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人马离开平阳郡后, 一路往北走, 越过河间郡以后, 接下来走的是水路。
夜风凉凉, 十一月底, 越往北走, 温度越低。
谢行俭和王多麦翻出了王氏特意为他俩准备的褐色毛绒大氅, 刚裹上没多久,身子暖和了些,就听到商队领头绕着车队吼叫一声。
马车内的谢行俭与王多麦凝心细听了会, 原来这行商队已经将马车分批赶上了大船渡,今夜大家都要在江面过夜。
怪不得谢行俭觉得马车外面的颠簸小了许多,而四周的气温猛地骤降, 变得格外寒冷凄凉。
领头的过来问有没有人感觉身体不适, 若有,便自去船头大灶口领一杯温酒喝, 驱驱寒气, 同时也防着等会晕船恶心。
谢行俭倒没觉得不适, 除了刚开始脑袋有些晕晕的。
王多麦时刻注意着谢行俭的神色, 发觉谢行俭眉头微蹙, 王多麦立马跑到船头领了两杯热酒回来。
船上的酒水是用平阳郡的春小麦酿造出来的浊酒, 颜色橙黄橙黄的,在烛光的映辉下,盛放在酒盅里的小麦酒透着一股波光粼粼的光芒, 与船下水平如镜的钩觅渠里的水波纹路相得益彰。
谢行俭觉得他不晕船, 只是马车这几天走的有点急,他这时候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王多麦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水土不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递过来一盏小麦酒,随后一双圆溜溜的黑色眼睛定定的注视着谢行俭,见谢行俭嫌弃喝小麦酒,王多麦坐在一旁说了一箩筐劝阻的话。
大意就是谢行俭不喝点酒暖暖身子,就不允许他下马车去船头玩耍等。
半路上,谢行俭曾跟表哥调侃,说窝在马车好几天了,等会上了船渡,一定要站船头看一看江面上的风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其实这一路来,他除了看书就只能睡觉,着实无趣的很,所以才会起心思想着去船头透透气。
他是开玩笑说的,眼下入了夜,又是深秋时节,谁会缺根筋跑去船头吹冷风。
他解释了半天,说他不会出马车吹风,无奈表哥就是不听,说喝点酒暖身总是没害处的。
谢行俭碍于无奈,只好饮完一杯酒,船上煮的小麦酒味道有一点接近现代的啤酒,不过没啤酒味纯,酒水渗入舌根后,嘴巴里只留下苦涩酸楚的味道。
谢行俭原本有些困意,然而一杯小麦酒下腹后,整个人被刺激得睡意全无。
不过,身上的寒意随着酒气入体,确实消散了一些。
谢行俭这下没了睡意,便撩开马车的窗帘,伸头往外探了探,前方不远处隐隐有灯火闪动,还伴随着嘈杂的说话声。
王多麦顺着谢行俭的目光望过去,边帮谢行俭打点床铺,边笑着道,“那边热闹的呢,我刚从那路过,隐约听到有几个女子坐那唱戏,好些人将她围成圈,又是鼓掌,又是给赏钱的,可把唱戏的女子乐的不行,我站那听了几声,呦呵,那女子着实有些本事,竟然一口气换了好几个乐器吹拉。”
谢行俭趴在小窗口的空挡上眯着眼沉醉在丝竹声中,听到王多麦的话,他好奇的转过头。
“听表哥这话,表哥难道精通乐器?我对乐理是一窍不通,只能听出那边有人在弹唱,至于是用何种乐器,我只能分辨出音色不同,其他的,只能说是对牛弹琴了。”
王多麦将王氏准备的绒毛棉被整齐的掖在谢行俭等会要睡的床榻上,整理完毕后,他方穿好鞋子下地。
“精通算不上。”王多麦腼腆一笑,端个小板凳坐在谢行俭的身侧。
“小的时候跟着师傅学做木匠,师傅除了斧、凿功夫好,还擅长整修大户人家的古琴、琵琶等乐器,我那时候成天跟着师傅屁.股后面跑,听过很多,师傅在乐理这方面不藏私,闲暇之余教了我不少东西。”
谢行俭惊讶,“你师傅不是木匠吗?”
