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身后侍卫见有人冷不防的撞过来,拔出刀来就要上前截人。
林缚却看清这少女正是多时未见的阳信公主元嫣,忙喝止欲动粗的侍卫,抱拳给元嫣行礼:“林缚鲁莽,冲撞了元嫣公主殿下……”眼睛却打量着元嫣,装着腊染的粗布衣衫,十数个纺纱锤散落一地,要不是她秀美的容颜未变,实难将她跟娇生惯养的宗室少女联系在一起。
“是元嫣冲撞侯爷才是,还请侯爷不要见罪……”元嫣敛身回礼,又忐忑不安的俯身去捡散到地上的纺纱锤。
“我来帮你……”林缚蹲下身子,将散落脚边的几支纱锤捡起,递到元嫣手里,看到她原先细嫩的手上,竟起了茧子。
身上的粗布衣裙可以临时穿上演戏,手心的茧子却是货真价实,林缚想起阳信城头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来,心里觉得一痛――元嫣捧着纱锤离去,临到回廊转角,又转头看了林缚一眼,嘴角藏着似有似无、却令林缚感觉十分明媚的浅笑。
林缚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一眼,唯有高强的脸紧绷着,为突然闯过来的元嫣感到怒不可遏。
林缚眯眼笑着问苗硕、左贵堂道:“海陵王府竟然窘迫到这地步,竟然要劳元嫣公主纺纱线换钱补贴支用不成?”
高强脸色愈发的难看,而苗硕、左贵堂都是嘿脸而笑,也没有指望林缚能为他们做主,但将事情捅出来,也令他们心里好受一些。
高强勉强笑道:“国事艰难,阳信公主识大体晓大义,与婢女纺纱节俭以省用度,以援国难,本官正要上书奏知朝廷呢……”
“元嫣公主幼年便逢国难,还与本侯在阳信城共抵敌虏,其阳信之封便因此而来;此等事传出去,总是有违国体,以本侯看来,还是不要惊动朝廷为好。”林缚说道。
“侯爷所言甚是。”高强见林缚轻轻揭过,他也就坡下驴。
鲁王一系再失势、再落魄,毕竟还是宗室藩王,元嫣也还是宗室册封的公主;即使是永兴帝对鲁王及梁太后怀恨在心,表面上还让宗人府每年拨两千两银子给这边支用,并不想这边日子过得太寒酸,丢了宗室的颜面――高强晓得,事情传出去,对他即使没有什么坏处,也绝不会有什么好处。
第4章 少女情怀
第4章
梁太后所居的厢院收拾还算整饬,林缚依仪礼登堂入室,拜见太后梁氏。
梁太后毕竟是七旬年纪,鬓发皆霜,从燕京出逃,一路奔波劳苦、担惊受怕,身子就有些扛不住,到崇州后身子也一直都欠佳,又患了眼疾――拖着不去江宁,倒也不完全都是借口。
起居室颇为宽敞,但摆饰粗陋,梁太后坐在卧榻上,林缚与海陵王元鉴海对坐下首,连椅披都是蜡染的蓝印布缝制――除了梁太后脸还残留着昔日的威仪外,从这间起居室里已看到半点皇家气度。
元鉴海身穿蟒龙袍,鲜亮的明黄色洗过好几水,已然变得黯淡;年纪已过三旬的他,唇上留有浓密的短髭,到底是经历许多的事情,失势后又给高强这等小史欺压,没有一般宗室子弟所有的轻浮与居高临下――林缚心想元鉴海对自己应该是有怨恨的,毕竟在他看来,龙椅帝权距他曾一度仅半步之遥,却给硬生生的搅黄了事,心里要没有怨恨才不正常。
此时元鉴海对坐而面色如常,眼神沉毅,多了许多此前少见的城府。
“久闻太后圣体欠安,奈何微臣拖到今日才来拜见,还请太后恕罪。”林缚打着官腔跟梁太后说话,高强、苗硕、左贵堂没有椅子坐,都侍立在左右。
林缚不屑学元归政那般偷鸡摸狗的跟梁太后私下见面,但真要谈什么事情,还要将高强这人支走才成;林缚也着急――梁太后及海陵王真心有跟他谈什么,自然会想办法将高强支走。
“林卿家在外统兵,为朝廷效力,为君上分扰,哀家一个没用的老婆子,也不能因病使林卿家分心,误了朝廷大计……”梁太后嗓子里含痰,说话声音沙哑。
闲扯了几句,元鉴海起身说道:“楷儿受了风寒,侄儿放心不下,托人请了城里的医师过来,想必再医师已经请过来了,侄儿去看看便来……”
