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早在衙卫抬水时, 就被敬元帝默认平身去了木庄身后, 此刻地上跪着的只有李通许和朱长春, 以及杜程两位大人。
朱长春迷糊中醒来后, 京兆府尹左大人立刻厉声质问朱长春的胞兄弟在哪?
朱长春傻了眼, 呆呆的说他娘就生了他一人, 何来兄弟啊?
这话问的左大人脑门抽线, 着人将朱长春的籍贯信息拿来翻看,这一看才知道朱家三代单传,传到这一代朱家确实就朱长春一个子嗣。
审问一下陷入了僵局。
谢行俭眉头皱起, 在场的官员包括敬元帝都闷声不坑。
忽然,他脑中精光一闪,一个想法咯噔一下蹦出。
他摸摸下巴, 沉思低喃:“朱长春会不会是人格分裂症?”
谢行俭的声音很小, 但旁边耳尖的木庄还是将谢行俭的话一字不落的听见了。
木庄微偏着头,眼尾上扬:“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行俭躬身凑近木庄, 低声道:“下官从前在外求学时, 偶遇了一位游医, 那位游医跟下官闲聊时, 曾经说过一种病, 说有些人幼时心理受了极大的创伤, 这些人敏感多疑,精神崩溃后容易分裂出好几个人格……”
木庄听得稀里糊涂,谢行俭耐心解释道:“大人, 就像朱长春这样, 一面聪慧异禀,一面妄自尊大残暴无良,这样的人就是人格分裂。”
木庄闻言点头,笑的温雅:“这种病倒是罕见。”
谢行俭瞥了眼地上颓废的朱长春,他觉得朱长春第二人格应该是伪装,也就是表面无法无天,实则胆小如鼠。
从朱长春进京兆府被吓尿后就能看出来,朱长春似乎很害怕一堆人时刻盯着他看,用现代的话来说,有点社恐。
这不,朱长春被泼醒后,一双眼珠子惊慌失措,内里有恐惧,有惊吓,以及不安感,活像个几岁小孩误闯了猛兽世界。
这样一来,他更加笃定他的猜测,这个朱长春有人格障碍。
木庄和谢行俭交流的小动作被上首的敬元帝看的一清二楚,敬元帝心头一盘,朗声道:“木卿掌管大理寺诏狱,身经百战,对此事可有看法?”
木庄起身,笑呵呵的答道:“回皇上,京城不兴双胎,这些年微臣从未经手过双胎囚犯之事……”
对于京城不兴怀双胎一说,谢行俭在京城酒楼曾耳闻过一些传言。
搁在上辈子的家庭,谁家不喜欢一次性生两个小孩,显的喜庆。
但在京城,家家户户最忌讳的就是生双胎。
前朝时期的越皇帝就是双胎,据说越皇帝出生之时,越皇帝的母妃当年为了保住两个孩子,对外隐瞒了双胎,将其中一个孩子偷偷送出了宫。
谁料,另外一个孩子被有心之人收养,长大成人后设计溜进宫,意图杀了越皇帝取而代之。
越皇帝年轻时还是有一番帝王魄力的,命御林军封锁京城,全城戒严,但凡见到有可疑的人近期出入京城,直接一刀戳死。
越皇帝胞兄在皇宫还未得手,宫外的接应伙伴皆丧失殆尽,胞兄一人难成大气候,刺杀越皇帝失败后一头撞死在金阶之上,越皇帝还不解气,命御林军将胞兄尸体大卸八块,抛尸城门口。
据当年在城门口目睹过的老人回忆,越皇帝胞兄的尸体被砍的七零八落,挂在城门口血气腥臭味飘荡方圆十里,进出的老百姓皆侧目而视,不敢说一个字。
从那时候起,民间隐隐开始流传越皇帝是个如同夏桀一般截胫剖心的酷戾暴君,以至于人到中年的越皇帝愈发贪恋美色时,朝廷还有人质疑当年真正的越皇帝早已惨死,而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应该是越皇帝的胞兄。
越皇帝听闻此事后,龙颜大怒。
斥责这些散布谣言的人为乱臣贼子,威逼他们引咎自刎,并下旨京城不可再出双胎之子,一旦有,只能留其一,若家族并邻居有包庇者,诛九族!
