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阴处湖面上一大片绿藤蔓延, 藤蔓上的叶子宽扁, 叶梢尖尖, 团团锦簇的叶子飘荡在湖面上, 只需用手轻轻一捞, 一下子就能拽起全株藤蔓, 接着拿起来倒翻, 底部根茎连着的果实轻而易举的就露了出来。
茎部的果实漆黑光滑,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紫红的光芒,谢行俭兴奋的双手下水抓, 一抓一大把,只见露出水面的果实有两角的,也有三角的, 甚至还有罕见的四角。
他拽着绿叶将茎部果子放水里上上下下的涮涮, 不一会儿,略带淤泥的果子就被刷洗干净。
这时候的菱角已到了成熟的季节, 他伸出两指捏了捏, 菱角硬而带刺, 角身滑不溜秋的。
放进嘴里需要用牙使劲一咬才能咬破坚硬的外壳, 咬的时候还要小心点, 别嗑了牙齿, 也要防备着嘴唇软肉被菱角两头的尖角给划伤。
菱角肉质脆嫩,咬开外壳,里面的果肉洁白光莹, 味道粉糯糯的, 可口甜美。
背阴处的水比荷叶田的水要浅很多,来的时候他没有带采摘的背篓,瞧着湖面飘荡的菱角叶一堆一堆的,他想着底部的菱角应该能摘下很多。
菱角细小,没东西装可不行,但现在上岸回去拿背篓实在太麻烦,想了想谢行俭直接脱下外衣,将衣服摊开掷在菱角藤蔓叶面,随后拔起周围绿意盎然的菱角藤,一边拔一边揪下底部的菱角。
采了一把就丢到衣服上,不一会儿,菱角多的衣服都包不下。
他卷起衣服四角,将满满的菱角紧紧的包裹起来系了个死疙瘩,然后往田埂方向使劲一甩,下一秒,沉甸甸的衣服直挺挺的落到对面田里。
许是动静过大,那头抢摘莲蓬的少年们闻声而来。
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双手举着好几根莲蓬杆子,颠簸着踩过来,笑嘻嘻冲后面伙伴调侃,“俭哥儿不仗义啊,你们看,他找到菱角都不喊我们!”
跟过来的少年们嘴里塞着莲子,边嚼边笑的怼他,“瞧你小心眼,你一手的莲蓬也没见你送给俭哥儿吃,嘿,半斤对八两的东西,歇嘴吧你。”
少年闻言也不恼,笑呵呵的撇下荷叶杆的硕大莲蓬,隔空抛给谢行俭,“给你吃几个,我采的多。”
谢行俭伸手接过莲蓬,指了指腿边菱角藤,扬声笑道,“本想喊你们过来一起摘菱角,只你们一个个躲在荷叶堆里,我都瞧不见你们人影子,既然都过来了,倒也省了我喊你们,你们过来时小心点,淤泥里好多碎的菱角头头,别踩着了割伤脚。”
众少年齐齐应声,一帮人兴高采烈的奔涌而至,这一块菱角涨势颇疯,也许是被前头成片荷叶遮挡住视线,一时没被人发现。
人一多,周围的淤泥瞬间被踩的乱七八糟,浑浊的湖水灌进被脚踩踏的深洞里,肉眼根本分不清面前的一滩水到底是洞还是水,谢行俭没了外套,只能上岸拿背篓,这一趟回程路走起来可苦了他。
稍不注意就会踩空水洞,谢行俭自诩平衡感尚可,可也在淤泥中栽了好几次跟头,浑身都抹满了脏兮兮的泥水。
一上岸,经过毒辣阳光的暴晒,湿淋淋的淤泥转眼干化,皱巴巴的贴在肌肤上。
他抱着包满菱角的衣服跑到柳树下,衣服黏糊糊的,他便没打算再穿上身,直接拎着背篓冲进菱角堆里。
菱角作为水中花生,肉可生吃也可以蒸煮后食用。
往年他娘打猪草的时候,会顺带的采摘一些老菱角回来晒干,用砍刀将其剁成细粒,每每熬粥的时候撒一些进去,寡淡的小米粥瞬间变得清甜软糯。