古代木匠这么牛逼的吗,还会弹奏各种乐器?
王多麦解释:“我师傅十五到二十岁都是在外面流浪,为了挣银子养活自己,他曾经将自己卖给了优伶团的班主。”
“我师傅说,他运气好,他进优伶团的那几年,朝廷虽看不起卖唱讨饭吃的优伶乐工,却也没像本朝这样将他们看得比畜牲还不如。”
“我师傅发狠学了好些卖热的曲子,然后偷偷存了赏银,跑了出来,最终兜兜转转来到了咱们雁平。”
谢行俭听故事听得入迷,随口问道,“那你师傅后来怎么又成了木匠?”
王多麦狡黠一笑:“木匠才是我师傅的老本行,我师傅的匠工活,整个雁平县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厉害的,因为他家祖上历代都是做这种手艺活的,手中捏着不少木工诀窍呢!”
“只不过前朝闹出了事,我师傅的兄弟被砍了头,师傅一时气不过,便没再继续做木匠,不过后来,师傅说,做伶人还不如做木匠,木匠好歹靠的是手艺吃饭,伶人纯粹就是卖色相皮肉,所有来到雁平县后又捡起了老本行……嘿嘿。”
谢行俭倒觉得他表哥的这位师傅是个能伸能屈的男子汉,木匠不能做,那就去试试时下的新兴工作伶人,等伶人的热闹劲退出了历史舞台,他又开始摒弃前尘往事,重操旧业。
只不过,这砍头似乎太过血腥。
谢行俭沉思片刻,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你那位师傅的兄弟是犯了何事啊,竟然被砍了头?”
据谢行俭对前朝和本朝的律法掌握,只有犯了谋反、谋逆、大不敬、不孝等十恶不赦的人才会被处以极刑。
别看在权贵面前,似乎一条人命并不算什么,但有一点,即便你有权有势,你也不可擅自将人处以砍头的刑罚。
比方说,地方官员抓到罪大恶极之人,都要先上报朝廷,只有在朝廷允许的情况下,地方官员才可以宣判砍头。
否则,地方官员不知会朝廷一声,而擅自将犯人处以极刑,只能说,这位官大人的乌纱帽戴不久了。
王多麦凑近点,小声道,“要说犯事,和表弟有一点关系……”
“和我?!”谢行俭惊恐万状的回指着自己。
怎么可能!
按表哥之前的说法,他师傅兄弟死的时候应该是前朝时期吧!
那时候他还没出世呢。
王多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吓着表弟,连忙改嘴道,“不是和表弟有关系,他和表弟一样,是个读书人……”
原来身份一样,吓死他了。
谢行俭平复了下跌宕起伏的心情,突然他一顿,若有所思的道,“表哥,不对啊――”
王多麦将马车上的小火炉生起火,边打着火石边抬头说,“咋不对?”
“你刚说你师傅祖辈都是木匠,我记得木匠在前朝被划为下九流派,属于贱籍,按律是不可参加科举的。”
“即便是到了景平朝,朝廷准许匠籍人员可以参加科考,但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有人身限制的。”
“木匠每年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去地方免费服役,哪里有时间读书,直到后来‘一丁役免二丁’亦或是花银子免役,只有这样,匠籍的余丁才能有机会走科举啊。”
王多麦将小火炉推近谢行俭,搓搓手道,“我师傅兄弟那会子在前朝,非常不甘心自个是木匠出身不能读书,之后听说外面有学堂收他们这样的人做学生,就跑了出去,谁知读了没一两年就被杀头了。”
谢行俭一愣,贱籍冒充民籍去科考,被发现了顶多像许如英女扮男装的下场一样,杖责八十以示警告便可。
砍头就有点过分严重了。
王多麦悄悄挪过来,低声道,“哪能这么容易就被砍头,之所以被砍头,是因为犯了大罪。”
“啥罪?”谢行俭跟着压低声音。
“谋逆!!”
