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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枭臣 更俗 11535 2024-06-30 14:47

  孙敬轩坐下来,心里想:林缚若在江湖,当是枭雄。

  林缚刚才一番话,也令他颇有感慨,孙敬轩虽未曾读过书,倒不是没有机会读书,孙家再差劲,也是势族之家,完全有能力供养子弟读书识字,只是孙敬轩幼时更喜欢舞刀弄枪、随船行走,厌恨书文,人生经历大半载,对人情世故却是通透,心里也十分鄙视那些士子儒生所注重的虚名,也轻视礼教,即使有枭豪之心,但是西河会重担压在他肩上,使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做人做事,也恰恰是多年来的谨慎令他十分羡慕林缚为人处世的畅快与强势,也彻底相信傅青河在信中所言并无丝毫浮夸,心里也颇为后悔女儿任性将这一桩婚事搞砸,当下再不也推辞借居竹堂。

  林缚跟孙敬轩所说的话掷地有声,苏湄在隔壁偏厅也听得一清二楚,莫名的眸子倒湿润了,忙侧过头夹菜以作掩饰,心想“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句话还真是妙,旁人看林缚也许还需时日,自己却是完完全全的信任他了。

  见婉娘留下来已成定局,小蛮本应要生气,只是心里纠结着别的事情,呶着小嘴不吭声,心想婉娘与文珮留下来也好,毕竟有说话的伴儿。

  孙文婉心头积怨自然不会因为林缚的一番话而打消,她甚至认为林缚也是别有用余的作势要留她下来,虽然无法任性闹着回城南去,心里也打定主意不理睬这登徒子。

  午后,孙敬轩要陆续将乌蓬漕船与会众不动声色的撤回城南龙藏浦去,让侄子孙文耀、孙文炳协助他,孙敬堂留下来与林景中商量诸多事情的细节以及借住竹堂之事,孙文婉与孙文珮姊妹两个大姑娘家跟林缚又没有亲戚关系是不可以留在草堂过夜的,所以要在入夜前就搬到竹堂去,孙敬堂让人将他妾室赵姨娘从城南接过来,照顾两个丫头,顺便管束留在这边的放渡会众。

  河帮以及跑船人家的礼教比真正的世家大族要松得多,也是为生计所迫,特别是漕运之时,当家的男人一走就是大半年,也迫使女人站出来打理会务。在河帮内部,妻、妾的地位差距也没有那么多讲究。由于孙敬轩妻子亡故一直没有续娶,许多需妇人出面打理的内宅事务或平息的纠纷,多半是孙敬堂的妻妾出面,孙敬堂之妻身体一直很差,西河会的赵姨娘在龙藏浦倒也小有名气。

  林缚没急着进城去,待见过赵姨娘才与苏湄上路。赵姨娘皮肤黝黑,年轻时或许是黑牡丹美人,此时虽不足四十岁,但容颜已憔悴,却是精明能干的泼辣妇人,连孙文婉在她面前都颇为规矩,也很受西河会会众的尊重。

  孙敬轩当年娶她为妾,是其妻与孙敬轩的妻子都生了病,不是看重她的容颜,而是看重她性格泼辣、识数认字、能操持家业,他们在外奔波漕运,江宁宅子里必须要有个性子泼辣、能镇住场面的妇人才行。

  林景中亲自去找竹作匠赵醉鬼儿,让他带着人编一道竹墙下午就将竹堂分隔成东舍与南舍两部分,再将南舍的院子修饬一下,他再让人将床柜被褥等物挑好的搬进去,又在南舍院墙外的空地搭建几座窝棚给西河会留下来那十多个放渡船的会众临时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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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昨日李卓在河口出现,今日西河会的事情也引不起别人多大的瞩目,甚至都不如苏湄抵临河口更引人关注。

  林缚要去顾宅赴宴,骑马,照例周普与四名武卒相随侍卫;苏湄也要回柏园去,与四娘子坐在马车里,还有藩家派给柏园的四名护卫骑马跟着。顾宅的私宴也邀请了赵勤民,赵勤民没有胆子只带着两名随扈就在江宁城里大摇大摆的穿过,自然要跟着林缚他们同行。

  为防止赵勤民碍事,周普与护卫武卒以及柏园护卫都远远的吊在后面,赵勤民虽然也能凑到前面去跟苏湄说上几句话,但是左思右想,还是落下后面,跟众护卫走在一起。

  车马便道还有半程没有筑完,马车颠簸得很,苏湄将车窗帘子掀开,与骑马相随的林缚说话,在青青蔓草、陌上花香之间缓行,却是令人沉醉。

  “春闱放榜了,昨天就有塘报抄来。昨日李卓在河口现身,乱糟糟的闹到半宵,又给孙家这泼辣娘们闹了半宵,差点将春闱放榜之事忘掉,”上了东华门官道,林缚跟苏湄说起春闱放榜之事,“你也应该得了信吧?”

