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的话说完, 却久久没见大房有人站出来回应。
一时间, 到场的谢氏族人都拿眼睛看着谢长忠一家人。
当着众族人的面, 对于文哥儿的去向, 谢长忠实在难以启齿。
谢长忠大儿子谢行敬见他爹不好意思说, 他只好豁了出去, 陪着笑脸道, “老族长,文哥儿他在府城被事情绊住了脚,一时半伙怕是回不来。”
老族长双眼如谭, 深邃犀利的眼神盯着谢行敬看了好半天才挪开,谢行敬顶着来自四周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站在那一动不动。
“文哥儿不在, 那等会按手印就让长忠代他, 下次祠堂大事,若谁有急事不能到场, 都需提前跟大家打声招呼, 听了没有?!”
老族长沙哑年迈的嗓音突然在肃穆的祠堂内响起, 谢长忠只好点头连连称是。
因谢长忠和谢长义自愿断亲, 且谢氏族里的老一辈的, 都站出来劝阻过, 老族长见两家自始至终不愿意和解,只好命人抬出族谱。
其实在谢行俭考上童生的时候,老族长就应该抬一回族谱出来, 像谢氏这样的寒门氏族, 能出一个有功名的后代,那是相当了不起的事,应该立马记录在族谱上,到时候传承下去,可以留着瞻仰,从而激励后人。
只是上半年发生了地动,导致林水村混乱不堪,恰逢谢长义一家又都不在老宅,老族长也就没搬出族谱,也就没有记下谢行俭作为谢老爹的儿孙,一举考上童生的喜事。
这回刚好遇上断亲,索性将谢行俭的事一并添进去,只执笔时,老族长握着笔杆迟迟没有落下。
谢长义面有疑色,小声询问老族长,“老叔咋了?”
“小宝这事有点难办啊。”老族长搁下笔,拄着拐杖看向谢长义。
一旦断了亲,小宝这孩子的功名就不应记在谢老爹的名下了。
“小宝的事不急,先把你们两家的族谱撸清楚。”
谢长义还在想老族长那句有点难办是啥意思,转眼听老族长提族谱,忙坐直了身子。
“长义。”老族长喊道,“想必你也知道,你娘是你爹的续弦,你有没有想过,你与长忠断了亲,你娘坟墓迁移的事?”
“断个亲还要把我娘坟给迁走?”谢长义咋呼的站起身,不敢置信的问道。
“你以为呢,断亲自然要迁走你娘的坟,你娘是继室,本就不应该和爹葬在一起,这回迁走也是理所当然。”
谢长忠不屑一顾的假笑,“长义,是你不认我这个哥哥在先,断了亲,咱爹也就不是你爹了,正所谓出嫁随夫,夫死随子,你断了爹这一脉,你娘自然也要跟着你离开。”
谢长义死死绷着脸,谢行孝看在眼里,心口突突的发疼。
他突然觉得礼法森严的古代,莫得一点人情味。
他爷在世时,他爹勤勤恳恳的供奉着老爷子,就因为是继室所生,分家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如今不得已断亲,还要迁出亲娘的坟墓,说真的,他替他爹感到不值,围绕转了大半辈子的亲人就这样轻松的抛弃了他。
他也替他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奶奶感到悲哀,生为女子,把一生都献给了他爷,却到死还不得安生。
谢长义心里有些颓然,他娘是他一辈子迈不过去的深涧,听老一辈的说,他娘是为了照顾刚出生的他,月子里受了寒,才导致疲累而死的。
他娘生前为他受罪,死后他是坚决不能再打扰到她老人家。
“老叔。”谢长义按捺下满腹的委屈,期期艾艾道,“我娘入土为安多年,这好端端的挪坟不太妥吧,咱们村坟堆都找先生算过,若是贸然迁走我娘,我爹......他恐怕也不安宁。”
一旁谢长忠正欲开口,却被老族长给拉住。
谢长义继续道,“各位老叔们,今日之所以开祠堂请家谱,主要目的是为了断我和大房的亲,至于我娘,她老人家逃难而来,嫁给我爹到现在也有四十多年,虽是我爹的填房,可好歹生养了我,对谢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对,她是继室没错,可当年挖坟的时候,我爹将他安置在大娘的后方,同时也比我爹的坟头矮了几分,我作儿子的,虽心里不满意,但也知道这是祖制,由不得我。只如今老人家入土快五十年了,现在动土未免说不过去吧,人死为大,哪怕我与大哥断了亲,她老人家照旧是谢家的儿媳,是我孩子的亲奶奶!”
“要我给我娘移坟,能把她移哪去,照大哥的意思,我俩断了亲,我就不是谢家人了?这不叫断亲,这是要把我除族哇!”