王多麦眼神中充斥着无边的恐惧,颤声道,“欺君大罪啊,砍头都事小,好些还被凌迟、五马分尸,听老一辈的说,前朝杀的人,血都能将咱们平阳郡给淹没……”
江风呼呼,透过马车的小窗口幽幽的吹进来,吹的人心冷梆梆的,哪怕火炉上的火苗烧的正旺,谢行俭身上都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寒气逼人。
船头的歌女伶人似乎唱到了及其尽兴之处,吹拉弹唱等十八般武艺皆使了出来,谢行俭半倚在窗口,入耳可闻的除了咿咿呀呀的尖细戏腔,还混杂着热烈的鼓掌叫好声。
“谋逆之罪?”谢行俭喃喃道,“读书人最是胆小怕事,能驱使他们揭竿为旗,足以可见前朝有多让人失望,连最忠贞的天子门徒都反了心……”
王多麦敲打一下谢行俭的脑袋,谢行俭不解的回过头,只见表哥绷着脸,严肃的说道,“你也是读书人,可别学他们偷偷去做那些个大不逆之事,不然姑姑姑父在家,怎能安心?”
谢行俭摸摸被敲打的额头,笑道,“如今是平安盛世,我谢家家宅安宁,子孙绵延,我怎么可能傻到去参与那些明知是不赦之罪的大事?我惜命的很!”
“如此最好。”王多麦半笑半叹道,“师傅常说,读书人别看着柔柔弱弱,实则最血气方刚。”
谢行俭见表哥感慨连连,不禁轻笑,“确实如此,朝廷上下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读书人最是敏感,几乎能在第一时间就能听到一些常人不能知晓的风声。”
周围马车里的人似乎都被船头的嬉闹劲吸引了过去,眼下旁边的马车都没人,谢行俭这才放开胆子与表哥讨论这些。
“其实,别看读书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每每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清冷姿态,实则不然。”
“他们爱文绉绉的文章,自然也很容易受文章的鼓动,一旦有人想密谋造反,多半会先请教有学问的人帮其发招揽贤人的檄文。”
“一般情况下,还没招揽到上阵杀敌的能人武士呢,就有大批大批的读书人过去凑热闹。”
“他们有时候是有血性,不畏惧生死,可有时候,却是愚性,根本就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仅仅凭着一篇篇锦绣的文章就一门心思跑去支持人家造反……”
王多麦嘴巴嗫嚅,好半晌才戚戚然道,“表弟,你咋跟师傅说一模一样的话……”
谢行俭见状,歪着头看过来,“难道表哥的师傅兄弟也是受人鼓动才……”
王多麦点点头,“师傅兄弟嫌弃自个是匠籍出身不能科考,听说民间有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能让他读书参加科举,反正把什么东西说的都比前朝正统朝廷好。”
“师傅兄弟一时受不住诱惑,便举家搬了过去,还跟师傅断了亲,好在师傅留了心眼,没跟过去,不然……谋逆大罪,可是要诛九族的啊……”
谢行俭嘴角扯了扯,“我就说嘛,前朝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会因为贱籍参加科考就杀头,原是你师傅兄弟自己作死。”
今夜的江风比以往要小很多,风平浪静,船渡的人将船停在水中,打算在这过一夜,准备等明日早晨起风了再出发。
眼下虽然是夜晚时分,江面上不乏有打鱼的小船从中间游过,边撑着竹竿在大船渡周围徘徊,边大声的吆喝着有新鲜的鱼虾卖。
谢行俭吃了好几天的干粮,一听有刚打捞上来的嫩鱼肉吃,他的双眼立马放光。
王多麦注意到表弟偷偷的在咽口水,笑着从贴身包裹里取出一些铜板散银子,然后下了马车来到船栏处,朝远处的渔夫招招手,买了半娄活蹦乱跳的鱼虾。
王多麦来京城之前,跟在王氏后面学了好几天的厨艺,虽然做出来的饭菜没有女人家做的美味,但总比没下过厨房的谢行俭强。
