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童摇摇头,垂首道:“小道已传信给掌教,但掌教传喻,不见外客。”
“我此次前来,一心向道,甘愿为道祖呈上些香火钱,你看一百两银子,如何?”温良辰心道,拿银子开路,看你见还是不见。
她从小便是头犟驴,越是扭着她,她偏要达成才罢休。
“善人……”道童拢住长袖,哀声劝道。
“五百两!”温良辰小手一挥,心生怀疑,莫非他们真不要银子?
“善……”
温良辰急忙摆手,不耐地皱眉,堵住他继续废话:“既然我施舍财物,功德无量,你该称呼我为‘功德主’,你们这些道人,面对功德主来访,还不速速开门?”
“掌教真人吩咐,不见外客。”
见道童一副坚决的模样,温良辰挽了袖子,抬脚便往门框上冲,谁知那道童却十分机灵,突然一个闪身,趁机抬手拦下她,面露苦笑之色:“善人,掌教说,若您一定要进观,便让小道传善人一句话。”
温良辰不悦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他,道童被她的凶恶之气给唬了一跳,暗自抹了一把汗,朝她道:“世为名利往,淡薄忘红尘。”
听闻此话,温良辰往后退了一步,苦涩地笑了起来:“看来……他不愿再掺合皇家事了。”
道童弯身拾起扫把,战战兢兢至门前正中央,又开始清扫门前灰尘,一时之间,门外尘土飞扬,赶人之意,不言而喻。
没想到会吃闭门羹,温良辰神色落寞,心生失望,她好不容易以守孝名义来此地,若是空手离去,难不成真去当姑子?!
若是错过了最佳时期,今后该如何为母报仇?
曹皇后乃一国皇后,背有曹国公府、长兴侯府两大靠山,而她却是一名小小郡主,年龄尚幼,见识稚嫩,她何时才能与之抗衡?!
她心中还有诸多不解之谜,宣德帝对她古怪的态度,到底所为何事,李太后的癔症究竟从何而来,为何皇帝重用太后母族……若从小无名师教导,恐怕她这辈子穷尽,都无法揭开谜团,碌碌无为一生,含恨而终。
想到此,温良辰阖上双目,心痛如刀绞,母亲,我终究是努力了。
不行,我还能再努力更多。
她深吸一口气,蓦然转身。
再睁眼之时,眼前已豁然开朗。
不同于晨间的大雾弥漫,下午天晴气朗,站在山巅之上,视野格外清晰。
此时,在她脚下的是一片锦绣山河,四方江山,仿佛都臣服于她脚下,宽广繁荣的的大地,如同画卷般不断延伸至更远,与青天融成一条无穷无尽、清晰而又模糊的边线。
就如同人生的边线,永远也不知它会行至何方。
天之大,地之广,她的神思扶摇而上,窜入那紫霄之顶,忽又如那雄鹰般,盘旋落下,遍享人间盛景,这一刻,她仿佛能感触到,那来自日月山川的博大胸襟。
她微张嘴唇,慢慢呼出一口气,好似吹尽心中积压已久的郁结,再回神过来之后,灵台已然一片清明,另有一股澎湃的豪气升起。
温良辰握紧双拳,于心中暗暗发誓,只要她尚有一口气在,任他前路坎坷,妖魔鬼怪横行,她胸怀明月,自能一力破敌!
道童低着头扫地,心中却突突直跳,眼角无时不刻不瞅着温良辰,生怕这位祖宗领着一帮护院打过来,谁知此时,只见她叉腰大笑三声,如疯癫般又转回身,脸上还挂着诡异莫名的笑容。
道童以为她要强行闯门,心脏几乎跳出胸膛,正要上前以身殉道,却见温良辰忽地停在门前,撩开斩衰长袍下摆,大喇喇往地上一坐,托着腮帮子,欣赏起三元山的风景来。
道童目瞪口呆,将护身扫把往地上一扔,这次,真的是他疯了。
主要是温良辰动作太古怪,众丫鬟和护院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她似猛然想起何事般,朝丫鬟挥了挥手,不满地叫道:“本少爷饿了,你们还不去生火做饭!”
道童几乎当场哭了出来,这位祖宗不是公主府的少爷么,怎的竟……如此无赖!