  “昨日倒是听人说过了。”苏湄轻轻应道,陈明辙虽说会试不是第一,但是殿试时给当今圣上御笔亲点了状元,塘报昨夜就进了城,要不是李卓事,这消息昨夜就会传遍江宁。她倒想林缚再多问一些话,林缚却闭口不言,眼睛瞅着道侧的迎春花黄灿灿的似碎金堆饰,似为这繁盛的春意迷醉,偶尔从他眼睑闪过的余光看出他的心事沉沉来,苏湄也觉得心间给什么堵住似的难受。她知道以林缚观察入微的眼力,自然能猜到到底是谁在搓和这门亲事,她以为恰如婉娘泼辣能干、性子坚强的女子要比那些只知道女红绣画的娇柔千金更适合做林缚的良配,怎知事情会变成这般模样?此时也猜不到林缚心里在想什么,她当真不愿林缚对她疏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第一百一十三章相位迷踪(一)

  送苏湄回柏园后,天时尚早,林缚就与赵勤民一道去了按察使司衙门。与顾悟尘见过面,将赵勤民丢给杨朴招呼,林缚去见自己的顶头上司肖玄畴。

  肖玄畴以往是看在顾悟尘的面子对林缚客气,他老官油子一个,知道该对谁摆架子拿官腔,该对谁客气,不要说林缚有功名在身,便是给顾悟尘服侍的车夫、轿夫,肖玄畴都是十分的客气。肖玄畴此时看到林缚回按察使司衙门来,也是十分的客气,但与以往有许多不同,他此时已知此子不可轻慢,竟然连赫赫有名的李卓都对他青睐有加,指不定又是一个董原。董原虽说是从四品的知府,但是权势要远在正五品的按察签事之上,即使比按察副使顾悟尘也不相让。

  林缚坐在签押房里汇报了一些狱岛的情况,肖玄畴饶有兴趣的听着,过后又与他扯一些闲话以示亲热。

  听着肖玄畴三番数次的将话题转移到李卓身上,林缚心里感叹,李卓昨夜出现在河口主要还是有与顾悟尘通好之意,顾悟尘的气度终是跳不出派系之争,李卓之举又给别人造成欣赏自己的错觉,这的确有助抬高林缚在江宁的身价与地位,林缚却不能流露出丝毫的得意,以免顾悟尘生出更多的戒心来,指不定赵勤民还想彻底的替代他在顾悟尘面前的地位呢。

  “哦,对了,”林缚轻描淡写的转移了一个话题,问肖玄畴,“肖大人,职下倒是想打听一件闲事,不知当不当?”

  “即使是闲事,你我之间还有不能聊的?”肖玄畴笑道。

  “靖北侯案,据说江宁也有给人牵涉进去,其时三司也派人到江宁来查案,当时按察使司应派员相协,却不知使司可有档案留存?”林缚问道。

  “……你问这事啊,”肖玄畴感慨一叹,“本朝立国两百余年,夷三族的大案也就这么几桩,要是最初几年,便是私下谈论此案,给人告发也是妄议之罪啊。说实话,好奇心人皆有之,我到江东来,也私下打听过此事。此案的卷宗,使司这边一卷未留,这也是奇怪之处;还有一件奇怪之处,当年使司派出协查此案的官员或病殁或死于离难或死于不测或给问罪处斩,才十载时间,已无一人存世。当时靖北侯在江宁有一处别院,案发时,燕京就派了大量人手到江宁,应是三地一起动手,动手之后才知会地方。此案除了父族、母族、妻族之外,连靖北侯随扈仆役也都给问罪处斩,仆役子女中,男童也悉数处斩,女童超过十岁的处斩,唯有十岁以下的女童充妓……”

