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抹面上雨水,看向身后随行的几位府兵:“这是要紧急件,烦请军爷去知会一声。”
平日里只有过境文件才派兵护卫,此次为安全送达,却也一路破格动用军队力量。领头府兵跳下马来大步往城门口走去,一边嘀咕“怎这样怪,门外边竟连个人也没有”,一边拍门唤人来。
风大雨急,敲门声也淹没其中,城门后仍毫无动静。那府兵有些不耐烦,扭头同后边人嚷道:“多来几个人一起哪!”其余几人闻声便纷纷跳下马,聚到门前抓着铺首吊环一通猛拍。
那驿丁听这声音心中徒生焦躁,下意识又抬头看看阙楼,隐约瞧见有人探头观望,正要朝他喊,却见那人头迅速缩了回去。驿丁心中觉着诡怪,但还未及细想,门后已有了动静。
里边士兵小心翼翼开门,隔着门缝盘问来者身份,闻得是长安送急信来,便将半扇门彻底打开予以放行。
府兵又倦又躁,极不耐烦地牵了马喊驿丁一道进城。一行人甫进门,几个守城士兵却迅疾将城门关上,驿丁闻声立刻扭头看,却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府兵猝然倒地!
“小心!”驿丁惊叫出声,其余人还未及反应,便又有数十支利箭俯冲而下,矛头正是对准了随行府兵与怀揣着重要信件的驿丁。
马在晦暗晨风里嘶鸣,但也很快被利刃毙命。尸体悄无声息被拖走,血液被骤雨迅速冲散,黎明将至的肃州城仍在沉睡,只半炷香的工夫,一切痕迹就被抹灭。城门铜铺首瞪着眼,它知晓一切,但什么也说不了。
只有一封标记了“马上飞递”的宫中急信被辗转送到了某个参军手里,上面所书内容正是叫武园不要妄动,安静等待关中军的到来。
当然这封急信还未送抵武园手中就已经化成了灰,倒是“关中大军逼近陇西”的消息在军中不胫而走,连伙房的兵丁都知道李淳一征发府兵出关往西北来了。
肃州的雨不停,军中甚嚣尘上,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宗相公先前回长安,不就是求个都督的任命吗?怎到现在还不回来?”、“哪里还回得来!先帝一走,太女一死,可不就是老幺上位?依某看,她才是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将相公骗得团团转,又不放他回来,不就是想要将陇西牢牢抓在手里!”、“不太可能吧……”、“不信你瞧瞧山东的下场!她不过就跑去赈个灾,将山东搅得什么样,杀得那叫一个狠!改日轮到我们,又有几个人逃得过?”
这议论当然也传到了武园耳中,他原本就等宗亭等得不耐烦,这会儿火气更旺,在屋子里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奔去长安找李淳一讨说法。一旁伏案练字的阿璃见表兄这般焦躁,小声道:“不要急不要急……宗哥哥总说凡事要沉得住气,要等他回来。”
武园扭头反驳小娃:“小孩子懂个球,那借势的恶女人一贯心狠手辣,你宗哥哥落到她手里,自身都难保!不行不行,我要入关瞧瞧去!”他说到做到,搬过盔甲就往头上戴。阿璃立刻冲上去阻拦,死死抱住他大腿:“哥哥不要去,不要去!”
这时忽有一僚佐惊慌失措冲进来道:“不得了了!方才关中眼线传消息来,说相公被吴王给扣押了!吴王这是要拿相公当人质逼关陇就范哪!”
“什么?!”武园瞪大眼,“啊那可恶的女人,心肠真是歹毒透了!我要去杀了她!”他说着就要挥开缠住自己的阿璃,阿璃这时却大声嚎哭起来。
“哭什么哭!大不了鱼死网破!这里不安全,哥哥叫人将你先送到西州去避避!”
“我不去西州!西州也在打仗!”小娃挂着鼻涕眼泪严厉拒绝,转向那报信的僚佐道:“我不信!是哪个说的,叫他、叫他亲口来讲!”小娃抽噎着迅速抹完脸,又立刻抱紧了武园大腿。
武园毕竟疼表弟,遂叫那僚佐先出去,想着将小娃安顿好了再走。可那僚佐转身出去,小娃就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个布袋来,仍是抽噎着:“宗哥哥、宗哥哥叫我藏着的,给、给――”
居然还留了个锦囊给阿璃!在宗亭眼里他竟然还不如一个小娃靠得住吗?!武园忿忿想着,将布袋撕开瞅了一眼,眉头登时紧锁,随后将布袋塞进怀里,只同阿璃说了句“你马上去密室里待着,我会叫姚司马给你送吃的,千万别出来”便出了门。
外面雨停了,武园一路走一路想,脑子里全是宗亭留的锦囊。一方面他信任宗亭,另一方面他又忠于自己的喜恶,因此这决断也变得困难起来。直到他遇见方才报信那僚佐,对方问他是否要戒严时,他才回过神来道:“我已叫人送阿璃去西州了,你速去集结人马,我有要事宣布!”