“嗯,你快去看看,楷儿的病情可耽误不得……”梁太后点头应允。
元鉴海走出去,左贵堂望了高强一眼,也跟着走出去;高强脸色僵硬,照着江宁的意思,是要他监视海陵王及梁太后在崇州的一举一动,但他毕竟仅是海陵王府长史,他想留下来听林缚今日突然造访,会有什么意图,但这时候硬留下来,在林缚面前做得又太生硬了。
高强不怕梁太后这个早就失势又给新帝忌恨的老婆子,但还不敢在淮东侯林缚面前做得太着痕迹,迟疑不决的神色在脸色打了两三个转儿,终于是挪身往外走。
将高强支走,梁太后跟苗硕说道:“林卿也难得过来一趟,哀家无好物什招待,也有失仪礼,苗硕,你带她们两人去找找看,还有没有龙雀剩下来……”让苗硕将身边两个侍女也遣走,林缚心里想:梁太后对身边的女侍也不放心?也叫周普、陈花脸到门外等候着。
刚要转入正题,梁太后却给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喘不气来,就听着元嫣在屋外抱怨,“祖奶奶的身子,身边怎能没人照应?”掀起帘子走进来,给林缚施了一礼,“元嫣见过林侯爷……”便走到梁太后身后,轻捶她的背,帮她缓过气来。
“哀家时日无多,也无别求,却是苦了这孩子,”梁太后将含痰的绢帕收起来,将元嫣拉过来坐到自己的榻前,“永昌侯爷跟林卿家也见过面了,想必林卿家也早知道江宁有言官提出即便哀家身死也要死在江宁的事情……”
“太后言重了,江宁那边请太后还朝,是希望太后去江宁能虞养天年!”林缚说道。
“又无旁人在场,林卿家说一句话也要先在脑子转三圈再吐出嘴不成?”梁太后问道。
林缚看到元嫣忍不住笑了起来,竟然感到尴尬的摸了摸鼻头,才正色说道:“太后如何看待此事?”
“临淄不失陷,哀家还有些疑惑;临淄一败,青州军在阳信给断了退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得好听,是要哀家回朝虞养天年,说到底还不就是看到哀家在梁家的事情还有那么点作用吗?”梁太后说道。
“太后明鉴。”林缚说道,心想梁太后人老,脑子倒是不糊涂。
但听林缚说了四个字,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就再没有后文,梁太后睁着眼睛,视线模糊的看了林缚有几息时间,见林缚始终没有多说一句话的意思,俄而长叹了一气,说道:“我晓得了,梁家要是跟胡虏连一战都不敢打,便是兵马再多,也不会给林卿家放在眼里的……”
“守土卫疆,乃官将吏卒之天职;梁家一门公侯近十人,享尽世间荣华富贵,若不战而溃,天下人如何视之?”林缚眼神沉毅的盯着梁太后,一字一顿的说道。
此时支持梁家父子南撤,或许能从济南、平原撤出五六万兵马来,但不战而退,这支兵马也将没有什么任何士气跟荣誉感可言,也就根本不能依靠其在外围牵制燕胡兵马――所谓“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梁氏父子本就不是省油的灯,外战外行、内战内行,让他们率四五万兵马安然退下来,他们也不会安心呆在鲁西南抵御虏寇。
林缚宁可梁氏父子在济南给打残了退下来,淮东再帮他们在鲁西南整顿残部,也不会助他们一战不打,就哗啦啦全退了下来。
临淄失守,济南的侧翼暴露在燕胡的打击之下,而一旦梁氏放弃济南,驻守大梁的长淮军的侧翼也就给暴露出来――梁氏先撤,整个河淮防线很可能会一下子变成乱哄哄的大溃逃,结果比被打溃好不到那里去。