谢长义翻来覆去的强调,就一个态度:他娘的坟不能动。
谢长忠被老族长压着不让说话,看着上首坐着的几位老人皆因为谢长义的一番话陷入沉思,他心里那个气啊!
他原本就想接着这件事恶心恶心谢长义,谁承想会被谢长义带偏了。
“长义此话也在理。”说话的老人是谢老爷子的表堂兄,谢长义见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连忙朝着老人鞠躬。
谢长义感激不已,推着谢行孝和谢行俭往前站,“快喊三爷爷,三爷爷常年不出门,你俩又总是呆在县城,怕是一年到头都难见三爷爷一面。”
“三爷爷――”兄弟俩笑着打招呼。
被称作三爷爷的老人比老族长要年轻许多,约莫花甲之龄,留着一把长至肚腹的花白胡须,看着站在面前精神奕奕的谢行俭兄弟俩,不禁抚着长胡子乐呵。
之前谢行俭只分析了封建朝代对女子的压制,却遗漏了古代对于动土迁坟一事的重视,尤其是儿子动老子娘的坟。
往大点说,这是不孝,搁谁都犯忌讳。
只不过谢长忠之前说的也没错,真要断亲,迁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你都不是我家的人了,还霸占我家的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谢长义和谢长忠两房争执不清,座上的老族长、三爷爷等长辈也在窃窃私语的讨论。
最终双方都让了一步,断亲文书照样签字按指印,谢长义他娘宋氏的坟过三年再迁,留点时间让谢长义找人算风水,三年后谢氏家族要给老一辈的敛骨改棺,到时候再将宋氏的坟迁出来安置。
谢行俭觉得此举挺好,两方都得了照应,谁也说不过谁。
宋氏迁坟的事商量定,老族长开始分页排两房的族谱,经族里商量且得了谢长义的准许,将他这一房添置在三爷爷的名下。
三爷爷年轻时,媳妇被狼叼走了,膝下唯有一女,现如今增了谢长义这一家子,儿女缘分倒也齐全。
待谢行俭一行人上前均按过手印后,断亲一事算是了了,从此以后,两房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两家人,进水不犯河水。
处理完断亲,谢长忠站在远处看着谢行俭一家人与三爷爷其乐融融的一幕,咬紧后槽牙,老脸当即拉了下来。
谢行俭感应到灼热的视线,缓缓扭动脖子,就看到谢长忠昂着下巴,居高临下的对他家露出嫌弃与憎恶的眼神,他也不甘示弱,扬了扬嘴角,笑容意味深长而又戏谑。
谢长忠脸憋的通红,双眉拧成疙瘩,一双阴鸷的眸子气呼呼的瞪着谢行俭,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小屁孩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道谢长义那个三棍子打不出屁的闷憨龟孙子怎么可能会有断亲的念头,定是这笑面虎似的儿子教的!
这才断亲,谢长忠就隐隐有些后悔,就像他婆娘说的,应该拿了钱再断啊。
他也是脑子气糊涂了,竟然着了谢行俭的道。
怪不得这小子一开始就对他出言不逊,怪不得谢长义敢赶他滚,现在回过神细品,不就是在给他挖坑,让他亲口说出断亲么?
亲是他先提出来要断的,他再想复原两家的宗谱,简直比登天还难。
谢长忠潘然醒悟,可惜悔之晚矣。
谢长忠突然意识到没有二房,他家很难筹集够银子,那几个表面风光的亲家,一旦他家遇上困难,个个缩着脑袋装瞎。
不仅谢长忠追悔莫及,刘氏更是难过的痛不欲生。
她千不该万不该当众说穿,原本她在老族长面前哭闹一番,断亲一事尚且还有余地。
可现在呢,全完了,刘氏哭的肠子都青了,举起巴掌,照着自己红肿的脸就是噼里啪啦的一顿打。
躲在房里的三个儿媳皆被刘氏的举措吓得不轻,可又碍于平日婆媳间关系冷淡,竟没一个儿媳愿意出来劝慰刘氏。
刘氏心里苦啊,几个亲家对她家的难处不闻不问,当家的和几个儿子挣得银子全让她呼啦填了娘家兄弟的赌坑,如今她哪里拿的出银子去府城赎文哥儿出来。
之前还指望能从二房合计些银子出来使使,现在倒好,都断了亲了,是一点便宜都得不到了。
刘氏奋力的捶打着自己,瘫在地上哭嚎不止,最后还是文哥儿媳妇看不过眼,跑出来将她拉了起来。
*
祠堂里,谢行俭以为断亲之事解决了,事情也就结束了。
不曾想,光在族谱上记录他考上童生一事,就花了一个多时辰。
谢行俭作为主人翁,需要跟老族长一样,回家沐浴焚香,换了一身得体的新衣服后,才被迎进祠堂内阁。
老族长腿脚不便,来的比谢行俭晚一会,两人整了整衣冠后,谢行俭扶着老族长,两人慢慢走进内阁。
内阁里的明灯蜡烛经年不断,不过由于屋子没有凿窗口,整个环境气氛显得逼仄压抑。
在微弱的烛光帮衬下,谢行俭才看清屋子里的情况,高高的木质梯架上,摆放着的都是谢氏族人的牌位,一顶顶黝黑的牌匾看的谢行俭心口喘不过气来,阴森森的怖人。
老族长习以为常,面色严肃的点着带来的一把香火,香烟缭绕。
谢行俭学着老族长的姿势,双手捧着香苗,对着上头的祖宗牌位磕头。
老族长要将谢氏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一一告知祖宗,谢行俭心领神会的趴跪在老族长后方,阴暗宁静的祠堂内阁里,徒留老族长低沉沙哑的嗓音在上方徘徊。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族长才跟祖宗交代清楚事宜,谢行俭抵着脑袋趴在地上险些睡过去。
正当他心神恍惚时,老族长突然喊他。
“小宝,你上前来。”
谢行俭依言起身,久跪导致小腿肌被压的酸胀,他小心翼翼的支起腿,待腿上发麻的感觉散去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老族长跟前。
“你考上童生的事,我已经跟老祖宗以及你爷奶交代过了,听你爹说你入了县学?”
