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高令羲。
艾如芬恨嘁嘁的喑哑嗓音传来:“令羲,我才是……我才是你妈妈啊。”
高令羲并未回话。
“行了,先进去再说吧,别被人发现了。”
三人脚步声移动,很快进了院内的一间屋子。
谢斯白脚步立即便要跟上去,站在这儿听不见房间内人说话。
秦黛拉了一下他手腕。
她告诉他是一回事,但若要让谢斯白亲耳听见,或许也会亲耳听见那个女人那么喊他,秦黛百般不愿。
谢斯白却按了下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在这儿等我。”
秦黛没有阻拦。
中式院落的古朴房间内,艾如芬一进去就抱住了高令羲。
“儿子,妈好想你,终于见到你的面了。”艾如芬哽咽地哭着。
没几秒,却被高令羲决然推开,他低头整理自己价格高昂的定制西装:“等会儿还要回去敬酒,弄皱了被人看出来。”
艾如芬笑笑:“想当年,妈生下你时,你才那么大一点,转眼间也要结婚了。令羲,妈很高兴。”
一墙之隔外,谢斯白静静地听着。
他从未发现艾如芬也会如此温柔,即便是在当年还没被人告诉是抱错,她也从未这么像一个母亲般对待过他。
他想起秦黛刚才的话,敛眉。
接下来自是一场母子相认的戏码,不管高令羲态度如何,艾如芬哭得不能自已。
谢斯白面无表情,却听门内高岐说:“行了,令羲还要回去敬酒,时间久了被人发现端倪不好。”
艾如芬语气殷切:“我知道。令羲,妈下次再找机会见你,我知道,谢蕙芝那个女人不准你见我,往枉我把她儿子帮她养那么大。你……你要有机会,主动联系妈妈好吗?”
高令羲不会说,谢蕙芝从未阻拦过他找艾如芬,甚至当年,她问过他多次,是否要跟艾如芬走,她甚至可以帮他安排后一切,一生无忧。可高令羲在见过艾如芬一面后,就做出了选择。
他改了姓,留在了这里。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你今天突然出现已经很不好了。还有,以后别这么直接来找我,可以见面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好,好,那你快和你爸回去吧,别耽搁了时候。下次,也带瑞妍来见见妈妈吧?”
谢斯白在那三人出来之前,先一步带着秦黛离开了。
他们走出很远,竹林匿迹,天朗气清,谢蕙芝给高令羲选了一个订婚的好日子。
秦黛去摸的右手,却触到一片冰凉。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牵着他。
谢斯白却好像没心没肺似的,他轻笑了下,头低下来,额角抵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他们站在一片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下,风不停息地吹来,树荫下竟觉得凉意阵阵。
“抱我一下,好不好。”他低低地说。
秦黛便上前一小步,脚尖挨着他的,揽着谢斯白的脖子,又抬手轻轻地在他头上摸了摸。
谢斯白道:“你是不是把我当老大呢。”
秦黛诚心诚意:“你的头比老大的好摸。”
谢斯白:“……”
秦黛手指往下,隔着衣服,摸到谢斯白后背那块烫伤的疤。
“这里,是她弄的吗?”
谢斯白嗯了声,这个“她”是谁,他们都知道。
“忘了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那天是我生日,我回家,我妈――那时候还以为是我妈――艾如芬竟然买了蛋糕,还做了寿面,我很开心,以为是给我的。我插了蜡烛,要点的时候,她忽然变了脸,扔了蛋糕,那碗面,朝我泼过来,我没能躲开,后背就被烫伤了。”
艾如芬打他骂他,对谢斯白来说是家常便饭。
他以前甚至还以为,他是他爸强迫艾如芬生下的他,所以艾如芬才会骂他野种,把自己的所有不幸,都归结于他身上。他很少埋怨她,觉得自己的确是个野种、累赘,压根不该出生。每每看到艾如芬暴怒砸东西,他甚至都觉得愧疚,是他的出生,让他妈变成了这样,于是任她在他身上发泄。
好像自己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艾如芬无止境的打骂和贬低,侵占了自我意识。
刚才,艾如芬谈到谢蕙芝时的用词和语气,最后,她对高令羲指代高岐时,说的是“你爸”。
谢斯白长睫低垂。
这场“抱错”,若是从一开始,便是计划好的骗局呢?