那僚佐见他这态度,便认定他是要同李淳一决一死战了,于是立刻前去集结军队。同时,一辆假装是载着阿璃的马车,也由几个亲兵护卫着往西州去了。
肃州城内动作不断,可这会儿,元信车队才抵贺兰山。一边是滚滚黄河,一边是浩瀚沙漠,西北壮景一览无余,但此刻无人欣赏无人深探。
宗亭安排的暗线始终尾随元信车队,一路上负责将行踪报给后面的关中军。李淳一亲率精锐骑兵自关中出发,到陇州时却兵分两路,一路往贺兰山,一路直奔肃州城。
肃州城做好了迎战准备,军旗被风刮得烈烈响,仿佛就等着李淳一的关中军打上门。这一日半夜,姚司马匆忙赶到都督府找武园:“最新线报,关中军还有三十里到,我们的人都已在校场集合了。”
“李淳一也来了吗?”武园毫不忌讳地直呼其名。姚司马回道:“没有。”
“她人呢?”、“属下不知道。”
武园心里登时冒了一撮火,又压下去问:“叫你办的事呢?”
姚司马简略回道:“妥了。”
鉴于宗亭在锦囊里怀疑关陇僚佐及兵丁中存有内奸,因此武园谁都不敢信,只好将事情全交给这个宗亭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姚司马。
“阿璃在密室里没哭没闹吧?”、“小郎君一切都好。”
武园这时没了后顾之忧,心头松一口气,跳起来大步往外去:“走,点兵去!”
姚司马紧随其后,两人一路到了校场。火把将偌大场地映得通明,一眼看去乌压压一阵人头,铠甲粼光闪动,阵仗十分唬人。武园领着姚司马登台高声道:“吴王以相公性命要挟关陇,马上就要带着关中军杀来了!山东前车之鉴在那,我等不能坐以待毙,要怎样做?!”
“逼她交出相公!”、“交出相公!”
底下应和声此起彼伏,一把火仿佛熊熊燃了起来,只姚司马在一旁冷眼看。
这时武园道:“好!既然尔等这样积极,可有自请命当先锋的?!”
原本叫得最起劲的一拨人这时动静瞬时小了,武园“呸”了一声:“真要上就成缩头乌龟了?刚才叫个什么劲!”说着就扭头同姚司马道:“谁这几天上蹿下跳得最厉害就让谁上!一个个点!”
一直寡着脸的姚司马突然拿出名簿念,底下渐渐有人察觉出不对劲来。
先前报信说宗亭被李淳一扣押的那僚佐此时最是不安,因姚司马所点竟几乎都是“自己人”!他神色几变,但不敢妄动,只将视线瞟向队列中某个参军。那参军沉稳得多,一直听着却始终面不改色,只眸色愈深。
这时忽有一情报兵跑来:“报――关中军距此地还有不到十里!”
骑兵飞速,十里也不过转眼就到!军列不免起了骚动,姚司马这时也恰好点完名簿,武园正要开口,边上却突然横过来一柄大刀。他还不及避让,忽被人压倒在地!武园下意识夺刀,同时也看清楚突袭之人正是身边那报信参军,大骂一声“你果真奸细”,双腿将对方一锁,蛮力扭过他手腕,反将其翻转在地。
军列突生骚乱,一僚佐大喊着“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边领着兵丁与身边人厮杀起来,更有甚者冲上高台,直奔姚司马武园等人而去。
姚司马乃一介文官,杀不过就飞奔逃命;武园直性子,干掉那参军,举起大刀就蛮杀起来;一时间火把乱掷、鲜血飞溅,火舌舔上军旗甲衣,血腥气在也夜风里漫涌――黑夜巨大的腔腹中,满是不明所以的杀戮。
身边辨不清敌友,不杀人,就要被杀。
姚司马拼尽了力气逃进夹城,后肩已被流矢中伤,他顾不得太多,抓住迎面跑来的手下急促吩咐道:“有内乱,快、快开城门,迎关中军――”
“开――城――门――”、“速――开――城――门――”指示口口传达,愈近城门愈高昂明亮,仿佛拨开混沌云雾迎人来。
姚司马因虚脱猝然倒地,恍惚间却闻得排山倒海般迫近的铁蹄声。
近了,近了……
此时另一队由李淳一率领的关中骑兵已到了贺兰山,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绵延山脉,绕过去就是无情大漠,再往北,是突厥地界。
得不到命令,没有人继续前进。他们得到的有关元信车队的最后消息,到此地戛然而止,也就意味着,元信等人是在这里消失的。
夜长得很,长安城也是难眠。无聊的夏虫总归是不会困的,舟车劳顿数日抵达京城的贺兰钦也不睡,连夜奔赴政事堂,与几位老臣一起坐镇。
偌大一张地图铺在主案上,最新的情报摆在另一边,贺兰钦甫入座,宗国公就从案牍中抬起头来,咳嗽一阵道:“先看,看了再说。”
贺兰钦丝毫不意外李淳一这次的动作,她很敢为,她在山东时的作为就已经让人领教了。看到兵分两路时的情报时,贺兰钦微敛了敛目,闻得斜对面的宗国公道:“怎么看?”