幸亏温良辰早有打算,昨日便吩咐护院们准备好一切用度,锅碗瓢盆皆打包在身,丝毫不愁山间生活。
她悠悠闲闲坐在地上,任由丫鬟伺候着梳洗。
剩余的四人,搭灶生火、洗菜做饭,分工井井有条,另有两名护院背悬绳索,手握柴刀,已走下台阶去砍木头,准备就此搭棚过夜。
一群人弄得是热火朝天,噼里啪啦直响,噪音喧天,道童则看得是瞠目结舌。
温良辰恰好无聊,便寻那位丫鬟说话:“你是个好样的,方才多亏你扶住我,否则我便要摔了下去。今后在山上,你便跟着我身边伺候罢。”
丫鬟细长的眼睛一亮,黝黑的脸上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她急忙点了点头,喜不自胜地答道:“多谢姑娘!”
她本是温良辰院子内的二等丫鬟,平日极少近距离接触主子,没想到今日运气好,直接晋级为贴身的一等丫鬟。
都说三元山有神仙,果然是道祖保佑。
“我给你赐个名儿罢,你想要什么样的名儿?”
温良辰抿着嘴唇,皱眉思索许久,依旧回忆不起她的名字,好像是叫什么花,还是什么草来着。
丫鬟小脸红扑扑的,她握住温良辰的袖子,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姑娘,奴婢想求一个和鱼肠姐姐一样的剑名!听起来威风得紧!”
贱名……
“你,你此话当真?!”温良辰大惊失色,差点仰头摔倒,良久之后,她突然一个机灵,待反应过来之后,又失笑不已,原来她说的是“剑名”。
剑名。
温良辰被噎了一下,一时毫无灵感,茫然地垂下头,视线却不自觉地往下移,俯瞰高山下的天地。
此时红日西落,幕布般的青穹上,仅余微弱的霞光,西天云雾时聚时散,或卷或舒,晦暗不明,而那群山,却尤自安然处之,岿然不动,那流水,依旧不改初衷,一如向东。
“山崩而落洛水之涸,你便叫纯钧罢。”
温良辰在山顶棚舍中歇下一夜,次日便早早起身,纯钧早已为她准备好两盆水,水是护院提来的山泉水,清冽而甘甜,一盆用来漱口,一盆用来抹脸,温良辰洗漱完毕之后,精神抖擞地走出棚舍。
道童脸上却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昨晚你竟然不在。”温良夏背负双手,侧头笑道,“你们就不怕我强行爬进去?”
道童被吓得抖起了筛糠,心中暗怕,他他他竟然忘了这茬!
这祖宗身边还有三名壮丁,想要爬墙进观,简直是易如反掌!
见道童被吓得嘴唇乌青,脸色苍白,活脱脱一副中毒的模样,温良辰猫哭耗子般同情地看他一眼,接而正色道:“道长且放心,我堂堂正正的公主之子,此次衷心前来拜师,岂会做出如此无耻的行径?!”
道童两眼一翻,你如今扰我太清观清修的行径,已经算够无耻的了。
温良辰足足在山顶留宿五日之久,期间还派一名护院下山传递消息,之后又有十人送来物资和食材,仆人们的临时棚舍在太清观门口列成一排,每到饭点,道观门口杀鸡宰鸭,弄得是硝烟四起,鸡飞狗跳,好端端的清静之地,被她弄得好似菜市场般。
偏偏温良辰还有闲心读书,每日晨间,手握一卷老子的《道德经》钻研,没事便寻道童请教几句。
道童被扰得欲哭无泪,再也不敢出来扫地,最后,太清观无奈之下,只好请出一名师叔来救场。
温良辰席地而坐,手握银汤匙,正垂头喝着一碗飘香四溢的羹汤,猛地一抬头,便瞧见不远处有一青年翩然而来,他一袭青衣,头戴宝冠,活像她手中那碗珍珠翡翠汤。
青年手搭浮尘,直到她身前不远处落定。
“小道乃太清观掌教座下弟子薛扬,善人可是公主府前来的客人?请善人移步,掌教邀善人进观一会。”那位青年垂眸如是道。
温良辰泰然自若地坐在原地,将碗随手一放,嘴角露笑,心中却道:“果真不出我所料,掌教若是真想远离是非,忘却红尘,岂会在京郊设观。”
☆、第22章 卜今生
薛扬身体轻盈,健步如飞,走路如踩云朵般,温良辰迈着两条小短腿,一边喘气一边猛追,薛扬回头看了她一眼,毫无同情心继续向上疾奔,青衣飞舞,身姿如风。
“道长,请稍等!”温良辰实在无法,只好提出抗议,“行路可否慢些?”