鱼虾洗干净后,鲤鱼肉切碎片丢米粥里熬,河虾掐头后,直接将虾尾放进随身带来的小铁锅上爆炒,没有姜蒜葱除腥味,王多麦就直接抓一把王氏晒得干辣椒丢进去就行。
再舀一碗江渠里的水倒进去炖煮,等水开了,然后和面沿着锅边贴玉米饼。
王多麦这一顿晚饭做的虽然粗糙,但吃起来口味还算不错,谢行俭端着香喷喷的鱼肉粥,一口气喝了两大碗。
两人一手端着碗喝粥,一手捏着玉米饼啃咬,吃的可得劲了,不一会儿,窄仄的马车内就充盈着一阵阵鱼虾的香气。
谢行俭和王多麦缩在马车上就这样边吃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从王多麦师傅兄弟谋逆被杀谈论到王多麦会弹拉的乐器。
这头,王多麦正兴致勃勃的跟谢行俭讲述他会哪些乐器,谢行俭聚精会神的听着,时不时的插上几句嘴。
殊不知,一团危险的气息正在慢慢的将整个船渡笼罩起来。
船渡的负责人晚饭前换了酒水,每个马车都送了一壶黄酒,黄酒比小麦酒贵些,却比小麦酒更能驱寒。
王多麦才吃了一杯黄酒,就已经醉醺醺的开始走路东扭西歪,剩下的全被谢行俭喝了,原本酒性很好的他,这回竟然也有些醉意迷蒙。
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可那种头重脚轻的不适感越来越重,渐渐的,他的呼吸越发急促,顿感天旋地转。
这酒也太上头了吧!
谢行俭歪在床榻上,睡意朦胧间,他忽然心下一咯噔。
上回在郡城陪林教谕他们喝的酒比这黄酒要烈的多,他喝了可不止一壶啊,那样都没醉,怎么今天才半壶多就难受成这样。
他立马意识到不对劲,强撑着意识掀开眼睑去瞧对面床榻上的表哥。
“表哥――”谢行俭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低沉。
他扶着马车墙壁摸索到表哥的床头,一连喊了好几声,王多麦都没有反应。
谢行俭顿时慌了,腿脚似乎不受他掌控,软趴趴的,他半跪在表哥的床畔,哆哆嗦嗦的举起烛灯去看表哥。
表哥脸庞红扑扑的,看上去是醉了,可那种不对劲的发热发烫,却在向谢行俭表明一件事:这恐怕不是醉酒这么简单。
这酒有问题!
谢行俭忙奔向洗脸盆前,将脑袋猛地扎进昨晚预留的冷水里,江水刺骨,流入肌肤后,谢行俭冻的直打冷颤。
脸庞探进冰水晾了半晌,身上顿时一松,那种随时能晕睡过去的困意感也随之祛了大半。
谢行俭将耳朵贴近小窗口,微微侧头倾听外面的动静。
可听了半天,都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谢行俭顿感困惑,现在才过戌时,还没到睡觉的时辰啊。
谢行俭惴惴不安的掀起窗帘的小角,透过窗外船头微弱的烛光,这一看可把谢行俭吓了一大跳。
他赶紧捂住嘴巴,谨防出声闹出动静而召开他人的注意。
谢行俭轻手轻脚的退回到王多麦的床头,将浸湿的冰布巾往表哥头上一铺,冷气乍然袭来,晕睡中的王多麦懵懵的醒过来。
“咋啦?”王多麦捏起水淋淋的布巾,困惑的看向正在翻包裹的表弟。
谢行俭将醒来的王多麦拎到包裹前,手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嘘嘘”的动作。
“眼下来不及多说,表哥,我爹给你的银两你放在哪个包里了?”
谢长义临走前,将家里的余银数了数,加上谢行俭十月份的两百一十两的分红,谢家一共存有银子一千九百五十多两。
谢行俭这回上京,带走了家中大半的银子,路上危险叵测,银子不能全放在一个人身上。
因此,谢长义便给谢行俭换来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剩下的五百多两,都在王多麦身上。
王多麦见谢行俭语气着急,便问都没问就开始脱裤子。
这一举动看着谢行俭眼睛都直了,他按住表哥解裤带的手,无语道,“你干啥?”
