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村。
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藏在一丛灌木后朝一个小院里张望着。
“这孩子,又把我这衣服尿湿了。”安容顺微笑着将怀里的酒儿递给秋嫂。
张芝兰坐在石磨上不断地剥着花生,嘀咕道“也不知道老爷在那牢房里能不能吃到这花生。”
说着说着,张芝兰开始抽泣起来。
一旁的林纪香安慰道“放心吧,金世浩是个忠义的人,他一定会把二哥他们照顾好的。”
张芝兰抽抽嗒嗒地抹了抹眼泪,道“老爷都那么大岁数了,身子也不比往常了,好端端遭了这个难。”
突然,张芝兰猛地将手中的花生丢到地上,道“林家好好端端的,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许茹宝,我怎么早没看出来,她就是那许如意?
输不起,别做生意啊。这开门做生意,定是有赔有赚,说老爷逼死了她的爹娘,她爹娘当初借贷做生意时,就该想到万一这钱亏了,是个啥嘛。”
秋嫂困惑道“二姨太跟了老爷这么多年,人心都是肉长的――”
片刻后,秋嫂接道“最可怜的是三少爷,好端端的家没了。他可是从小就没经受过什么,真担心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张芝兰气愤地从石磨上跳了下来,道“他可怜?这一切都是他娘,那个疯女人做的,他,他也不是林家的种。老爷这么多年真是白疼他了。”
安容顺叹息道“岳宇这孩子,心里啊,是最苦的――”
林纪香叹息道“你们这一说岳宇,我这心里也不好受,他小的时候,我这个当姑姑的可是没少抱他,没少为他操心。临了,临了,却是别人家的孩子,我这个姑姑当的。”
林纪香的眼泪掉了下来。
“岳宇这孩子,为啥我就恨他不起来?我这心啊,疼得啊,痛啊――”
躲藏在灌木丛后的青年无声地哭泣着。
许是太过痛苦,他转过身子朝地上滑去。
一袭罗裙走来。
抬头看去,却是那个最乖顺的丫鬟――念双。
青年将头靠在膝盖上兀自低泣。
“三少爷,不要多想。在众人心里,你始终都是三少爷,林家的三少爷。”念双轻声道。
林岳宇抬头感激地朝念双点了点头。
小院里传出林纪香的声音。
“念双,你在和谁说话?”
念双朝林岳宇深鞠一躬,道“三少爷保重。”
念双朝小院走去,边走边道“念双采了许多鲜蘑呢,一时兴奋,就乱说了一些无脑的话。”
林岳宇跌跌撞撞地朝村口跑去。
……
许家绣坊。
一个醉醺醺的青年踉踉跄跄地走来。
几个门房的小伙计立即迎了上来。
“少爷――”众人道。
青年猛一瞪醉意蒙胧的眼睛,道“你,你,还有你,你们叫我什么?”
一人灿灿道“少爷,郝少爷――”
青年裂嘴一笑,道“郝少爷?”
话音刚落,青年一脚将刚才那人踹倒在地,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那人疵牙裂嘴道“少爷,郝少爷,啊,不,许少爷,许少爷――”
青年将手握成拳头,猛然照着那人的下巴打去。
“我叫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青年一手将那人从地上拎起,一手指着自己,道“看清楚,本少爷姓林,林岳宇,我是林家的三少爷。”
自称林岳宇的青年仰天长啸“我是林岳宇――”
“啪――”一个巴掌狠狠扇在林岳宇的脸上。
林岳宇吃惊地捂住脸。
不知何时走出的许茹宝恨恨道“孽障,你不去读书,每日只知道在账房上支钱,每日只知道醉酒,每日只知道捧一个戏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许茹宝大喝道“给我绑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人敢动手。
安容生走了过来,道“怎么?大当家说的话不做数?”