因为罚的很重,京城这几十年来,从未出现过一例双胎,即便有,那种人家也会连夜将其中一个小孩给溺死。
虽说手段残忍,但为了保全一家子人的性命,必须狠下心。
敬元帝了然的点头,徐尧律将手中拿着的有关朱长春的文籍放下,轻描淡写道:“朱长春是南郡人,南郡是越皇帝胞兄当年被收养之地,那边同京城一样,最是忌讳双胎,据说南郡一旦有人生养孩子,官府都会派人上门搜索,目的就是为了排查双胎,这般严防死守下,朱家平安生下双胎是不可能的。”
朱长春不停的磕头,言语间辩解自己无胞兄弟,他这么做无非是替朱家开脱,倘若朱家被查出有双胎子,整个朱家都要陪葬。
谢行俭觉得溺死双胎之子实属不该,皇家为了避免皇位之争,不允许生下双胎情有可原,平常老百姓家里又没有皇位,凭什么还对生双胎这么苛刻!
朱长春执着的磕头,流淌出的血迹将地面染成酒红色,朱长春双眼无神,像是着了魔障似的,感觉不到一丝丝疼痛。
李通许不动声色的看着朱长春自虐,嘴角弯起的苦笑颇觉痛快。
谢行俭微转视线去看木庄,却见木庄也在看他,木庄痞痞的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谢行俭大步上前,心知木大人这时候唤他,肯定是要他将刚才所说的人格分裂说给敬元帝听。
谢行俭行过礼后,将对朱长春人格分裂的猜疑说了出来。
他一口气说完后,周围霎时鸦雀无声。
旁边的杜程二人慌忙远离朱长春,诸位朝臣忽然变了脸色,一个个神色恐慌,似是撞见了鬼。
谢行俭默了默,随即哑然失笑。
一个人好端端的变了性格,在古代可不就是鬼上身吗?
古人谈鬼色变,难怪这些人脸色那么难看。
涉及鬼怪,围观的老百姓纷纷脚步往后退,更有胆小者转身往家跑,一时间京兆府门前少了不少人。
谢行俭不想浪费口舌跟古人讨论人格分裂症,见大家包括敬元帝在内都以为朱长春被鬼上身,他叹了口气,装作无知的样子默认朱长春鬼上身。
他起先怀疑朱长春会不会跟他一样是穿越过来的,但瞧着朱长春被众人怀疑鬼上身后,并未发出稀奇鬼怪的声音,反而一个劲的哭泣怕鬼。
朱长春疯魔了一般四处拽别人的腿求庇护,说他不是鬼上身,又胡言乱语说怕鬼,总之将严肃庄重的京兆府堂弄的一团糟。
敬元帝气的脑门冒烟,随身的御林军立马下场去抓捕在堂中央上窜下跳的朱长春,别看朱长春身材肥胖,但玩起你追我赶的“捉迷藏”游戏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两个御林军费了好大的劲都没将疯癫的朱长春给逮住,又怕误伤到四周的大臣,御林军只好耐住愤怒没有拔剑,赤手空拳的和朱长春打起游击战。
谢行俭立在堂中央被朱长春转的头晕,见朱长春将两个御林军甩的团团转,上首的敬元帝早已经气的吹胡子瞪眼,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猛的张开双臂,朱长春顾着跑来跑去,一下没注意撞到谢行俭身上。
他咬着牙痛唔了一声,用尽全力双臂死死地抱住朱长春,御林军及时赶到,将朱长春制服。
这桩告御状最终以朱长春落狱告终,因朱长春身上有功名的缘故,敬元帝将朱长春的案子移交大理寺,务必给李通许一个交代。
一场惊动整个朝堂的案子就这样灰溜溜的落幕,众朝臣被招呼过来时以为会闹出大动静,谁料朱长春并没有被冒名顶替。
平日拘谨惯了的臣子们颇为失望的摇头,日复一日的上朝办公,本以为会出现一件大事调剂一下生活,却没想到是这个一个虎头蛇尾的结局。
这一堆人中,唯有两个人松了口气,这两人便是杜程二人。
京兆府堂散场后,谢行俭离开时走在末尾,听到杜程二人细碎的交流声,似乎在庆幸着什么。
他当时没有多想,直到下午大理寺木大人突然派全训来翰林院,眼瞅着杜程二人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他才感觉到不对劲。
全训将杜程两人带走后,保守的跟谢行俭交代了一句:“兄弟你的好日子来了——”
谢行俭听的一头雾水,杜程二人被带走大约两个时辰后,临近散衙时,钟大监携御林军来翰林院宣旨来了。
钟大监尖细的嗓音落下后,翰林院一片哗然。
“杜大人和程大人擅自买卖考题?”张怀兴跳出来,不敢置信的惊叹。
“这不可能吧?”魏席坤结巴道:“程大人做官几十年,如今家中还清贫如洗,程大人真要是个贪财之徒,家中早就富丽堂皇了。”
“证据确凿,还有什么不可能的!”有人讥讽道:“没看到翰林院少了几个人吗?那几人谁不跟程大人和杜大人走的近?”