  一案处斩两千余人,便是求情官吏也给诛杀二十余人,又令当时北方镇守渤海的十万精锐之师在昼夜间哗变崩溃,致使渤海全郡骤失给东胡人之手,林缚此时听肖玄畴轻描淡写说此案,心也是透凉冰寒,这也是他不愿跟周普、吴齐他们打听此案的缘故,主要原因还是他猜测秦承祖、周普、吴齐等人当时在军中,也应该不知道靖北侯案的详情。

  林缚背脊紧绷着,勉强镇定精神跟肖玄畴笑道:“我在狱岛操练新编武卒,收罗兵书也揣摩一二。说来肖大人也不信,我竟然在书肆买到半本武学七经注的残卷,似是靖北侯府上的藏书……”

  “最初三年这些都是禁物,当今圣上登基次年,才解了言禁,其他事也稍松一些,也正因为法禁稍弛,就有人看淮世人好禁事,伪造些靖北侯府的藏物牟利,”肖玄畴笑道,“我也上过当。”

  “哈哈哈,”林缚哈哈大笑,便当自己也与肖玄畴一样都上了黑心商贾的大当,又问道,“靖北侯府充妓女童的名单,使司应该有留存以备监察啊?”

  “这份名单,是有留存,但是卷宗密级之高,只有按察使大人有权开启,”肖玄畴说道,“时人好禁事,听说靖北侯在江宁别院的女童最终都落到藩家手里,这也是藩家妓受江宁权宦欢喜的一个缘故。还有一桩事林缚你或许不知道,就连大名鼎鼎的苏湄幼年在藩家也曾是娼籍,据说还是因为沐国公改入乐籍。其时苏湄名气还不显,沐国公爷要真是怜花惜玉,将苏湄买回府宅就是,偏偏多此一举替她改籍,你说奇怪不奇怪……”

  肖玄畴身为按察佥事,当然有机会知道更多的机密之事,他这么说是暗示他猜测苏湄也是靖北侯案给充妓的女童之一,此时跟自己卖弄这些机密以示亲近,林缚却要控制自己不失态将座椅扶手硬生生的抓碎掉。

  当代世袭沐国公曾铭新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人物,靖北侯案后就沉寂下来,之后江宁三大世袭勋贵里,永昌侯府才稳稳的压过沐国公府一头。坊间流传世袭沐国公早年与靖北侯交好,靖北侯案发生后,沐国公虽然未替靖北侯出头请情,但也受到严厉的训斥,这才意志消沉。改籍一事在肖玄畴看来是有些多此一举,也许意味着沐国公与永昌侯都知道当年一些秘事,并以此为牵制。

  林缚从肖玄畴房里告辞出来,有些失魂落魄,他也没想到靖北侯案的余波根本就没有过去,还潜藏着一些能要一大堆人命的危机,苏湄当真是不能不负责任的脱身;除此之外,因靖北侯案被牵连的那批女童大概还有些人陷在藩楼没能脱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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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晚时分,夕阳照在江宁城的石街上,林缚一惯的骑马与赵勤民跟随着顾悟尘的车驾返回顾府。赵勤民窥着林缚今日有些失魂落魄,笑问道:“林大人在思何事,在思佳人?”

  “哦!”林缚懒得理会赵勤民,只应了一声,见马车里顾悟尘也给赵勤民的话引过来,眉头微蹙的说道,“我在想昨日的塘抄……”

  “哦,林大人在想陈明辙题名榜首之事?”赵勤民笑道,“的确不是一桩愉快之事,我刚才在使司衙门,好些人都在说这事,说陈明辙金榜名列榜首,名至实归也。”他这么说是拿此事暗讽林缚贪心无度欲与陈明辙争夺苏湄,若不知进退,实为顾悟尘在江宁竖敌。

  林缚心里这时陡然觉得这厮可憎,此时又不得不跟他维持一团和气,见顾悟尘也蹙起眉头,继续一副愁心忡忡的说道:“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是赵先生不觉得此事透着许多蹊跷吗?陈明辙会试列第三,可是殿试时才给圣上亲点状元的……”

  “什么蹊跷?”赵勤民随口问道,话问出口心里就陡然一惊,他刚知道陈明辙考中状元就一直都当成林缚的好戏来看,毕竟林缚最初身陷白沙县劫案的传闻并不是什么秘辛、他们在背后也当成笑谈来传,没有细思,林缚刚才话里已经将蹊跷处点明了,偏偏自己还后知后觉的多问了一句,蹊跷之处就是:当今圣上为什么不按照会试的名次定下一甲名次,单单将陈明辙给亲点了第一?