“找钱啊――”王多麦一脸无辜。
谢行俭迷一样的眼神溜达了一圈王多麦的下身,迟疑的问道,“藏在那?”
王多麦端着裤头点点脑袋。
谢行俭手一松,停止让王多麦再脱裤子,耐人寻味的说上一句,“藏的好藏的妙,等会别让人发现了。”
又问道,“剩下的铜板银子呢,在哪个包裹里?”
谢行俭头疼的指着面前一堆的大小包裹。
王多麦愣了愣,转身从床铺底下拉出一个暗色的小包裹。
“在这包裹里,全在这里,我记着数,一共八十九两四钱。”王多麦手快的将包裹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堆亮晶晶的银子和铜板。
谢行俭眯眼瞧了一下外面的状况,许是他们处的位置在船尾这头,那边的“战火”似乎还没有蔓延过来。
王多麦揉揉迷糊的眼睛,凑上前看了一眼,嗬,好家伙,船头那边拿着弯刀,赤着上半身的壮汉吓的王多麦往后一仰。
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扶住王多麦的身子,见后面一排的木箱完好无损,他舒了口气,“好险好险,若是撞倒了木箱,动静一大,那些人跑过来,咱们就完了!”
王多麦吓得带出哭音,“怎么办?他们现在没过来,等会肯定是要来的,都带着刀,咱俩能跑掉吗?
谢行俭沉着冷静的将之前打开的包裹一一归回原位,低声道,“能往哪里跑,现在船渡停在江中央,咱们没地方跑……”
王多麦急得额头冒汗,时刻关注着船头的动静,“那咱们也不能等死啊!”
“等死?”谢行俭冷哼一声,吩咐道,“那些人表面看着不好惹,不过是遮眼挡幌子,明着拿刀吓唬人,实则是想抢银子罢了。”
一听说他们不杀人,王多麦松了口气,他捏了捏裤头,“咱们身上银票可不少,等会被他们都抢走了,如何能入京?”
谢行俭将他自己包裹的银票卷起来,学着王多麦的方法塞进□□里。
“肯定不能让他们抢走,不过不留点甜头给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说着,谢行俭将装着散银的包裹塞进床底下,故意留了一小撮布头在外面。
布置好一切后,谢行俭抬眸认真的问王多麦,“等会他们来了,你能装睡吗?要装的很像的那种……”
王多麦迟疑了小会,“装……不了……”
他现在怕的要命,手都在抖,等会他们拿着刀真的进来,他不能保证他不会吓的尖叫。
谢行俭凝眉,若不是刚才找不到表哥身上的银票,他也不会将表哥弄醒。
现在么……
“你先躺回去。”
王多麦瞪大了眼,“表弟,我睡不着……我有点怕……”
说是这么说,但王多麦还是听话的上了床,还贴心的给自己盖上棉被。
“我明白……”谢行俭轻声道,他拍了拍表哥的肩膀,另外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小木桌上的砚台。
“表弟,你这是干――”王多麦见谢行俭高高举起砚台,又惊又惧。
然而王多麦担心惊呼召来外面的人,所以捏着嗓子说话。
“对不住了,表哥。”谢行俭心一横,将砚台重重的砸向王多麦。
王多麦被谢行俭措不及防的一下砸的头冒金星,眼睛一个劲的翻白眼,下一秒就晕了过去。
谢行俭忙放下砚台,担心他用力过度,他还特意用手查探了一下表哥的鼻息。
还好还好,是活的。
将王多麦放倒后,谢行俭迅速的爬上床,闭着眼睡觉。
时间掐得一秒都不多余,谢行俭眸子才阖上,马车内就钻进两个人。
上来后,两人二话不说就开始翻箱倒柜。
“大哥,这几箱子都是书――”
说话的人是个矮胖的男人,留着一嘴的络腮胡,边说边用手上的刀在谢行俭的书箱上划弄。
被叫做大哥的男人瘦瘦高高的,也留了一嘴的小胡子,他眼尖的发现了谢行俭床底下的包裹布头。
小胡子忙拎着刀蹲下身,伸手摸索暗处的包裹。
谢行俭感应到有人靠近,他立马一动不动,渐渐的将呼吸放慢绵长,给人一种熟睡的错觉。
小胡子贼溜溜的眼睛瞅了一眼床上紧闭双眼的谢行俭,侧蹲着身子往床底下探手。
包裹里的散银重量不轻,由于谢行俭故意将包裹往床里头推了推,所以小胡子拉出来时,费了好大的劲。
“老二,别找了,银子都在这!”
