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女子只感觉到周围一片寂静, 元承晚一颗心再次沉沉坠下, 几乎不敢睁眼。
房内灯火如昼, 连影子都仿佛被凝滞于原地,唯有榻边男人时不时眨动的眼眸,仿佛是这悄寂室内的唯一动静。
裴时行自刑讯室出来便直接守坐到了元承晚的榻边, 不知疲倦地守着她。
此刻望着枕上的女子乌浓长睫轻颤, 仿佛欲睁, 却又不敢睁, 裴时行心下一恸。
沙哑的嗓也含了哭腔,唤出一声:“狸狸――”
元承晚骤然张开眼皮,是裴时行。
“裴时行……”
她再也忍不住满心惧怕,却又半信半疑。
再用力眨一眨眼。
幸好,他还在。
只是这一眨,滚圆晶莹的泪珠子便飞快自眼眶落了出来,长公主顾不得那许多,艰难地自被中探出一双手,张开玉臂冲着榻边的人。
要抱。
今夜落雪无声,素来寒峭的朔风也悄然落定,并不似往日一般,尖利呼啸着敲打在窗牖上。
灯火红帐深处,遍身血迹的男子抱着哭到哽咽的女子,久久难言。
明明只有一个人的哭声,却叫两个人一道红了眼。
男人熬了一日一夜,漆黑的眸中血丝密布,薄唇被奔波的寒风割皴,素来清隽的下巴上也生出青虚。
女子又是后怕又是疼痛,连裴时行抬指轻触到她颈上的力道都会引起她的低声痛吟。
这对尊贵的男女,彼此相拥在他乡的雪夜里,二人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姿态。
可也从未有一刻,令他二人如此急切地渴望确定对方的存在,如此虔诚地感谢老天的慈悲。
“裴时行,我要你再抱紧些。”
元承晚一双粉臂死死勒住男人的腰,仿佛寻到庇护的小兽,整个人都蜷缩进裴时行的怀抱。
口中却要霸道地指使着他。
“晚晚乖,”男人顺从地遵照了小公主的命令,絮絮的吻落在她发间,手上力道愈发强悍。
这般的抱姿其实不是很舒适,却可以叫一对男女的心跳贴在一处。
仿佛感受到彼此滚烫的血液呼啸过血管,怦然回响。
“晚晚,别怕了,坏人都被抓起来了。”他啄吻在她额上,用一种近乎童稚的语调同她叙起今日的一切。
元承晚始终沉默地坐在裴时行怀中,唯有一双手攥紧他衣襟的力道不改,泄露出她至此刻犹未平定下来的恐慌心绪。
“沈氏门庭自沈太妃薨逝后便不复往日荣光,族中子辈亦不算出众,或许最初只是起了贪婪心思,暗中贩私盐。”
裴时行唇畔笑意转冷:
“只是后来盐政革新之事在即,倒叫这群宵小之辈自觉受迫,走投无路。”
故而才敢在私底下同羽项人往来,甚至暗中同远在封地的安王取得联络,意欲打着起兵靖乱的旗号,扶安王上位。
只是他们想的是借羽项人的力量来击溃朝廷兵马,却不知引狼入室,便再也没有将狼赶出去的可能了。
当真是蠢恶至极!
“晚晚,一切都结束了,羽项人胃口太大了,可惜兵力却比不过大周,你放心,如今只是西境只是戒严,这仗,打不起来。”
他话音仍是一如既往的笃定。
可单是这般醇厚低柔的话语,便给此刻的元承晚带来无数的安定感。
看他此刻沉着可靠的模样,任谁也不会知晓,这样一个人今日曾因怀中的女子失去理智。
而后更是几近癫狂之态,对着沈夷白动用了私刑。
可裴时行知晓,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善人。
“狸狸?”他宽厚温热的掌一下下落在怀中人柔嫩的脊背上,却又敏锐地察觉到她此刻的沉默。
“裴时行,今日自背后敲晕我的人,是沈夷白?”
“是。”
裴时行将人压在怀中,不欲令她窥见自己满眼的杀意震怒。
“他这些年打着避世云游的旗号,实则穿行于周朝之境,四处联络交通,行贩私屯兵之事。”
多么讽刺,看上去最超然离尘的世家郎君,背地里却做着最肮脏世俗的勾当。
元承晚的神智仍是有些怔楞。
她无力地靠在裴时行怀中,蹙眉想了一阵,终于自旧年的蛛丝马迹中知晓了沈夷白对她怀着一份怎样丑恶不可告人的觊觎之心。
想通的这一刹那,元承晚只觉遍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令她寒战一瞬。
“裴时行,”她埋头在裴时行怀里,闷闷出声,“你亲亲我。”
她亟需裴时行干净温热的吻,来为她驱散今日噩梦一般的回忆。
以及此刻犹能感知的,那种被觊觎的黏腻视线。
“好。”
裴时行柔声回应,将她放回枕上,细致地掩上被褥:“我亲你,你快睡好不好?”
