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就去打电话叫车,宗瑛说:“还需要拿一些药,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坚决,盛清让想了想,只说:“衣服还在老地方。”
卧室靠门的五斗柜,最后一层。宗瑛记得很清楚。
她顺利翻出衣服换好,出去时见盛清让正关照阿莱留意锅里的粥:“等它沸了就关掉煤气,记住了吗?”
阿莱认真点点头,他直起身转向宗瑛:“可以走了。”
宗瑛便同他一道出门下楼,到服务处,叶先生坐在高台后面看报纸,听得动静抬头起身,一见宗瑛,黯淡脸色倏地一亮:“宗小姐回来了呀!哪个辰光来的?”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盛清让回他:“我们有些急事,先走了。”
叶先生识趣坐回去,宗瑛顺手抽过信报箱里的报纸。
盛清让大概好几天没取了,报纸也攒出一小叠,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单手举着报纸,低头一边走一边看,到门口凉风扑面,抬头只有阴沉沉的云,寻不到半点太阳的踪迹。
盛清让展开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夹克,极迅速地给她披上,只讲一句“温度有点降了”,即走到出租车旁拉开车门,请她先进。
宗瑛倏地回神,单手压紧领口坐进车内,仍是低头看报纸。
新闻、社论、公告、广告,版面与战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内容也没有大篇幅地倾向这一场战争。
这是区别本土的、属于租界的报纸,大家关心9月份足球协会的换届,在意百货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将上海割裂成两个部分――华界和租界,战区和非战区。
铺天盖地的日常琐碎,是用来包裹战火的外衣。
宗瑛没能看完,抬起头看窗外。
车子顺利驶出法租界,一路开向公共租界的盛家公馆,途径南京路时,一栋熟悉建筑就从宗瑛眼前掠过――她曾经住过、被轰炸过的华懋饭店,重新开张了。
那天下午两颗炸弹从天而降,爆炸声震耳欲聋,楼道里一片血肉模糊。
但仅隔一月之后,它便恢复营业迎客,好像轰炸从未波及这里。
“什么时候开张的?”宗瑛不禁坐直了身体,目光仍在窗外。
“就这两天。”盛清让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又讲:“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剧院也开张了,最近还有新的电影上映。”
他语气里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忧虑,百米外对岸阵地的炮火是真切响着的,那边是地狱,这里也绝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来越多的外国驻军昭示着粉饰太平下的恐慌与焦虑,巡捕房的警察四处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乱难民,公共租界卫生处已经是第三次发布霍乱的疫情报告……竭力维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样,一击即碎。
汽车抵达盛公馆时,一众人正因一个孩子焦头烂额。
盛清让同门房讲明来意,姚叔皱着眉说:“现下家里一团糟,先生最好快点取了东西就走。”
宗瑛注意到姚叔对盛清让的态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门外,竟然多了几分善意。
她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些什么事?
盛清让向他打探情况:“怎么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爷跟姑爷一起出去,也不晓得怎么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没找到,还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来的!送回来按说能松一口气了吧?结果一回来突然就上吐下泻,情况严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爷吵起来了!”
宗瑛听他讲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爷就是二姐家那个孩子。
她问:“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姚叔道:“说他都已经到西边难民点了,要不是家里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里还有可能找得回来呀!”
盛清让轻蹙眉,冷静地同宗瑛说:“那边在闹霍乱。”
宗瑛下意识抿了抿唇,没吭声。
盛清让又讲:“我进去拿了医药包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
宗瑛站在潮湿的凉风里看他大步往小楼走,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盛清让甫到门口,便听得客厅里吵翻天,一边是二姐的责骂声,一边是二姐夫的撇清与辩解,质疑无非是讲“带小孩出去怎么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个戏子鬼混去了?到底是哪个人把你迷得这样七荤八素,连儿子都没心思看了?”云云,二姐夫便说“我要真心去瞎搞怎么还会带小孩出去?你稍微动动脑子好伐?家里的钱都是你在管,我哪里有闲钱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总就那几个话题翻来覆去地吵,简直没完没了。
盛清让本打算绕过他们上楼去取医药包,刚上了两节台阶,却突然又被二姐叫住:“你回来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这样悄无声息是要吓死人吗?!”
盛清让停住步子,转过身下了楼梯,正色道:“盛清萍,迁怒我没有意义,我想你现在应该做的最紧要的事情不是争是非――是立即送阿晖去医院。”
他说完即重新转身上楼,二姐夫这时也顺着他的话头讲二姐:“阿晖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是要送去医院,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有没有意思?”
二姐气却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图转移话题!”
盛清让步子又顿住,他讲:“西区闹霍乱,阿晖从那里回来就上吐下泻,希望你对阿晖负责,也对这个楼里的其他人负责。”
“老三你什么意思?!”
盛清让提醒都说尽,实在没什么可以再讲的了。
他置若罔闻快步上楼,二姐朝楼上喊:“你在咒阿晖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霍乱高度疑似病例,必须马上隔离的意思。”
二姐闻声倏地扭过头,只看到门口站了一个熟悉的、久违的身影。
她看着对方发愣,下意识反问:“你再讲一遍?”
宗瑛寡着一张脸,所有态度都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里:“我说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