贺兰钦手指迅速划过西北:“定关陇,援安西――”又忽然往东北,划过贺兰山:“镇北关,防突厥趁虚而入。”他说完抬起头:“殿下思虑还算周到,但能否将宗相公活着带回来,也要看运气。”
宗国公对上他的视线,贺兰钦平静无波道:“元信是奔着鱼死网破去的,他也知道关中一定会发兵,这时候他那一小撮人马再赶去关陇意义不大。若我是他,这最后一搏便是――”
他低头,指腹仍按在贺兰山脉上,却突然往北,深入沙漠腹地:“出其不意往这里去,若能穿过这大漠,能将宗相公交给突厥,那就不仅是送了人情给突厥,更是对殿下莫大威胁。”
宗国公老浊眸光有些许涣散,声音倒还是稳的:“穿不过去呢?”
“穿不过去,就看是相公命硬,还是元信命硬了。”
☆、第67章 启明星
李淳一率领的关中军才刚刚探触到大漠边缘,就发现了散落的货车与尸体。随行的南衙大将探看过后报给李淳一:“此地并没有相公与元贼的尸身,臣斗胆推测,应当是元贼一众人在此地与相公的人撞见,双方厮杀,元贼见无胜算,带着相公往更北边去了。”
往更北边,只有去突厥才是出路。元信既然做了这个决定,意味着他仍将宗亭当筹码。而这筹码必须活着才有意义,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取宗亭性命。
可茫茫大漠,谁也不知他们都会走到哪个角落,会遭遇怎样的变故。
带着担忧,迎着危险,一行人还是朝北边出发了。
烈日当空,尘沙翻滚。
已走过的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连绵不断的沙丘令人迷失。
倦极了的马艰难往前挪了两步,忽然前腿一折,整个儿都倒地,马背上的人随之跌了下来。黄沙烫人,但宗亭动弹不得,他一直被捆在马背上,此时马倒了,他也无法起来。一同跌下来的还有元信,他下意识要开骂,嗓子却发声困难,于是他撑臂坐起,吐掉嘴里的沙子,拔出匕首割开马颈,猛地凑上去饮起了生血。
元信这举动无疑于饮鸩止渴,然而如此一番蛮饮并不能解决眼前的燥渴。饮完了,身体反而渗出更多汗液,心跳愈快,连握着匕首的手竟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杀了马,只剩下满脸血与满目黄沙,对寻找前路毫无建树,反是雪上加霜。
元信有些盲目地想起身往前走,却因站不稳一下跌在了宗亭身边。风贴着皮肤游走,天地间盈聚不散的热量将人的意志力逼入绝境,他费力睁开眼,面前只有宗亭毫无波澜的一张脸。
宗亭连眼皮也懒得抬动,他需要尽可能地节省力气,因此只无声地呼吸着,丝毫不搭理对方。但元信却突然一把揪过他,声音嘶哑含糊得几乎听不清:“给老子起来,接着走!”