谢行俭点头,“入了已有些时日了。”
老族长欣慰一笑,“好样的,咱们谢氏虽不是名门望族,但底下有你这样的娃儿,谢氏必当繁盛长久。”
谢行俭被夸的脸红,老族长及时告诫道,“切莫妄自尊大,踏踏实实的读书才有出路,你大伯,唉,现如今你也只能喊他叔了,你叔就是考上秀才后,没了定性,当年他意义风发,整个谢氏谁不为他喝彩啊。”
“只不过,他考上了就得意忘形的不得了,以为成了秀才就顶了天了,将读书人的韧性抛之脑后,殊不知这外头比他聪明,比他努力的人多的是,你瞧瞧他现在,整就一个愚笨呆瓜之人,哪里还留有秀才公的足智多谋。”
谢行俭深知读书人要秉节持重,谦虚卑恭,老族长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他记在心里,同时也受益无穷。
教育完谢行俭,老族长长叹一口气。
谢长义有些不解,关心的问道,“族长爷爷可是累着了,要不要小宝扶您休息会?”
老族长闭了闭混浊的眼睛,摆摆手拒绝,“我虽是一把老骨头了,但在祖宗面前,我哪怕过百的岁数,都不能称老。”
谢行俭理解老人家虔诚的心态,便不再强求,只是扶着老族长的手,多添了一份劲。
“你爹断亲一事,其实老头子我啊,在你爷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
谢行俭闻言意外的看向老族长。
“你爷一碗水端不平,久而久之,长忠受你爷影响,兄弟间亲疏不分,全都是你爷那老憨货造的孽,依长忠小时候的脾性,怎么可能长歪?”
谢行俭对比不做评价,诚然他爷有错,但终归谢长忠骨子里高傲,从头到尾都看不起填房出生的他爹,这是事实,毋庸置疑。
老族长说了一堆帮谢长忠一家洗白的话,无非是想保全谢氏一族的脸面。
谢长忠再怎么不是,好歹是林水村谢氏一族唯一的秀才老爷,不能将人逼的太紧,否则吃亏的是他家。
谢行俭心中自有一杆秤,他自然懂得权衡轻重。
“族长爷爷,您的话我懂,我家去后也会转告我爹,想必我爹知道该怎么做。”谢行俭笑着道。
老族长紧紧握着谢行俭的手,枯朽的双眼中盈满泪水,“委屈你家了,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吧,长忠那边我等会也去敲打敲打。”
说完后,老族长跪倒,闭目吟诵起经文。
谢行俭微笑的告退,出了祠堂内阁,他不放心留老族长一人在里面,便叫来老族长的儿子,有人在门口看着,总归不会出事。
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跌宕起伏。
原指望断了亲,他家与谢长忠家就此义绝,可惜,谢长忠家有秀才顶头,没了兄弟情分的牵绊,谢长忠想整他家,还真的防不胜防。
唯一的出路,就是他尽快考上秀才。
已过了傍晚,远处透蓝的天空被火球似的太阳拉出一道道璀璨红晕的晚霞云,显得格外刺眼,平日里的白云好似都被熔化掉了,被毒辣辣的太阳钳制而变了模样。
谢行俭抬手将其放在额前,微眯着眼眺望着远方。
晚霞余光浓烈,映在他脸庞上的光线闪闪烁烁。
天色渐渐暗下去,谢行俭不由加快脚步往家赶。
到了家门口,屋里传来他爹逗弄两个小侄子的欢声笑语,谢行俭推门的手一滞,脚步微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