梁太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梁家在济南以及河中府的兵马加起来也有小十万,没想到竟没有给林缚放在眼里,林缚竟会拒绝得如此干净,恨气说道:“如此看来,哀家这副枯骨也该葬到江宁的孤山荒岭之间,不然叫天下人如何看哀家,林卿家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太后若觉得身子硬朗了,微臣当备下车船,恭送太后还朝。”林缚站起来,硬绷绷的说道,也没有留什么余地――虽说政治需要妥协,需要在暗处交锋,但他心里也厌恨太多的尔虞我诈,而梁家不抵抗就全线南撤的行为,林缚从心里更是无法认同。
林缚站起来揖手告辞,低头正看到元嫣那楚楚可怜的脸,硬着心肠说道:“淮东设军医监,监官武继业是江宁首屈一指的郎中,请太后恩许微臣遣他来给太后诊治……”话里意思无非是说要滚蛋趁早滚蛋……
“哀家也久病成医,无非拖些时日罢了,不劳林卿家惦记了。”梁太后脸色不虞的拒绝道。
“那微臣便不打扰太后休息了……”林缚说道。
梁太后蹙眉闭上眼睛,气恼得全不想回林缚的话。
林缚等了片刻,见梁太后没有反应,便要退出去――梁太后却在这时,悠然张口说道:“嫣儿,你替我送一送林侯爷!”
林缚微微一怔,让公主出面送他出王府,大违礼制,不明白这老妖婆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但见元嫣眼睛里也有期盼,林缚闷声说道:“谢太后……”
林缚与元嫣出了房间,苗硕正候在门外,他虽听不清细处,但刚才林缚与梁太后生硬的语气还能隐约听个一二,看到林缚这么快就走出来,就晓得谈崩了,脸色也是极坏。
元嫣跟苗硕说道:“祖奶奶要我送一送林侯爷……”
苗硕发了一会儿愣,俄而才回过神来,说道:“哦,劳烦公主走一趟,老奴去伺候太后……”
穿廊过户往外走,林缚也不晓得要跟元嫣说什么才好。
“听着淮东军在浙东连获大捷,元嫣心里当真如在阳信时的欢乐,”元嫣还有少女的娇羞,倒也落落大方,与林缚并肩而行,主动说话道,“我倒是怕你答应祖奶奶的要求呢?”
“哦,”林缚讶然看向元嫣,问道,“你心里不怨我?”
“要是官家将儿都如林侯爷守阳信那般将士用命、文臣守节,天下何故如此面目全非,元嫣何故流落至此?这些年经历了这些事,这些理儿元嫣心里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元嫣虽苦,还苦不过那些流离失所、身陷敌国的难民,只是,”说到这里,元嫣停顿了一下,说道,“只是去江宁后,元嫣怕是再也没可能见到林侯爷了……”
若是前面的惊讶是元嫣如此明事理令林缚意外,而此时元嫣饱含情意的一句话,更是叫林缚愣了片刻的神――才恍然想到,当年阳信城头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
元嫣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羞红脸,低头说道:“无嫣便不能送林侯爷了……”掉头便走回去。
周普与陈花脸两人走得近,将话听得真切,嘿脸笑着。
林缚绷紧着脸,也不去跟海陵王元鉴海道别,一声不吭的出了王府。
第5章 困兽无计
林缚走后,元归政、元锦生从侧门悄然进了海陵王府,走进梁太后的居所。
梁太后正闭眼养神,遏制心里的怒气,听着脚步声,看到元归政、元锦生给苗硕领进来,面如枯木,叹气说道:“梁家那点人马,已经不给声名正盛的林侯爷看在眼里了……”
“……”元归政满脸疑惑,轻声问道,“林缚真就没有所图?”
“也许他有所图,但梁家所不出他想要的筹码……”梁太后无力的说道。
“筹码,什么筹码?”元归政问道。
“他质问哀家:不战而退,天下人如何视之?”梁太后声音苍老的说道,“丢脸啊,这脸丢大了!他们要能争口脸,哀家这张老脸皮何需给这个狂妄的后生如此践踏?前些年,率兵打流匪,不也频获大捷吗,这回怎么不敢打了?要真是一战不退,不要说不受淮东待见,在江宁也定然讨不到好啊!”