身后丫鬟和婆子们追了上来,除开身强体健的护院,众人皆是面红耳赤,在原地喘气不匀。
薛扬笔直地站在阶上,垂头望了诸人一圈,月华般的脸孔毫无表情,声音清润如珠落玉盘:“既然吃力,善人为何不早说。”
“……”
温良辰眉间微蹙,心中微怒,不可置信地抬头,恰好错上对方的眼神。
只见薛扬那两道远山如黛的剑眉下,镶嵌着一双曜石般剔透的双眸,那眸子如万里晴空的天穹般,碧空如洗,不惹尘埃,干净到极致,连半分瑕疵也不曾瞧见。
更没有半分感情。
温良辰能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故意而为之,只是……略不通人情世故罢了。
想到此,温良辰心中一松,无心再责怪于他了。
“他什么意思呢……”
“莫不是瞧不起郡主?”已有仆人在后方窃窃私语,神色间颇为不满。
“无妨,”温良辰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又转过头,朝向淡然超脱薛扬,态度陈恳道,“有劳道长慢行,我来自尘世,还想欣赏太清观之仙景,啧啧,的确气派非凡,当真是豪门气象。”
不知徐正以道士身份,搜刮了权贵富户多少礼银?
听闻温良辰夸奖太清观,薛扬这才嘴角轻勾,微不可察地一笑,似是心中满意,整个人终于客气不少:“善人有请。”
温良辰嘴角一抽,显然,对方没听懂她话中之意,果然不出她所料,对方不沾丝毫的人间烟火之气。
太清观建筑由南至北分中东西三路,中路轴线为主要殿堂,温良辰方才已跑过了一座主建筑,之后瞧见的是玉皇殿,然后是老祖殿、三清四御殿,东西两路从主殿延展而开,两侧同样是宫殿式建筑,东北角有一座八角三重檐的高塔。
太清观后有一座小型花园,虽然花草不多,也不算太大,名儿却极有仙气,比之御花园更为响亮――名为蓬莱。
花园内亭台楼阁遍布,居中有一处高台,温良辰猜想着,莫不是观星台?直到许久之后,她才知晓,此处为掌教讲经说道之所,名为戒台。
“掌教便在此,善人进去罢。”
直到一处阁楼之前,薛扬才停住脚步,温良辰朝他谢过,命一众下人在外等候,只带纯钧进门。
见过薛扬之容貌,本以为徐正会是一位出尘道长,再不济,也该是一位满腹经纶的文人,谁知见面之后,温良辰才觉得,此人形象,远超自己祖父,不愧为本朝连中三元之人。
徐正辞官之后,用度不减,房内摆设精致文雅,比之公主府丝毫不差,徐正,如今应该称为徐掌教,此时正阖着双目,坐于蒲团上打坐。
徐正字子清,出家入道后,道号清尘。
“见过掌教……”温良辰嘴上说着掌教,却已经弯下膝盖,结结实实朝他行迟来的师徒之礼。
徐正眉毛一挑,豁然睁开双眼,微张嘴唇,只是轻轻地问上一句:“来啦?”
态度自然,语气轻松,却又带着一股天然而熟稔的亲近,温良辰肩膀颤抖,眼眶陡然湿润,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想当年襄城公主从师十载,谁知世事多变,再见之时,已然面目全非,恩师出家为道,公主却成一缕香魂。
“你是个好孩子,起来罢。”徐正声音说淡也不淡,平静之中,却无俗世人的味道。
温良辰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感觉,带着期盼,又有着某种疏离,二者混在一起,也不知对方到底想要如何,直到他说那句:“公主之事,我已知晓。”
她方才恍然大悟。
如今,要说徐正已经全然出家,她断是不信的,若他当真远离尘世,岂会知晓城中事?
“当年我见公主之时,她也只有你这般大。”徐正声音泰然,仿佛又在叹息,“不过,你究竟与她不同。”
温良辰大胆地抬起头,观察他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