谢行俭背着背篓第二回下水,没再去采摘那些硬硬的老菱角,转身往旁边浅水谭里摸索菱角的嫩茎。
林水村池塘的菱角都是野生菱角,淀粉含量高,但含水量少,生吃多了嘴巴容易泛干,回味还有些涩感,而且生食多了易伤脾胃,遂谢行俭吃了几个后便没有再馋嘴。
酷夏的绿色蔬菜少,他想着不如找些菱角嫩茎回去让他娘做个菜蔬。
嫩菱颜色比之老菱角颜色较淡,粉嫩嫩的,个头也要小上许多,外膜的壳也不硬,轻轻一挤,雪白剔透的果肉汁水喷涌而出,质鲜爽口。
少年们采够了零嘴,远处早已上岸的大人们便撒开嗓子喊自家孩子上来干活。
谢行俭将背篓交给莲姐儿,交代她回家别忘了跟他娘说晚上烧菱角菜。
莲姐儿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布巾,捣鼓着背篓里的一堆菱角和莲蓬,小姑娘笑弯了眼。
“还是爷跟小叔厉害,才一会的功夫,就采了这么多,又是菱角又是莲蓬,晚上奶和我娘有的忙了。”
谢行俭接水洗了把脸,将肩上灰不溜秋的脏布巾替换下来扔进背篓,随即坐在地上戴手套穿鞋。
见莲姐儿在那絮絮叨叨,他笑了笑,“莲蓬都是你爷摘的,我没插手,菱角我摘的多,回去后你剥点给祥哥儿和贤哥儿吃,但你得看着点,别叫他俩生吃太多,不然肚子会不舒服。”
莲姐儿笑着点头,倚着田埂的高度,腿微微弯曲,借力将笨重的背篓扛上肩头,稳稳的往家的方向走。
谢行俭则拎着镰刀跟着他爹还有他哥后头,下田继续收割稻谷。
约莫半下午的时辰,王氏带着一家子女人,推着打稻滚轮过来甩稻子。
打稻滚轮是谢长义找木匠专门制作的,谢行俭上辈子是个文史研究生,压根设计不出高深的工具,每年看他爹娘脱稻子脱的手皮都蜕了好几层,心疼的他差点掉男儿泪。
冥思苦想了好几天,他才琢磨出打稻机的雏形,找了几位手艺卓越的老工匠来回修改,几人好一番煞费苦心后,才造出一辆省时省力的打稻滚轮。
用的材料是粗大的杉木,切割拼凑成四方形,顶部留口,在两端装上木质的转轮即可使用。
做法其实很简单,主要是木轮容易卡稻草,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谢行俭和工匠们费尽心思研究了好几种卡槽,最后这款虽转轮用起来还是有些不如意,但总比人工甩稻臂膀要轻松的多。
打稻要比割稻速度快,谢家男子才刚割完一亩田,女人们早已将地上堆码的稻谷打完。
傍晚温度降下来不少,男人们便决定多割一个时辰,王氏和杨氏则扛着新鲜的稻谷回家准备晚饭。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晚的田野虫鸣声此起彼伏,谢长义担心两个儿子抹黑挥刀容易伤到手,便扯下肩上的毛巾抹了把脸,走过来喊两人回家,说明早起早点再继续。
回到家后,王氏早已准备了热水,三个男人均脱了衣服进耳房泡澡。
谢行俭趴在浴桶里,手酸的一点劲都使不上,他一边按摩着小腿肿胀的肌肉,一边暗暗下定决心,明年一定要考上秀才。
只有成了秀才,家里赋税才会得以减免,到时候多买点地,请长工上门,村里的人也不会说闲话。
有了长工帮衬,他家就可以不用再这么辛苦的劳作。
泡了一场热水澡,浑身的疲累和酸痛舒缓不少。
厨房里,女人们已经将晚饭准备妥当,等谢行俭他们在桌上坐定,王氏一手拖着一盘菜,笑着端上桌。
“都累了一天,我特意炒了两盘硬菜,快尝尝!”