“……”元归政满脸苦涩。
当年天袄军是三十万黄河民夫仓促起事,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梁习、梁成翼父子自然打起来爽利。待到刘安儿、陈韩三率部进入淮泗,虽说也是流民军,但其部转战天下多年,兵马且众,精兵也多,梁氏父子便不敢硬打。岳冷秋被围徐州之时,还是林缚率淮东军北上解围,梁氏父子率五六万精兵却只敢坐壁上观――便是因为这桩事,岳冷秋对梁家也绝无好感。
这回燕胡驱之南下的是数万铁骑及十数万新附军精锐,梁家兵马又如何能敌?
临淄失陷,济南侧翼完全暴露在燕胡铁骑的攻击范围之内,一旦给燕胡兵马在东线站稳脚步,必然会抄到济南南面的泰安府境内,断梁氏父子后路,叫他们如何不惧?
梁太后擅于政争,对行军打仗之事也颇为糊涂。但不管怎么说,林缚的质问,令她张口结舌,除了恨梁家无用,也实在找不到反驳或替梁家辩护的理由。
元锦生底气不足的说道:“或许是林淮东拿话试探这边?”
梁太后摇了摇头,说道:“不像。苗硕退出去,说了几句话他便离开,并没有谈下去的意思……哀家真是老不中用了。”梁太后叱咤宫廷半辈子,今日竟给如此忽视,也难怪她老来动气。
元锦生与其父面面相觑,元归政咂嘴说道:“跟预料不合啊!形势又如此急迫,也来不及从容行事啊!难道真要向江宁低头不成?”
苗硕听到这里,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向江宁低头屈膝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这年头最大的罪无过于谋逆篡位,在拥立事上站错位,在永兴帝的眼里,跟图谋篡位能有多大的不同?
梁顾两家及永昌侯府密议拥立鲁王之事的风波貌似过去,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新帝根基不稳,而梁、顾在山东势力根基深厚、掌握兵权,所以新帝才暂时放过、不去追究。
但看永昌侯府这一年来在江宁是何等的落魄,便能知道一旦青州军主力在阳信给歼灭,而梁家有如丧家之犬的撤到鲁西南,会有怎样的后果?
要是梁家给彻底收拾了,他们这些人包括海陵王在内,也许幽居而死是最好的后果了。
太后梁后、元归政等人,都在尔虞我诈的权力场里打滚了半辈子,对这个焉能没有一点清醒认识?怎能指望永兴帝能真正的宽容大度、不计前嫌?
梁太后撑起身子来,对元归政说道:“要不你往济南走一趟,跟梁习及成翼他们商议一下?不管怎么说,即便是退下来,总也要有些能交待过去的东西才行。如今的朝廷不比往昔,庙堂上没人帮着说话,还是要靠自己腰杆子硬才行……”
“怕是很难啊,”元归政军政皆熟,说道,“如今已经给胡虏占了临淄,此时还为阳信未陷而临淄府内河湖纵横,不利大军通行,故而还不能利用临淄攻打济南的侧翼。再拖三个月,北地冰封,不要说济南很难守住,更担心胡虏先抄断济南的退路啊!而淮泗之间的兵马又互不统属,不然能组织一支援军北上,济南或有与胡虏一决胜负的决心……”
不算淮东,在淮泗之间,还有淮阳、涡阳、徐州三镇兵马,以涡阳最弱,兵力才一万五千余人,但淮阳、徐州兵马都还颇为可观。三镇兵马总数能有七万余人,由大臣统领北上,与梁家合兵,解阳信之围或有可为。
奈何淮阳、徐州两镇兵马都是招安流民军所得,都是不听宣调的主儿,仅有刘庭州、肖魁安控制的涡阳镇军一部忠于朝廷,就有些力有未逮。
“或许可以找董原一谈……”元锦生又说道,“请太后还朝,不是都在说是董原在背后整出来的事吗?”
“董原也是吃肉不吐骨头的主啊!”元归政说道,“董原是不想让梁家与淮东走到一起,但他今日也未必有能耐将局面撑起来――再者董原现今对新帝跟吴党温顺得很,新帝自不用说,吴党那群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怕他们会第一个跳出来弹劾梁家不战而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