艾如芬那么对他,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她的孩子。
有些事,是该查查了。
谢斯白被秦黛的一声轻唤,拉回了神。
“谢斯白?”
她皱着眉,眼里满是担心。
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他低头望着人,想起曾经无数次在修远楼的天台上,躲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和她共同看同一场日落。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黄昏,他们曾一起度过。
……
谢斯白照旧带着伤去的学校。
早晨进班时,迟了半小时,第一节 是班主任的课。谢斯白喊了一声报告,讲台上滔滔不绝的班主任没有停下。
他没进去,自觉站到教室外。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十五分钟后,班主任夹着课本,在教室外骂了他十分钟。
这位老师出了名的脾气暴躁,谢斯白虽成天不学习,但认错态度还算良好。
但他迟到这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何况又是带着伤,不知道在哪儿打架留下的。
班主任提留不起来这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踹了一脚,让他跟他去办公室。
谢斯白也没想到,他要和他家长打电话。
第三通,艾如芬才接。
班主任语气不好,艾如芬比他还不好,麻将声伴随着艾如芬骂骂咧咧的话:“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他妈不管――三筒――你以后别给我打电话,违反校规直接开除就行,”
没见过态度如此恶劣的家长,班主任扫视谢斯白一眼:“你家长都不管你,我还怎么管你?”
谢斯白那天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听见一位同办公室的老师交流:“有什么样的家长就有什么样的孩子,张老师,这学生我看你也放弃算了。”
谢斯白回教室时,第二节 也已经过去了一半。
老师让他进去,同时拿他当反面例子,中断讲课给班上进行了五分钟德育。
谢斯白坐在最后一排,喝了口水,鬓角的伤有血迹渗出来,他胡乱用纸巾擦去。
那是艾如芬今早用一只碗砸的,那碗有个豁口,砸过来正好划到了他脸上。
艾如芬不出完气是不会放他走的。
谢斯白将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金属的拉链扣抵着下巴颏,他整个人都很冷,贾子京从前排转过来,还没说话,看他一眼,都被那眼神和气质给冻了回去。
谢斯白本想趴着睡觉,余光却注意到一缕目光。
他抬头,正好抓到斜前方那个朝他投来的目光。
结果被他一眼又给吓了回去。
他下午下课,就去了修远楼。
弹完琴,听见上楼奔来音乐教室门口的脚步声。
他立即出去,却打开门时,碰到她迎面跑来。
她看见他,似乎又被吓到了。
他今天身上没有带着烟味,可是她还是后退一步。
所以在她开口问时,他几乎没有迟疑地说:
“没有。”
他爬上了天台,太阳已经快要沉下去。
流云稀疏,映着橘红色的霞光。树影婆娑,半群飞鸟从天边向北飞去,栅栏门被人推开。
谢斯白不知道多少次,躲进那堆胡乱摆放的废旧桌椅后。
但她今天还带来了一个人。
向昭然,她朋友。
谢斯白总见到那个女生来找她。
她朋友家似乎出了事,谢斯白明白不方便听人家哭诉着说这些。
可此时再出去,恐怕更会吓到人。
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大致明白了,她那位朋友的父亲赌博欠了很多债。
她安慰着那位朋友,哭了好久。
“总会有办法的,昭昭,你现在辍学去打工也还不了多少,不要放弃念书。我这儿还有一些钱,给你,我爸也有钱,我可以去找他借。”
谢斯白被少女的纯真可爱逗笑。
“你不要哭,你抬头看看,今天的日落很漂亮。”
他也回头去看,落日熔金,的确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