖也被抚平,不知不觉也走了许久。
半人高的野草逐渐枯黄,满目望过去让人生了几份感慨,可是因着濮九鸾在身边,那感慨便不是寂寥,而是秋日辽阔的开阔,爬过一道粱,四野的山丘起伏连成了一线,山顶居然是连着的,似是草原一般,原来这本是一座大山。
慈姑“啊”了一声,似有些惊愕。
濮九鸾笑,并肩行至她身边指点:“那里是汴京,那条弯弯曲曲的银带一般便是汴河,你瞧它流进汴京城。”
慈姑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汴京城上空笼罩着蓝色烟岚,看上去又远又小。天空白云悠悠,脚下几座大山一棵树都没有,皆被青草覆盖,望过去是一望无垠的草甸子,芳草萋萋蔓延到天之尽头。
濮九鸾忽得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慈姑一愣。
这不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她却仍旧觉得脸红心跳。
濮九鸾眼底浮起一层笑意,他反手摩挲着她的每一根柔软的手指,却还一脸正经指着远处的白云,若不是正拉着她的手,只怕会被人误以为他是正指点着风景叫慈姑看。
慈姑脸上火烧一般,她也不想将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便也专注瞧那远处。
远处山与天交接的地方,山岚是蓝紫色的,淡淡的,似乎在远山之间漂浮着一抹淡眼,似乎一下便可烟消云散。
“我那时候在北疆休息时,最喜欢看远处山岚,那时候我想,我的命运又到何处呢,又会如何征服这些山峦呢。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遇到你。”濮九鸾轻声道。
以前受过的辛酸,吃过的苦 ,忽得忽然都有了意义,就是为着遇见她。
他将她的手攥得紧紧,拉到心口按住:“以后可要与我一起征服那些山峦?”
慈姑“嗯” 了一声,濮九鸾将她手指一根根摩挲而过,笑得心满意足。
两人看了一会山景,濮九鸾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银壶递了过去,原来里头是茶水。
慈姑喝了几口又递给濮九鸾,濮九鸾自己却不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不知何时那隐士在不在家,若他不在家,还要用水,我便不喝也罢。”仍旧将银壶放进怀里。
好在他们这一路还算顺利,翻过这座大山终于在日落前按照地址找到了仙云居士所在的小院。
这小院所在的山里又与适才那座山院门大咧咧敞开着,小院里头瞧着极为简陋,不过两间茅草小屋,泥墙里头露出来的稻草梗子在风里胡乱摇摆,门前台阶青苔斑痕,瞧着一院静谧。
慈姑在院外小声喊道:“不知仙云居士可在家?”
无人搭话,风吹过,火红的枫叶落满满地,院里养的鸡咯咯吱吱吵了起来,原来不知何时树上掉下一条银蛇,正落在鸡窝里头。
这位仙云居士应当是不在家,眼看那窝鸡就要遭殃,濮九鸾随手抄起一柄铁铲就从蛇肚子挑住了蛇,而后用力一甩将它甩得老远。鸡们受了惊,这一下咯咯吱吱吵得热闹起来。
“你们在作甚?”忽得背后一把清凉的女音。
慈姑回头,对面是一个中年妇人,生得花容月貌,身着粗布衣裳,头上包一方帕子将一头青丝包起,一瞧便知是山间农妇人。
濮九鸾可真举着铁铲站在人家院里,慈姑忙解释:“适才有蛇掉进鸡窝,我们拿铲子铲走。”,这一番胡乱解释听着倒像是假的,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谁知妇人毫不生疑:“山间是常有毒蛇,多谢客人。”又问两人:“客人可是路过此处?”
慈姑摇摇头:“我是来寻仙云居士的,我唤做康慈姑,是京城食饭行的一坊行老。”
“女行老?”那妇人瞧了她两眼,“我便是仙云居士。”
“您?”慈姑有些吃惊,外头都说仙云居士风骨天然,酿酒出神入化,却不想是一名女子。
仙云居士许是看出了慈姑的惊讶,笑道,可是不曾想过是一位女子?
慈姑老老实实点点头。
“无妨,世人一般都认为被称为居士应当是名男子,却没想过女子根本不逊男儿。”她将肩膀上背着的柴禾卸下,濮九鸾忙帮她搭把手助她卸担。
“多谢。”仙云居士卸下担子,坐在院里石凳上休憩。
“实不相瞒,我如今要开一家正店,苦于没有酿酒师傅,正好福王殿下举荐了您,我便想请您出山。”慈姑道明来意。
“福王殿下啊,他当初可帮过我一个大忙。”可仙云居士还是摇摇头,“我已下定决心不问世事,在山间隐居度过此生,你们请回吧。”
第90章 蕨菜石板饼、炙黄雀、鱼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