全训这次来翰林院,除了奉旨押走杜程二人,还顺带铐有了几个庶常官。
这几人谢行俭不太熟,林邵白一针见血道:“这几人中,有一人是程大人小妾族兄之子,另外几个,是杜大人的五服外的亲戚。”
“你怎么知道的?”谢行俭张大嘴。
林邵白敲敲脑袋,嘴角微勾起两分笑容:“当初入翰林院时,我碰巧负责整理诸位的文籍,多看了两眼就记住了,加之这一个月来,杜程两位大人对着几个人似有若无的散发善意,我就私底下调查了。”
谢行俭不由咋舌,这般看来杜程两位大人私自泄题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难怪在京兆府杜大人一个劲的拉他下水,原来是找他当背锅侠!
翰林院一下群龙无首,当下谁也没心思在办公,纷纷收拾收拾散衙回家。
谢行俭作为从六品的修撰,特殊情况下当然要最后一个走,等他出了翰林院大门后,正准备踩上马车,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谢大人——”此人是李通许。
李通许上午受了二十廷仗,此刻衣服上还沾有血迹,头发蓬乱,活生生像个乞丐。
居三将马车赶到路边,李通许上了马车后,两人迎面而坐。
李通许心情似乎并没有因为告倒朱长春而好转,依旧是那副苦瓜脸。
谢行俭略一沉吟,问道:“如今翰林院出了大乱子,大理寺审问朱长春时,朱长春透露杜程两位大人泄题给其他庶常,此事朱长春可以作证——”
“他怎么作证?”李通许抬起头,泛白的嘴唇轻颤:“泄题一事瞒了一个多月,可见杜程二人瞒的严实,他怎么作证?他不知情的!”
谢行俭耸耸肩,想起之前木庄在京兆府表露出来的疲倦,以及徐大人替他担下出朝考题的风险,这一件件事足以看出大理寺和都察院早就已经在查访翰林院泄题的事情了,且木、徐两人怀疑的对象就是杜程。
只不过此事滋大,得有证人为好,朱长春身为庶常,指证杜程泄题是最好不过的。
“做假证?”李通许尖叫起来。
谢行俭急忙“嘘”了一声,面沉如水:“你别说出去,这里就你我二人,本官日后但凡在外头听到一丁点有关假证的消息,本官都算你头上!”
李通许一阵酸涩苦楚席卷周身,谢行俭看不顺眼李通许这种做作样子,双手环胸,目中轻蔑,讥讽道:“你成功的将朱长春告进了诏狱,合该高兴才对,怎么偏偏这副不得意的鬼样子?”
“谢大人……”李通许随手抹点脸上不知在哪沾来的灰尘,汗水涂抹后,就这样花着一张脸盯着谢行俭。
似是起了很大的勇气,李通许双手不停的交叉握紧,声音断续哽咽:“谢大人,您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谢行俭倚靠在车窗旁,傍晚的夏风吹来凉意,打在他脸上舒服的很。
他微偏过头,心道李通许问的这个问题真犀利,他在想他一个灵魂胎穿过来的无神论者该怎么回答才好。
李通许双腿并齐不安的坐在那,神色凄楚,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谢行俭不清楚李通许想要个什么答案,便模棱两可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李通许转而惊喜:“也就是说朱兄并没有被假冒?”