小胡子搓搓手,一刀将包裹布皮划破,里面的银子瞬间冒出白亮的光。
老二将手中的书箱往下一丢,走到小胡子跟前。
“就这么点?”老二大致数了数银子,不屑道,“才八十两,给爷塞牙缝,爷都嫌小。”
小胡子站起身环顾起马车四周,挥着刀将王氏给表兄弟两人准备的衣服包裹全打了开来。
王氏给他们做的衣服用的都是好布料,不过这些衣服也就王氏这类乡下女人认为是好料子。
然而在见过大风大浪的水贼眼里,这些棉衣连给他们擦脚都不配。
小胡子朝着老二抖了抖棉衣,嗤笑道,“你瞧瞧,穿这样衣服的人,能有什么银子?”
老二不同意,“大哥,榻上铺的是狐狸毛呢,没银子能坐这种马车?”
床上的谢行俭闻言心一紧,他怎么忘了将狐狸毛藏起来!
不过,马车就这么大,他能藏到哪里去?
小胡子听到这话陷入沉思,绕着谢行俭的几个大书箱走了几圈。
小胡子问道,“老二,这些箱子你查看没有?”
老二翘着二郎腿,一屁股坐在谢行俭睡觉的床铺上,好巧不巧的压在谢行俭受过伤的左手上。
谢行俭疼得眉头一缩,忍不住嘶了一声。
老二猛地站起身,冲着小胡子喊,“大哥!”
小胡子当然也注意到谢行俭的不对劲,忙提着大刀走过来。
老二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哥,这人要不要做掉?”
被窝里的谢行俭心脏跳的飞快,左手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被老二笨重的身子一压,他不用看都知道伤口裂开了。
眼下伤口裂开都是小事,怎么能将这两人糊弄过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老二说完话,立马举起刀就往谢行俭身上砍,就在这一刹那,谢行俭翻了一个身,还迷迷糊糊的说起梦话。
“修身……践言,谓之……善行……”
声音虽朦胧,马车上的人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胡子急忙夺下老二手中的长刀,笑道,“这人读书读傻了,做梦都在背书。”
“咋?”老二瞪圆了虎目,粗着嗓子问,“不杀了?说不定这小子是装睡呢!”
说着就要上手去扒拉谢行俭的被子。
小胡子再次拦住,沉声道,“给大哥一个面子,大哥没下江前,也是书生……”
谢行俭和老二皆是一愣,谢行俭诧异的是竟然有读书人半路做了水贼,老二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大哥竟然开始心软了。
小胡子到底是头头,他的话,老二要听。
老二瞥了一眼熟睡的谢行俭,不甘心道,“能坐狐皮马车,身上却只有八十两的家当,爷反正不信,这小子指不定早发现咱们过来了,将剩下的银子藏了起来。”
“马车就这么大,能藏哪去?”小胡子翻看着谢行俭桌上的书本,神色诡异。
老二扫了一眼被他俩翻的狼藉不堪的马车,抱着刀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书生出门在外,家里都会把好的给他带上,坐狐皮马车怎么了?”小胡子终于从谢行俭的书本上挪开视线。
突然伸手往老二那挥了挥。
老二不明所以,“咋啦,大哥?”
小胡子不耐烦道,“把银子还给人家,读书人出远门在外,却只带了八十两,说不定这八十两是这小子家中这么年的全部家当。”
“全部家当怎么了!”
老二捂着钱袋子不愿意放手,皱着眉头,小声抱怨道,“大哥你也不能因为这小子和你当初一样,都是书生,你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同情他啊,咱们等会空手回去,怎么跟大当家的交代?你不怕死,我怕!”