谢行俭低头一瞧,见他娘做了一大盘蒜苗炒腊肉。
八月份的腊肉可是好东西、稀罕物,这盘腊肉还是去年冬季他娘腌制熏晒而成,整整腌了半只猪,一百多斤呢。
只再多的腊肉,吃到八月份,也是所剩无几了,如今最后一块腊肉也被端上了桌。
谢行孝搓搓手,险些流口水,撩起筷子夹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
腊肉肉质紧实,风味咸鲜独特,再烩以大葱爆炒,浓郁的葱香味浮游肉里,吃起来香嘴的很。
另一盘是菱秧肉饺,王氏将谢行俭采摘回来的新鲜菱秧洗净切碎剁成泥,白嫩嫩的饺子皮裹着一小撮菱肉猪皮馅,饺子皮擀的薄,里头馅料包的又多,谢行俭生怕他用力过大弄破了皮,到时候汁水一溅,弄脏衣裳可划不来,刚洗的澡呢。
王氏见状,转身去厨房拿了几个汤匙过来,一人给了一个。
“用勺子舀着吃。”
谢长义举着筷子笑说他用不着,王氏嗔怪了他一眼,“锅里正汆着酸萝卜菱秧丸子,丸子我搓的小,我看你到时候用筷子怎么夹。”
谢长义一听,忙笑呵呵的接过勺子。
“往年还没等菱角熟呢,大伙就抢摘精光,哪像今年能轮的到咱们去摘。”
说着,舀起一勺小饺子放碗里,边吃边说,“若不是上半年发地动,这两个月,村子里忙着建屋子啥的,我瞧着不光菱角被摘没了影子,估计眼下这池塘里的鱼恐怕都要摸走。”
“爹,那今年还摸鱼吗?”谢行俭牙齿咬住饺子肉馅,听到有关鱼的字眼,急忙问道。
白天他摘菱角的时候,脚下踩到好几条鲫鱼,只手上全是泥巴,滑的很,不然早逮了回来煲鱼头汤。
“估计今年是不摸鱼了。”谢长义思索后道,“现在都中秋了,我也没听到村里说要抽干湖水,想必是不打算摸鱼了。”
“都忙着打稻谷呢,谁还有心思下水摸鱼。”谢行孝接话,“我今个碰上有根叔家的,听他们说,腰河的鱼还小,卖不上价钱,反正今年是不摸腰河的鱼。”
“家家田里的水都往莲花塘引,现如今塘里水越来越深,我看钓鱼才差不多,摸鱼?啧,反正是不可能有的。”
他哥的一席话听得谢行俭一阵叹息。
县城鱼贵,他好久没吃上鱼了,馋的很啊。
本以为回了老宅,鱼肉是应有尽有,谁能想到今年竟然不准备摸鱼。
越吃不到鱼,他心里越痒,他琢磨着等秋收过去,他弄根鱼钩出去钓鱼去。
王氏似是看出谢行俭的小心思,笑的盛了一碗刚出锅的汆丸子给他。
“馋鱼了吧,你打小就喜欢吃鱼,等着吧,过两天镇子赶集,我去买几条回来,到时候做一顿全鱼宴,管你吃个饱。”
“谢谢娘――”谢行俭双手捧着肉丸碗,抬眼喜滋滋的看王氏,随即低头用勺子舀起碎小的酸萝卜菱秧肉丸,吸溜一口,菱秧的脆嫩混合着酸萝卜的酸爽,辅之猪肉的荤香,简直美翻了天。
两个小侄子砸吧着嘴,仰着小脑袋让王氏帮他们盛了一碗又一碗,直到第三碗下肚,小家伙们还磨着王氏要,王氏吓得摸摸两小孩圆鼓鼓的肚皮,当即唬着脸不再让两人继续胡吃海塞。
吃完晚饭,谢家趁着皎洁明亮的月色,将白天打回来的稻谷摊在院坝上晾晒。
夜色凉凉,偶尔吹来丝丝微风。