他若要温柔起来也最叫人沉溺。
可惜元承晚仍是不大争气,不过片刻便被他的吻窒红了脸,推开裴时行之时,眼角眉梢都含了漾漾春水。
小公主细细喘了一阵,在枕上默默仰望他英挺的眉,漆黑的睫,被灯火诱出潋滟的薄唇。
而后正正对上一双柔情无限的眼。
灯火颠倒,唯有她落入他眸中。
元承晚从不知晓,她的爱人生有这样一双深情的眉目。
心头万丈柔情,此刻俱化作清澈爱意,叫她忍不住抬指抚上裴时行的眉眼。
裴时行下意识颤了一瞬,而后便顺从地俯首阖眸,任她描绘。
“裴时行,”元承晚缓缓收回手,而后决堤一般敞出她的千般心怀,“你当初逼迫我,我心头怒意如炽,而后又渐渐化作灰烬,归于无奈。”
“那时候,我一边清醒,一边却觉得无力。所以,我逼着自己喜欢上你。”
裴时行心头落寞痛意如钝刀剜肉。
可他的妻子平安无恙已是上苍垂怜,他再不敢对着她表露出半分情绪。
她那时还怀着孩子,终日挺着肚子为许多事奔波,他却因为自己的惶恐,一次次步步紧逼。
哪怕他们已然精血交融,哪怕他已然看着自己的罪恶一日日撑大她的肚腹,昭然宣示着自己对她的极致占有。
可那些见不得人的惶恐算什么呢,裴时行如今的心怀早已在同她的一次次交手中被摧折打磨。
只要她平安,只要她愿意要他,旁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元承晚看出他不敢示她的落寞,手掌下滑,抚上裴时行的面颊:
“裴郎,睁眼,看着我。”
“我想说,你很坏,可是,你并没有让我失望。”
纵然我的人生曾有过一时迷途,亦曾放纵自沉,可我爱你、爱上你这件事,并没有叫我失望。
裴时行愣愣望了她许久。
待反应过来时,第一次明明白白当着她的面落了泪。
这男人霸道本性不改,抬手便覆住她的眼,另一手也抬袖遮面:
“莫看我,我此刻的样子不大好看……”
的确不大好看,发冠微微颓乱,俊面僵硬,侧颊上还溅了血痕,一双清明锐利的眼也含了满目热泪。
可是她才是真正的坏,故意要裴时行哭。
长公主任由他覆住自己的眼。
却又勾下裴时行的脖颈,寻到他的唇,密密地吻上去:“好看的,裴时行,你怎样都好看。”
“夫君,我是爱你的。”
新雪压了满枝,夜半时分,屋内有情人的喁喁低语被烛火透在窗纸上,尽是说不完的缠绵缱绻。
至正月二十,西境战事未起,陇西世族也尽皆被捉拿归案,长公主同裴时行终于得以启程回京。
他们当真可算是最狠心的父母,令家中未满一岁的稚女独自居家二十多日。
可此刻这二人乘在马车中,长公主信手把玩着裴时行赠她的一枝傲寒腊梅,裴时行不甚灵活地帮她绾着青丝。
二人丝毫不见愧疚之心。
只是长公主的情绪渐渐沉落下来。
“裴时行,我接到皇兄的信了,他说,罪人死前交代了一切,如今故人自请长闭于明月阁,待我亲见一面。”
元承绎信中话语模糊,却将长公主自七夕之夜便暗自埋藏心底的疑惑落定。
果然是谢韫。
也果然是谢韫同崔慎勾结。
裴时行自然也知晓了此事,谢氏有心暗害元承晚,在他这处就已是十恶不赦。
只是小公主面色惆怅,却好似生不出多少恨意。
他思量片刻,循循善诱道:“那狸狸怎么想?”
“我……我总归是要和她见一面的。”
说恨吗,怨恨她的时刻已然过去了。
或许是因谢韫的算计并未当真得逞,元承晚此刻生不出多少抵触,只是觉得一切都无可避免地走到悲哀。
崔慎亦是伏罪,却也就此牵连出他投靠沈夷白,为虎作伥的种种恶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