小胡子二话不说一把夺下老二怀中的钱袋子,随手甩到谢行俭的床上。
缘分就是如此美妙,钱袋准准的砸在谢行俭的左手手掌心处。
八十多两的白银沉的很,一声不吭的砸过来,谢行俭痛的神经抽搐,理智轰然炸裂,长长的睫毛禁不住微微抖了一秒。
小胡子下意识的用身子挡住老二的视线,对着床上依旧保持着侧身而睡的谢行俭,露出了一抹笑。
这丝笑容在小胡子脸上一扫而过,却透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然而,谢行俭忍着痛意不敢睁开眼睛,因此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马车门口的老二对小胡子归还银子的做法表示不理解,这时,小胡子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张崭新的银票。
“拿着!”
老二接过手,“??”
“你拿去买酒吃,就当哥哥的赔罪。”小胡子笑着掀开马车门帘往外走。
江面上不知何时下起大雨,狂风卷起冰凉的水雾直挺挺的冲着两人脑门而来。
呼啸而过的冷风刮进马车,将马车内点燃的蜡烛吹熄。
老二跺跺僵硬的脚,咒骂道,“这鬼天气,成天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冻死老子了!咱们帮干完这一票怕是又要歇歇……”
小胡子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转身返回马车,抹黑将谢行俭和王多麦的绒毛大氅顺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裹着谢行俭他们的大氅下了马车。
*
谢行俭裹着被子窝在漆黑的马车里,闭着眼睛静听着外面的声响,可除了呼啸的风声和江浪拍打船舢的击掌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动静。
谢行俭本就喝多了黄酒脑袋晕晕的,若不是冷水刺激了一场,他早就睡过去了。
两个水贼走后,谢行俭躺在床上,一双眼皮子开始打架,最后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马车中央升起了火炉,旁边的小锅正噗嗤噗嗤的冒着热气,一股米香气味飘散在室内上空。
谢行俭掀开被子下床,发现手上的伤口裂痕已经换了药重新包扎起来。
他揉揉酸胀的眼睛,往旁边的床铺看去,上面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看来表哥比他起的早,还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又煮了一锅粥。
这时,一身寒气的王多麦从外面回来了。
“嘶,外面实在太冷了,这还没到十二月呢,怎么就下起了雪。”
王多麦抖抖身上的碎钻雪花,揉搓着手掌,蹲在火炉旁取暖。
见谢行俭醒了,王多麦忙舀了一碗热粥递给谢行俭。
“寒天多喝热粥,肚子暖和。”王多麦熬的粥里放了不少从雁平县带过来的干货。
谢行俭大致看了眼,有枸杞干,红薯干。
谢行俭吹了吹热气腾腾的粥碗,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王多麦坐在火炉旁磕着瓜子,随口答道,“外面冷啊――”
谢行俭一噎,嘴里的红薯干差点卡在喉咙里下不去,他狠狠咽了一口,方道,“我不是问天气,我是说昨晚水贼……”
“啊,水贼啊,水贼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被抓了。”王多麦边磕瓜子边说。
“抓住了?”
谢行俭惊讶,连忙放下粥去开窗,抬眼望去,外面大雪纷飞。
船渡不知何时开到了岸边,岸对面,站满了身穿深红官服的官兵,似乎在检查什么。
谢行俭没想到北方这么早就开始下雪,从天而降的雪花与南方冬季的雪花也很是不同,雪花瓣更大,洒落江面的速度也很快。
这场大雪是拂晓之际开始下的,才一两个时辰,江面已经结起了冰冻。
看来,一时半伙是走不了了。
谢行俭眯着眼,想努力看清江岸上到底在干嘛,无奈雪越下越大,模糊了视线。
这时,马车门帘被人从外面撩开,瑟瑟的寒风飘进来,谢行俭不由打起寒噤。
火炉旁边的王多麦最先反应过来,站起来问来人,“可是有事?”