众人只好一涌而上,将林岳宇捆了个结结实实。
身穿白色旗袍的许茹宝甩了甩丝巾。
“把他关在书房,这次谁再敢将他放出去,给我切下手指。”
安容生诺诺道“这个,每次,每次都是郝医生。”
许茹宝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转身扭动腰肢,走进了大宅。
几个门房的伙计将沉重的铜制大门关上。
月光下,“许家大宅”几个大字泛着清冷的光芒。
……
许家正堂。
安容生小心翼翼地从衣袖里抽出一卷东西。
“大当家的,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呢。”
许茹宝将东西展开,竟是一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婴孩从小到大的成长记录。
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孩被一个头戴军帽的军士抱在怀里。那军士面部有数个深深的疤痕,一道疤痕斜贯左眼。
许茹宝挑了挑眉毛,这样狰狞恐怖的人,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第二张照片是那个面部狰狞恐怖的人正在教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开枪,远处是一只挣扎的小羊羔。
男孩眼里流露出惊恐,不舍。
男人的眼神异常冷峻严厉。
第三张照片,许茹宝有些窒息。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被捆住双手,身上伤痕累累。周围是六只瘦骨嶙峋,饥饿难耐的野狼。
第四张照片上则是一个十岁的小小少年英姿飒爽地骑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手中提着一把军刀,军刀鲜血淋漓。
一具尸体倒在地面上,尸体上是无数被军刀砍杀的伤口。
小小少年的眼神冷峻,刚毅,透着无比的杀气。
连续翻动着照片,许茹宝看着最后一张照片,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最后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手中握着一把黑色手枪,手枪的枪口直对镜头。
仿佛有一颗子弹随时会从枪口,不,从照片里穿射而出。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安容生轻声唤道。
“哦。”许茹宝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安容生略带得意地说道“这些照片可是来之不易,我――”
许茹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安容生失望地将满肚子的请功之辞生生地咽了回去。
许茹宝拿起第一张照片,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的军士和婴孩。
一丝不安涌上心头,为何这照片上的男人和婴孩会有如此强烈的熟悉感?
安容生弯腰道“德爷说单凯确实是单将军的儿子,单将军是张作霖的老部下,跟了十六七年的老部下。深得张作霖的信任。
西塘的电器厂是几个东北的地主为讨好单将军,故意掏钱给单凯玩耍的。
而且德爷也调查清楚了,他这厂子啊进了一大批电器,西洋机器,还聘请了西洋学堂毕业的学生。
我估摸着啊,这个电器厂也就是小孩子玩耍打闹的,一定是做不起来的。”
许茹宝皱眉道“好了,你去歇着吧。”
安容生失望地看了一眼许茹宝,恭顺地弯腰走了出去。
许茹宝将照片收起塞进衣袖。
偌大的许家正堂尽管灯火通明,却显露出异常的清冷之色。
许茹宝站起身来,缓缓地在地面上走着。
抬头看着墙上悬挂的那幅《百虎图》,一丝心痛涌上心头。
回头朝房门外望去,那个英俊儒雅的男人正朝自己走来。
“纪楠――”许茹宝迎了上去。
哪里有人?
许茹宝凄冷地笑了笑。
自己怎么可以呼唤仇人的名字?
缓步走出正堂,一个人独行在这深深大宅里,莫名的伤感。
许茹宝抬头看着一轮明月,眼神里流露出茫然之色。
这么多年的积蓄力量,这么多年的谋划,这么多年的苦苦挣扎,不都是为了今天吗?为何自己会这样心痛?
路过一片竹林,恍惚中一个女子从竹林后闪出,眉眼怒气冲冲。
“二姐,怎么就扣了我的月钱?是嫉妒老爷给我在上海买了宅子?”女子气愤道。
许茹宝安抚地伸出手,道“芝兰,咱们都是做小的,我怎么会专门挤兑你呢?”
“噗――”一粒花生米从张芝兰嘴巴里吐了出来。
“还是二姐会说话――”张芝兰翻着白眼,道。
清冷的月光下,竹林前空荡荡,哪里有人的影子?
许茹宝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哈哈,哈哈,岳宇真有意思――”有人在笑。
回头看去,竟是林纪香,林纪香的怀里抱着一岁多的林岳宇。
林纪香朝许茹宝笑道“你儿子太调皮了,你这个做娘的一准儿是管不了的,不如过继给我好了。”
“啊,呸啊。你早晚要出嫁的,有自己的孩子的,哪个会舍得给你受气?”许茹宝假意骂道。
许茹宝的眼泪流了出来。
树影婆娑,静寂一片。
哪里有林纪香的影子?
许茹宝抬头看着渐渐钻进云层的月亮,喃喃道“我错了吗――”
……
云水镇戏园。
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站在戏台上轻甩水袖,娇躯旋转。
女子衣决飘飘,宛若凌波仙子。
众多人等高声喝彩。
突然,一个女人大喝道“好个屁,这个小骚狐狸――”
众人惊讶地回头看去,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女人红肿着双眼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女人身后跟着十多个壮汉。
女人猛然用手指着戏台上的女子,道“聂云儿,你这个贱婢,你这个不要脸的戏子,竟然勾引我们家老爷,他可是六十岁的男人,可以当你爷爷了――”
这一声“爷爷”立即让众人兴奋起来。
人们起哄道“哎呦嘿,没想到有好戏看――”
几个着了妆容,身穿戏服的男子走了过来,道“你是谁啊?”
女人冷哼一声,道“给我打――”
女人身后的十多个壮汉蜂拥而上,将几个着了妆容的男子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聂云儿大惊,猛然从戏台上跳下。
“住手――住手――”
不等她再次喊出,一个尖利的簪子生生扎进她的胸上。
“这就是贱人的下场――”女人恶狠狠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