谢行俭点头,李通许喜悦的眼光瞬间散开,挎着一张脸,垂头丧脑的低语:“那我岂不是告错了人?朱兄被我害了……”
李通许失神的抓紧身下的木板,指甲刮在上面发出“咯咯”瘆人的声音。
谢行俭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打断李通许:“有空去大理寺看看他吧,大理寺下午来人说朱长春在牢里已经神智不清,他如今这样肯定是不能再回翰林院了。”
唯恐这般说让李通许有负担,毕竟朱李二人曾经以兄弟相称过,他想了想,又道:“即便你不告御状,朱长春在翰林院也呆不了多长时日。”
李通许面上的悔恨一闪而过:“谢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从下午的情形来看,你也知道大理寺和都察院早就盯上了翰林院,朱长春到目前为止书法一塌糊涂,你觉得他能在两司面前不露出马脚?”谢行俭眉一扬,语气轻谑。
“你说,朱长春到时候被打上买朝考题的罪名,然后被斩杀好呢?还是像今天这样因为鬼上身变得神志不清,也许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好呢?”谢行俭意味不明的目光愈加露骨。
“当然是活着好!”李通许喊出声。
自从得知牢里的朱长春就是真正的朱长春后,李通许整个人都快疯掉了,他如何也没想到,是自己一手将好友送进了牢房。
天色越发暗沉,乌泱泱的乌云压在京城上空,谢行俭担心等会有暴雨,便转头认真的看向李通许,简短道:“朱长春鬼上身并无大碍,只要他能恢复如常,能写出一手锦绣文章,皇上绝对不会对他严惩的,顶多是嫌弃他曾经被鬼上过身,剥夺他的功名罢了。”
“要怎样才能让朱兄恢复以往……那样?”李通许急忙问。
谢行俭叹了口气,这个朝代又没有心理医生,想让一个人格分裂症的人恢复,太难了!
不过,世事难料。
“朱长春在翰林院与你关系最好,你多去牢里看看他,多跟他说说你们之前的往事,也许能唤起之前那个朱长春。”
李通许重重点头,谢行俭又交代了几句,“朱长春一旦恢复,你要立马通知大理寺的人,立求让朱长春再下笔写一回文章,好证明他是靠自己的能力进的翰林院,只有这样,皇上才能赦免他。”
朱长春这种暴戾人格已经存活了一月之久,他怀疑朱长春另外一个人格恐怕早已经沉睡。
如果一直沉睡,朱长春就会一直被认为是鬼上身,敬元帝是绝对不会放鬼上身的朱长春出地牢的,也许过不了几天,一把火烧了朱长春也说不准。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得尽快让朱长春恢复常智!”李通许下了马车后,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谢行俭的这句话。
天边乌云上开始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哗啦往下掉,李通许站在雨幕里望着远处的马车良久,随后拖着狼狈不堪的身子往大理寺走去。
*
谢行俭回到家后,换了身衣裳坐下,今夜王氏特意去集市上买了两只鲜活的鸡,一只拿来炖红枣枸杞煨给罗棠笙吃,另外一只炖好后,拿深井里的水晾冰后,做成醋鸡汤给谢行俭和谢长义吃。
“这附近有一家卖醋的百年老字号。”王氏给父子俩各盛了一碗,笑道:“我闻着味道香,就打了两壶回来,正好今天做一顿醋鸡汤。”
谢行俭笑着双手接过碗筷,香醋散发着一股勾人的酸味,在燥热的夏季,馋的他口水直流,才喝一口汤,就爽的浑身舒坦。
屋外电闪雷鸣下着倾盆大雨,屋内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开吃全鸡宴。
团宝牙齿没长好吃不了鸡肉,只能可怜兮兮的舔舔鸡汤喝。
谢行俭见小弟馋的紧,便将醋汤里的鸡肉捞一块撕的粉碎,一点一点的喂给团宝,团宝嚼到兴奋,两条小短腿在桌子底下扑哧的摇摇晃晃,可爱极了。
吃饭间,谢长义想起一件事,咧嘴笑的开怀:“你哥上午来信了,说杨氏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小宝你又多了一个侄子。”
谢行俭笑道:“我记得大嫂怀孩子时,是去年七月份,眼下都快一年多了,应该上了族谱了吧?”
谢长义道:“你哥就等着上族谱,所以寄信寄晚了点,小子叫筠哥儿,老族长起的名。”
“筠哥儿?”谢行俭喊了一声,随即应和道:“这名字好听,老族长一惯会取名字……”
说到取名字,谢行俭不由又想起他的表字,他怀疑他的表字回头还要老族长来取。
“小宝,想什么呢?”王氏又舀了半碗醋鸡给谢行俭,笑眯眯的催促道:“小宝你可要多吃点啊,瞧瞧这几天都瘦了……”
小宝……
谢行俭啧了一声,这乳名爹娘喊无所谓,在外头,他真的急需一个正经表字。
谢行俭闷头开始吃饭,他没想到他想要表字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