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靖五年,八月中。
秋老虎正盛,晋丰边城忽然下了场雨,坐落在城中一角的府邸中,身着一袭淡绿襦裙的女子撑着伞躬身抱起一小只花盆忙往室内跑。
“小茉莉!快进来!”
拓跋茵忙上前去给她擦拭身上的雨水,乔茉鬓边的碎发被大雨浸湿,她看了眼怀中没有被冲散的茉莉花这才松了口气。
“快去换身干净衣服吧。”拓跋茵给她擦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如去换件干的。
“等一下。”
乔茉随意应着,将怀中耷拉了几根枝头的茉莉花枝扶正后,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盆放到了室内的桌案上。
今日的天气变得极快,狂风骤雨拍打窗户,拓跋茵走过去将窗缝拉严实,又坐到案边捧着脸。
那日从辽川撤离得急,许多东西都是能不带则不带。
可不知为何,乔茉在半路上非要去寻有没有带上那盆不起眼的茉莉花,甚至都想折返回去找。
好在丫鬟婆子收东西的时候顺带拿了一把,只是那茉莉花枝被各种物件压得不成样子,乔茉当时急得都要哭了。
后来精心养护了许久,那一堆干枯的花枝里才难得存活了一小支。
拓跋茵伸手点了点花枝上的小花苞:“你真的好喜欢茉莉花呀。”
绕到屏风后换衣服的乔茉手指微顿,只是笑笑没说话。
“啊呜~”
摇篮里面的小团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看见自己的娘亲在看自己,挥舞着小手吐了一连串泡泡。
乔茉系好腰带,从袖中取出手帕给他擦了脸,弯腰将他抱了起来。
“我今日炖了点碎菜粥,听外头的妇人说,八个月的小孩子不可食盐,这粥我炖得清淡,应该可以给团团吃。”
从那日被乔翊说过之后,拓跋茵也很听话地没有再去军营。
“阿茵有心了。”乔茉浅笑,“我们家团团都快胖到抱不动了。”
小团子出生因为早产,要比寻常足月的孩子小许多,乔茉日日亲自喂养,如今又有了一个钻研辅食的拓跋茵,短短数月便壮实了许多。
“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嘛!”拓跋茵笑嘻嘻道,“是不是呀团团?”
“啊呜呜~”
小团子并不知道大人们在聊什么,咧开没有牙的小嘴,眼看着口水又要滴下来,乔茉忙给他擦了把,然后将他放到了一旁木质的小凳子上。
乔翊自少年时便十分喜爱木匠活计,以前在乔府时就做过许多小物件。
乔茉喜欢自己亲自带孩子,乔翊心疼她一人不易,便就着轮椅的模样改装了一只带有小轮子的凳子,系带将小团子包好,便可让乔茉轻松许多。
拓跋茵勾住小棉球逗小团子咯咯得笑,乔茉浅浅勾唇,可看着看着,眼眶便酸了。
她移开了眼,不再去瞧那与他极其相似的小脸,但心中真实的情绪却出卖了她此时的不安。
自那天从辽川离开后,乔翊没有追问她什么,只是默默为她打点好了一切,告诉她放宽心。
可是这股莫名的惧意却始终缠绕着她的心神,纵然极力安慰,也依旧无济于事。
晋丰与北狄正处于和谈阶段,虽然注定相安无事,可边塞毕竟是两国流通的关卡。
乔翊忙得抽不开身,就连拓跋茵这些天都没有去找他,她自是也不能多去叨扰。
......