  赵勤民窥了顾悟尘一眼,见顾悟尘愁眉不展,心里更是后悔莫迭,刚才那一句失言只怕给顾悟尘的印象是自己大大不如林缚,竟然在这种事情一点警惕心都没有。窥眼看着林缚,才知此子心计之深当真不容小窥,简单顺势的一句话就让自己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你是怀疑陈西言?”顾悟尘果断没有理会赵勤民,要林缚策马到近前低声问他,赵勤民离得不远,也能听见他们说话。

  “不可不防……”林缚说道,“圣上心胸不是常人能揣度的,我们只能做些未雨绸缪的事情。”

  “张相前几天快马传来的秘信有说到这事,没想到你也能敏锐看到其中蹊跷,”顾悟尘轻叹一口气,“陈西言不是安份之人,也有争夺相位的实力,只是圣心难测啊……”

  “我在想李督昨日出现在河口,此前有没有与陈西言有过接触?”林缚说道。

  “昨夜我回来后,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应该是见过面了。”顾悟尘低声说道。

  赵勤民在旁听了追悔不及,却又插不上话,这些当真不是多难猜测的事情。

  陈西言当年受西秦党排斥,辞去户部尚书之职隐居摄山西溪,但是在朝中声望仍在、人脉未散,门生故吏也遍布朝野。西秦党失势,陈信伯在相位上摇摇欲坠,夺相乃朝中诸派势力第一要务。虽说楚党在朝中势力渐大,圣上却未必愿意再让一派势力在朝中独大,很可能辅相不会用楚党领袖张协。西秦党已经失势,就算保陈信伯在相位上,陈信伯也独木难支,陈信伯去相位,陈西言则是张协之外另一个很好的辅相人选。

  陈明辙是陈西言的学生,会试时名列第三,殿试时却又给圣上亲点状元,当然是一个极其明显的信号,甚至表明陈西言为争夺相位已经在暗中筹划很久了。

  李卓昨日在河口出现之前,也应该在城东滞留了有三五日,陈西言也在城东秣陵县境内的摄山西溪隐居,李卓与陈西言有没有秘密见面?

  赵勤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迟钝了,这么多极为重要又谈不上多隐蔽的预兆都没有看到,又如何让顾悟尘重视自己?而且昨夜在顾悟尘面前说林缚的那些话,此时怕是意味又不同了啊,赵勤民当真觉得自己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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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湄的迷局本不想这么早揭开盖子,看到书评区的争议这么大,还是先揭开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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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相位迷踪(二)

  要化解顾悟尘的猜疑之心也容易,本来顾悟尘就不是轻易能糊弄的人,谁对他有利、谁对他有用,他心里最是清楚,另外他此时对赵勤民也不可能没有防备之心,林缚轻轻的让赵勤民栽一个跟头,不是什么难事。

  林缚还在想苏湄的事情,他能明白傅青河不会无缘无故的不事先商议一声就搓和他与孙文婉的婚事,应该是苏湄在送往长山岛的信中有提到这事;苏湄与陈明辙之间,也不是外界传说的那种缠绵暧昧,林缚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但是苏湄此时从藩楼脱不了身,要应付那么多的纠缠,就不得不找个挡箭牌,所以才纵容情势如此演变。

  陈明辙就算是状元郎又如何,还不是天下大势中的一枚棋子?

  林缚想到自己的“情敌”,乡试时进江宁贡院见过一面,乡试放榜鹿鸣宴上见过,“痴缠”苏湄时在柏园里见过,林缚对这个东南第一才子却也不陌生,心里轻蔑冷笑:陈西言、陈信伯、张协、汤浩信等人才是站在棋盘边下棋的人,可惜这些人只顾党争,却看不到棋盘将翻又有异族在觊觎棋盘的危急,也许当朝权宦中处事能顾全大局的只有李卓数人尔,然而数人却给种种形势束缚住手脚,有才不得展、有志不能舒。

  林缚心事重重的骑马随行到了顾宅,将马交给周普他们,与赵勤民跟着顾悟尘往内宅走去。

  “啊!”

  听着一声娇呼,林缚才吓了一跳的回过神,见差点撞到顾君薰的身上,他稍退一步站定,笑问道:“薰娘要做什么去?”与顾家相熟了,在院子里遇到顾君薰也没有必要太避讳。

  “这妮子冒冒失失的,禁足在自家院子里横冲直撞,不怕吓到客人?”顾悟尘笑说道,问女儿,“你娘呢?”