来人是一个青年男子,穿着小厮的服饰,哈着气道,“我是船家的下人,来这是告诉您二位一声,江面冰冻被封,船渡这两天都不过江了,您二位还是赶紧驾车上岸吧,至于何时发船,到时候我们东家会和商队的打招呼。”
说完,就抖着肩膀跑开了。
王多麦转头看向谢行俭,“我去找商队的人过来赶车,你就别下来了,省得湿了鞋子。”
谢行俭拉住他,交代道,“船板积雪厚,表哥走路小心点,别滑倒了,这江面看似结了冰,其实冰不厚,滑倒掉进去可不是小事。”
王多麦笑着点头,想去找大氅披一下,一时没找到也没怎么在意,只当昨晚不小心放进衣箱里了。
大雪天,商队不是故意丢弃谢行俭他们在船上等候,实在是他们太忙了。
昨晚船上准备的祛寒黄酒被附近的水贼下了迷药,待众人睡去后,一伙水贼趁着黑夜摸上船。
这艘船渡这一趟载有两三个去京城的商队,人数众多,牛马数量不计其数,胆大包天的水贼竟然将每一个车厢都搜刮了一遍,拿走了大家身上几乎所有的钱财。
正当这群水贼携银子远去时,大雪降临,被雪花遮掩成迷雾般的江面上陡然驶出七八艘护卫船,像一只只幽灵一样,将水贼们的去向堵着水泄不通。
现在岸上,漕运总督向景向大人正带领着官兵仔细检查船上的人员信息,以防水贼趁乱混入其中,侥幸逃脱成为漏网之鱼。
王多麦跑上船舷张望,喊了好几嗓子,都没见商队有人过来帮忙赶车,船上的其他人因为昨晚钱财都被偷光,俱是神色慌张的往岸上跑,祈求大人能帮他们追回银子,压根顾不上马车还在船上。
这时,一个身穿紧身夹衣的壮年男子朝王多麦走过来。
手里还拿着王氏给王多麦做的绒毛大氅。
“你是何人?怎么还不去岸上登记名册?”
王多麦一眼就看到男子胳肢窝下夹着的大氅,他顾不上对官爷的恐惧,支支吾吾的道,“这,这大氅,是,是我的,你还给我……”
壮年男子一愣,不成想大人想找的人这么快就找到了。
壮年男子再次确认,“这衣服真是你的?”
王多麦点点头,“上面还有我的名字,我姑姑缝的……”
王氏给谢行俭和王多麦做的大氅是同一个款式,都是褐色,只不过一个深,一个浅。
为了防止以后弄混,王氏喊谢行俭给她写了“俭”和“麦”的字样,王氏便照着字样在衣领背后用红线绣了小小的记号。
壮年男子半信半疑的将大氅翻过来,果然在后面看到了不起眼的红字。
“既是如此,衣服还你,你赶紧跟我上岸吧。”壮年男子道。
王多麦本想问男子为何手中会有他的大氅,然而见男子脸色冷漠,王多麦不敢开口询问。
“我表弟还在船尾马车上,我不会赶马车……”王多麦指了指谢行俭所在的马车,不好意思的绞着手指央求男子能不能帮他将马车赶上岸。
男子想起大人之前的交代,欣然同意,于是两人一道往马车这边走来。
*
王多麦下车找人的这段时间,谢行俭呆在马车上闷气的很,正准备下车走动走动,突然发现他的大氅不见了。
他和王多麦想法一样,以为昨晚胡乱塞到哪个角落而不自知。
可等他翻遍了包裹都没找到影子后,他才意识到是被水贼顺走了。
他气呼呼的坐回床上,刚好火炉里的煤炭差不多要燃尽,他只好裹紧被子等表哥回来。
煤炭烧完了可以再添些,无奈他就是找不到煤炭,刚才他找大氅的时候可是把整个车厢都翻了一遍,却连煤炭的影子都没见到。
谢行俭摸着下巴沉思,他表哥不会将煤炭也藏在裤.裆里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多麦一进来,谢行俭就注意到他身上的大氅。
“表哥,你出去的时候不是没穿大氅吗?”谢行俭撩开后衣领一看,果真是他表哥的衣服。
王多麦指指外面吆喝赶车的男人,脱口而出道,“是他给我的……”
谢行俭一怔,急语斥道,“那人是水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