夜半子时,外头的大雨终于逐渐平息,躺在榻上的拓跋茵睁开了双眼。
她起了身,小心翼翼地瞧了眼另一边熟睡的乔茉和小团子,取过搭在一旁的外衫披在身上,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她顺着记忆中的路线从马厩解开马匹,熟练地翻身上马,带着令牌到了城门外驻扎的营地。
“嘘――”
拴好马儿,拓跋茵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巡逻将士立马移开视线,面不改色地继续前行。
营中巡逻的将士早就对她熟悉,甚至因为沉迷于烹饪后时不时来军中给他们改善伙食,让他们对这位北狄小公主颇有好感。
更何况,此人多半会成为他们的将军夫人。
拓跋茵佝偻着腰,长长的麻花辫垂到胸前,一路猫着身子走到了乔翊所在的主帐。
她勾着小指,将帘子掀开一角。
昏黄的灯光在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修长的手指正翻动手头的书本。
都道男子认真时候的模样最好看,拓跋茵躲在角落里一下子就看得痴了。
从那天后,她就不敢再光明正大地来找他了。
他不怎么回去,可她又想他。
她自幼便生长在拓跋屿的庇护下,许多人情世故皆是在变动之后不得不学会。
而教她那些的人就是眼前的乔翊。
她不懂什么政事,却也知道北狄与大胤的关系。
前几日她从乔茉口中得知了现在的和谈,也听说自己阿兄成了新王,欣喜之余,她心底也起了不安。
思及此,拓跋茵亮起的蓝眼睛黯淡了不少。
可她不愿回去。
一想到要离开乔翊,她就觉得胸口发闷。
她只想跟着他,就算他成了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将军,就算他现在不喜欢自己去打扰,也没关系。
她可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过来远远看他,也可以等他有空回来的时候搭上两句话。
只要他不赶她走。
悄咪咪地蹲看了许久,拓跋茵看了看月亮的偏移,也知道自己是时候该走了。
可就是在起身的时候双腿忽然发麻,她一惊,人便绊倒在地。
“谁?!”
乔翊蓦地起身,出来查看时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她。
“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心虚的拓跋茵半响也哽不出一个字,乔翊弯腰将她扶了起来。
“有摔着吗?”
男子声音温柔,拓跋茵霎时红了眼。
她好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对自己说话了。
“......没有。”
虽然这样说,但乔翊并不放心,拉着她进去检查了一通,抬头时小姑娘已经红了眼。
“怎么哭了?”
粗粝的指腹揩拭她的小脸,拓跋茵嘴一瘪,一把扑到了他怀里。
“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乔翊一怔,缄默未语。
等到她哭得累了,他将她从怀中稍稍扯开。
“我送你回去。”
拓跋茵哽噎点头,拉着他的袖子往外走。
草原生的儿女生来就会骑马,乔翊知晓这点,也没有多此一举地叫来马车。
“阿茵,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待到府门口,乔翊为她理了理碎发,抿唇道:“如今北狄与大胤重归于好,你是时候要回去了。”
“我不!”
乔翊料到了她的反应,淡然道:“你阿兄在数日前便传来了书信,他的人马在红漓江边等你,我明日会护送你前去。”
“我不要回去!”拓跋茵猛地推开他。
可她又如何拗得过拓跋屿?
让她在胤朝待了这么久早已仁尽义至。
于是在第二日,拓跋屿亲自来了晋丰,派人架着她,不顾她哭闹地带了回去。
“这段时间多谢乔将军照顾王妹。”
红漓江边,拓跋屿立于马背,剔透的蓝眸在阳光下泛着光辉。
“无妨。”乔翊面色平静,对他拱手行了中原礼。
“卫君樾助本王得了王位,本王便以千匹千里马私赠予他,也劳烦将军给本王带句话。”
“请讲。”
拓跋屿看了眼他,又望向他身后属于胤朝的城关,扬起下颚,勾唇:“本王期待与他再交手的那日。”
......
拓跋茵忽然回了北狄,乔茉还有些不太习惯。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日日在耳边叽叽喳喳的样子很是适合转移注意力。
辽川的战事已经许久没有战报传来,乔茉不敢去问乔翊,只能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随着日子逐渐流逝,她的不安也愈演愈烈。
昭靖五年,十月深秋,晋丰下了第一场雪。
乔茉醒来便被外面白皑的一片晃了眼。
窗台上的那支孤零零的茉莉花枝忽然枯黄了大半,乔茉大惊,连鞋袜都没有穿便踉跄地起了身。
怎么会,她分明有日日浇水养护,怎么一夜之间就枯成了这样?
乔茉胸腔发闷,扶着窗沿才勉强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