  顾君薰红着脸给林缚、赵勤民施礼,窥了林缚两眼,心里又羞,这才回她爹的话:“在园子里呢,说是要今晚的酒席搬到园子,让我来问爹您跟客人们的意见。”

  “……园子里蛮好,就在园子里吧。”顾悟尘说道。

  杨朴却知道以夫人的性子才不会主动叫顾君薰出来传这话,多半这是小妮子找借口撞出来。

  **********

  天时黑下来,院子里风灯高照,夜空又有明月,在园子喝酒也是好情致,虽说今夜大家都心事重重,但是情致也是要讲究的。过了片刻,张玉伯也坐车赶过来赴宴。

  喝酒时,顾悟尘让儿子顾嗣元也过来陪同,增加他一些锻炼。酒残宴尽,顾君薰领着丫鬟沏了茶端来。这些事本不该她来做,只是她来做,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张玉伯与赵勤民算得叔伯辈,林缚与顾家走得也亲近,都是顾悟尘的亲信,不能算外人,顾君薰也不算是抛头露面有失女仪。顾悟尘夫妇在塞外流军近十年,心里对礼教看得也淡,不然也不会发生顾君薰乔扮男装出去偷玩的事情来。这会儿工夫,顾悟尘又要儿子回房里好生攻读书文去,不让他留下来听接下来的秘议,也要女儿与丫鬟退出园子去。

  “今日倒有一件好事,正要说给大人听……”林缚将林景中与西河会孙敬堂之女联姻的事情跟顾悟尘说了一下,一些细枝末节自然也是能省略则省略掉。

  林景中此时还不能说什么要紧人物,西河会也只是河帮势力的一支,顾悟尘握有监漕大权,河帮势力都会来巴结讨好他,他还不把小小的西河会放在眼里,林景中与孙敬堂之女联姻是件细微小事,心里觉得奇怪:刚才喝酒时林缚不说这事,这时候却提出来?

  “因联姻,也与西河会陈氏兄弟闲谈漕运事,知道河帮势力对今年漕运都感到压力,漕运河道多年失修是一弊端,河帮漕船多年未有足量补充是一弊端。我细来想去,觉得有几分道理,”林缚说道,“届时就算江东诸府愿意给付足额漕粮装船北上,这两大弊端不加注意,仍可能会出大问题。到时再追究责任,总算将责任都推脱到河帮头上,也于事无补啊……”

  “哦,”顾悟尘应了一声,眉头蹙起来,一般说来漕运要秋粮上缴后才会开始组织启运,此时按察使司最大的任务就是催促府县认足今年应输供漕粮,虽说也会监修漕河、督造漕船,但不是此时工作的重心,特别是漕运河道不是只经过江东一郡,从江东往北有数千里之遥,江东郡按察使司想监察都监察不了。今年漕运不利,燕京无粮可调,粮价继续高涨,届时朝野怨气就会积到楚党头上,追责别人也不能逆转这种劣势,想到厉害处,顾悟尘下意识的问道,“要怎么办?”

  “改变思路,提前启运,”林缚说道,“往年漕运都是暮秋收粮之后,恰恰那时漕运河道的水位开始降低,严重影响漕运速度,而且风向也不利用漕船北上,所以速度极缓。漕船北上就一点问题都不出,也要三个多月的时间。倒是春后放空而回,虽说水位还没有涨上来,风向又转为不利,但是漕船放回来所装载的货物有限,吃水不深就不容易隔浅,也不容易破损倾覆,河道自然也畅通得多。要是此时就放漕船北上,赶上春夏水涨之时,根本不用担心水位浅的问题,风向也颇为有利,另外就是漕河上此时船少空旷,从江宁放船北上,一切顺利,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抵达燕京。回航时时间稍长一些,但也能赶得及在暮秋收粮后回来进行第二次漕运——再说燕京今年也缺粮……”

  “对!”顾悟尘眼睛大亮,朝廷要稳定燕北阵线需要粮食,西北灾情严重需要粮食,燕京缺粮缺得严重,要能提前组织一批漕粮输往燕京,既化解秋后的漕运压力,此时就是大功一件,他此时缺乏足够的政绩将贾鹏羽从按察使的官位上顶掉。虽说秋粮未收,但是东南诸郡的官仓里其实并不缺粮,提前组织漕运并没有实际上的困难,只因有违传统,大家都未曾想到罢了。