宗亭听不太清楚他说什么,但嗅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气,于是抬起眼皮看向他。元信脸上沾满黄沙与血液,一双眼睛也逼得通红,累日疲惫几乎将他心智悉数摧毁,现在连“求生”这个最后信念也快要崩塌。一旦他甘心死去,便不会再在意大计的落空与否,最后一定是要拉着宗亭一起死。
宗亭捕捉到了其中的危险,却一脸无所惧,甚至弯起干裂的唇不急不忙道:“我说了……靠你走不出去,可是你不信我。”
声音低哑无力,却透着挑衅。
元信在大漠中显然是个生手,在黄沙的狡诈与无情面前无计可施。宗亭却不同,身在西北多年,少年时期他就曾随军数次深入沙漠腹地击退外敌,对大漠的脾性显然更为熟悉。
元信面对他的嚣张怒气丛生,陡将他前襟攥得更紧,喉咙底更是发出一声愤怒低嚎。
宗亭任他揪着,被捆在身后的手这时却触到地上的一滩黏腻,是已经开始凝结的血液。随之摸到的,是尖利的、被滚烫沙子捂热的匕尖。
“求我带你出去。”宗亭闭上眼四平八稳地说道。他从容里透着万分的狡猾与优越,全然不在意再次激怒对方。
元信瞪着眼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道:“出不去老子就拿你陪葬!”说着就要将宗亭从地上拖起来,可宗亭仍与马捆在一起,他根本没那力气拽动,反又重重跌了下去。
空气里的血腥味更重,马开始腐烂,数只黑禽在上空盘旋,伺机对猎物下手。元信躺在沙地里猛补几口气,突然一个翻身,沾满血的双手瞬间就掐上了宗亭的脖颈,俨然已是歇斯底里的架势:“老子要你一道死!”
他整个人都压在宗亭身上,双手死死扼住宗亭的咽喉,怒瞪的眼珠仿佛要掉出来。
这时宗亭倏地睁开眼,出声艰难却有力:“我不一定能活,可你却――一定会死。”他说话时额颞血管简直要爆开,两肋下腹亦深深凹陷,手从背后移出,目不转睛盯住失控的元信,将手中利刃稳稳扎进对方后背,直捅心脏。
血溅了满手,身上压着的重量在瞬间变得更沉,喉间紧跟着一松,宗亭缓慢地补了口气。
霎时间,盘旋在上空的数只乌鸦俯冲而下,争相啄食新鲜的尸体,唯有一只无心夺食,稳稳落在宗亭脸侧,将叼来的马莲子送给他。
清苦味道入口,犹如雪中炭一样及时。
一众禽鸟争啄**,血腥气盘旋不散,宗亭身上仿佛压着一个屠宰场。他费力推开身上负累,挣脱已被割断的绳索。鸟儿们受了惊吓乍然飞起,扑棱棱的一阵,一同往北边飞去了。
宗亭抬头查看飞鸟的行迹,直到那一从黑影消失在视界中,才咬牙站了起来。
累日疼痛让人麻木,关节也难以自如地配合,但此时为求生只能往前走。宗亭解下马背上的空水囊,割下马腿带上乌鸦,随鸟群也往北边去。
方才吃到的马莲子非常新鲜,意味着在不远处就有马莲草,或许还有沙枣树,甚至水源。只有找到水源,他才有可能活下来等待营救。毕竟以他目前的体力,想要独自徒步回贺兰山,几无胜算。
日头渐渐下移,天边红得像要烧起来,翻滚的尘沙到了一天中最疲竭的时候,干枯的胡杨怪柳倒卧在沙子里,野羊从沙丘后窜出又消失,宗亭身旁的乌鸦突然兴奋起来,在寥阔天地里“呱――呱――”叫唤,忽地展翅腾空,逐日而去,不见踪影。
宗亭体力几乎罄尽,全凭意志支撑,他在原地停了一阵,打算继续前行时,乌鸦却突然折返,浑身潮湿地带了未成熟的沙枣回来。
它湿漉漉地栖在宗亭肩上,羽翼亲昵蹭擦着他的脸,让他感受久违的水,迫切想让他知道求证的结果。
宗亭笑了,这时天边终于敛起烧红的脸,挂上了沉沉夜幕。他吃下苦涩青果,抬起头就直面天河。夜风里繁星闪耀,置身其中,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壮阔与孤独,也萌生出前所未有的期盼与挂念。
可等待是漫长的,哪怕李淳一特意带上了熟悉大漠的兵马前来寻他,效率也十分低下。
经历几日的徒劳找寻,人马皆倦极,带的食物也用了大半。这一日傍晚,大将斗胆进言:“倘明日还找不到,臣恳请殿下先行离开。”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这儿不光环境恶劣,且随时会招来北边的敌人,李淳一身为储君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这一开口,其余人纷纷附议,其中一裨将甚至自请命要护送李淳一回去。
李淳一沉默不言,却突然抬起头看呼啦啦的鸟群飞过,一阵又一阵。是斑鸠,它们通常会在日暮时分回到水源地,这意味着继续前行很可能会遇见大面积的湖泊。她突然偏头问身边一个熟悉沙漠的校尉:“如果在大漠中水尽粮绝,你会怎样做?”
校尉一怔,回道:“自然是先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