许是白日秋收太兴奋,虽然腰酸背痛的厉害,可就是难以入眠,谢长义与王氏索性抬出风车,将地上的稻谷吹了一遍。
约莫夜半子时,谢行俭起来解手,迷迷糊糊中听到院子里传出呼啦啦的木扇摇曳声。
他蹑手蹑脚的趴在窗口往外瞅,只见院子里,他爹扶着腰,艰难的抬起盛满稻穗的簸箕往风车里倒谷子,而对面他娘双手使劲摇着风车把柄,扇出的风将谷子里的杂碎全吹了出来。
谢行俭的朦胧睡意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窗外隐隐传来他爹碎小的呻.吟声,说他白天割稻子闪了下腰,似是腰病犯了。
“等会进屋我用热水给你敷敷,每年这时候,你腰都犯病,只这回咋这么严重?哎,上回大夫说吃药能好来着,咋不见效呢?”
他娘的声音极轻,可坐在屋里床沿的谢行俭依旧听的历历可辨。
*
鸡鸣三声,东厢房里,王氏穿戴好衣裳,打开房门钻进厨房,刚系上围裙,对面门的杨氏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一进门就看见站在锅灶前刷锅的王氏,杨氏忙拍拍脸颊醒神,加快脚步上前抢着干活。
“让我来吧。”杨氏不好意思的自荐,不忘问上一句,“娘今日怎起这般早,咋不多睡会?”
王氏皱眉叹气,“你爹腰犯了病,痛了一晚上,我哪里睡得着。”
杨氏一惊,“爹腰痛病可好长时间不复发了,咋今个疼的这般厉害,要不我去把孝哥儿喊起来,让他请个大夫回来?”
未等王氏发话,屋外响起一道略带沙哑的少年音。
“娘,我去吧,哥累的很,让他多睡会,我昨日干的活少,正好这会子醒了也睡不进去了,就让我去镇上请大夫吧。”
王氏一心焦急谢长义的腰会不会出大事,当即跑回房间取出几块碎银子交给谢行俭。
“我听人说请镇上大夫来家里看诊贵得很,你数数这些可够?”
谢行俭垂眸点了点,一共十一吊银子。
他将银子小心的放进胸袋,随即扯出一抹笑容,“够的,不够我身上还有点,实在不行,我先把人请回来再说。”
王氏憔悴的点点脑袋,交代谢行俭路上小心。
谢行俭不会赶牛车,大清早的,他也不好意思扰村长家的清梦,让人家起来送他去镇上,想了想,他当即决定跑去泸镇。
跑到半路才看到一辆牛车,车夫是邻村的男人,认识谢家人,便喊谢行俭上车,说顺路载他一程。
到了泸镇,谢行俭谢过车夫后,立马奔向药铺。
秋收时节,药铺进出的人少,谢行俭最终花了五吊银子请坐堂大夫跟他回了谢家。
出药铺前,他将他爹腰间的病状细细的和大夫说了一通,又花了六吊银子买了几包中药一并带回家。
谢行俭请的这位坐堂大夫是泸镇医馆医术最强的大夫,擅长医治跌打损伤,一手炉火纯青的针灸术,整个泸镇都难找出第二个能与之匹敌的。
老大夫背着单肩药箱,七拐八拐的跟在谢行俭来到谢家东厢房屋内。
谢行孝早已起床服侍在谢长义床侧,见大夫进来,连忙起身让出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