  “府尹王大人答应增二十万石漕粮,让他先兑现一部分,总不能都拖到秋后……”林缚说道。

  “对,对,对……”顾悟尘哈哈大笑,王学善肯定会极力挣扎这边的控制,时间拖得也久,之前好不容易得来的形势就会悄悄发生转变,万一到秋后王学善出尔反尔不认账,就头疼了,此时先迫使王学善先兑现一部分,到秋后,就算形势转变了,王学善反而不会在漕运之事搞什么手脚了。

  当下顾悟尘就与林缚讨论起细节来。

  张玉伯不熟悉漕运事,赵勤民倒也知晓一二,但在林缚面前与其献丑、不如藏拙。

  昨日跟李卓见面时,李卓就极关心漕运的问题,当时还讨论河运与海运的种种优劣。林缚当时也是侃侃而谈,李卓给江宁文官武将接走之后,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今日发生的事情又跟河帮势力西河会有关,与孙家兄弟闲扯时也谈论许多漕运事。

  虽说海运有很多优势,但是大越朝此时已经没有能力组织大规模的海路漕运了。根本就没有足够多能抵御近海风浪的海运漕船,只有最大限度的去促进内河漕运的效率。虽说朝野纷乱,内忧外患不绝,但庞大的帝国体系并没有崩溃,依旧在有效的运转着,内河漕运只要转变一下思路,还是有很大提高的可能,就是不知道小地方的缝缝补补,能否挽回国运?

  林缚终究也不希望天下崩溃,使百姓离乱、异族得利。

  林缚这段时间最花心思研究的就是中兴之策,大越朝能否中兴,很大程度上依赖漕运能否有效组织,只要燕京能源源不断的得到东南财赋的支持,中间又尽可能降低损耗,庞大的帝国就不至于立即崩溃。

  林缚虽说是江岛大牢司狱,但是并不妨碍他在其他事务给顾悟尘献计献策。事实上,一旦主官的幕僚足够强大,运作又足够有效,常常能替代正常的衙门运转,佐官、属官也就因此而给架空掉,而且幕僚中的强势人物,手里的权势自然要远比佐属官要强大许多。至少此时在江宁,所有敬畏顾悟尘的显贵豪富都不敢轻视林缚,这便是当世潜权力体系的一个表现。

  “我觉得首批启动的漕粮要达到三十万石漕粮北上较为合适,太少不足显出大人在江东筹粮之功,也不足以缓解秋后的漕运压力,”林缚说道,“我计算过,江东全郡正常年份的漕船运力在一百八十万石以上,就算多年来新船补充不足,运力也不会低于一百万石,我今日与西河会孙家兄弟闲扯,了解到西河会虽然有放船在外,但至少有半数船只空闲。昨夜西河会乌蓬船夜聚狱岛东侧朝天荡,是因为发生了一些小误会,小误会自然不用去追究,倒是能从中判断此时诸河帮有大批人跟船可调用。江东郡各官仓都还算充盈,就算直接由各府县出银从市面购买三十万石米粮,对八百万人丁的江东郡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对各府县来说,夏季组织漕运,一是运时短,二是不耗船,漕运成本极低。将账算清楚,我看各府县衙门也未必会有太大的阻力。为防止各地关口盘剥,我觉得大人甚至可以为这事请一道特诣。”

  “此为谋国之策,”顾悟尘这时候心里将昨天因林缚与李卓私会而产生的不快完全荡空,兴奋的拍着桌子直夸林缚,真要能在夏季之前往燕京输送三十万石漕粮,顾悟尘都觉得按察使的位子今年就该是他的了,林缚有如此经世奇才,当真不能寒了他的心,又问林缚,“你能否抽出时间来助我做这事?”

  “我还要请大人许我回一趟上林里呢,从上林里回来,应该有时间……”林缚说道。

  “好,”顾悟尘答应道,“我总也要先让王学善答应此事才成,他要答应,功劳分他一半也无所谓……”顾悟尘知道以势压制王学善并不是明智之举,与他联合共同掌握形势才是首选。

  林缚知道他与王学善、王超父子之间的恩怨难了,但是势态如此,谁也奈何不了谁,不如大家苟且合作之,他笑了笑,说道:“大人真是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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