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不想在半夜惊扰庖厨了。
他们殿下,还真是一点都不像帝后捧在手心的琼枝玉叶、千娇百宠的昭阳公主。
流萤俯首应是,又提起桌上的宫灯躬身退下。
屋内复归漆黑平静。
可睡意被噩梦惊醒,初沅辗转反侧,始终都不能入睡。
她望着窗牖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梦境里的种种。
她又梦见她在冰冷湖水中下坠,耳边暗流隔绝水面的所有声响,她看不见、听不见,呼吸被一丝一缕地抽尽,只有不停在水中沉落……
直到,有一双手从后边扶住了她的腰肢……
初沅呼吸微滞,缓慢地将手探到彩绸软枕底下,摸出一枚黑玉扳指。
得亏于回京之后,送到公主府的各类奇珍异宝,她见过世面,倒也能识货了。
――这不是什么上好的物件,甚至在扳指两端,还能隐约瞧见修补过的痕迹。
但触手温润,显然是因为扳指的主人极为爱惜,鲜少离身。
借着朦胧夜色,初沅仔细端详着这枚熟悉又陌生的黑玉扳指,静谧的心湖在窗外凄风中,波澜乍起。
已经快三年了。
……是他吗?
卷翘的睫羽振翅轻颤,一幕幕记忆在眨眼的瞬息回溯。
最后,走马灯似的止于三日前的千秋节,兴庆宫那场盛宴――
说是为阿耶恭贺寿辰,但席上受邀之人,除却朝中重臣、四方诸侯,还有不少适龄的新科进士。
饶是她再怎么迟钝,那也能隐约明白阿耶的深意。
“初沅你说说,这里面……有没有合你的眼缘呢?”
面对阿耶的揶揄询问,酒过三巡之后,她终是不自在地假借醉意离席,走到龙池旁边散心。结果也不知是谁,突然就在后面推了她一把……
好在有人从旁经过,出手相救。
但长久的沉溺湖水,她的意识已经濒临涣散。
直至被他抱着上岸,放于草木间,她也只是艰难撩起眼皮,模模糊糊地看到男人的清瘦轮廓。
很熟悉,但又清瘦得陌生。
在他起身离去之际,她终是出于本能地伸手,轻攥他拇指。
可他却毫不留情地将手抽走。
骤然脱手的瞬间,便也恩将仇报地,将这枚扳指占有。
……
初沅双手交握,将小小的黑玉扳指叠在手中,随后,轻轻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她记得他说。
――“等我。”
于是,她等了将近三年。
又记得离别之时,他冷漠道出的最后一句话。
――“送她走。”
然后,三年再未相见。
所以。
他到底是要她等?
还是,此生不复与她相见?
初沅抬眸望着上方的碧罗纱帐,随后,纤指轻压眼角,抚去那抹湿润。
她真的已经很努力地,找过他了呀。
可是,怎么办呢?
……她找不到啊。
真的……
真的找不到。
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
临近天明之时,初沅终是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流萤也将熬好的冰糖雪梨汤重新温好,“殿下来喝一些吧。滋阴润肺的。”
初沅支起身子靠在床檐,秀气斯文地小口慢饮着。白釉瓷碗见底,她喉间的那阵灼痛也随之减退不少。
“流萤,现在什么时辰了?”初沅望着槛窗,忽而问道。
“回殿下,已经辰时二刻了……”说着,流萤神情骤变,低声惊呼道,“哎呀,我记得太子殿下昨日托人来信说,今天处理完公务,便会过来一趟。算算时间,应该就是这会儿了吧!”
太子李迳,是初沅的嫡亲兄长。
平日里,最是疼宠初沅。
初沅的这座公主府,便是由他千挑万选、亲自督工修成,借景山水,冬暖夏凉,兼有曲折委婉之美、空灵远逸之景。
整个长安城无一能比拟。
当年初沅回返宫苑,他甚至还不惜路途遥远,特意到中途接她,循序渐进地告知她的身世,用至亲间的血脉相连,慢慢卸下她的心防。
是和初沅相认的第一个亲人。
所以初沅对太子李迳这位兄长,也很是敬爱。
几乎就在流萤的话音落下之时,屋外便传来了一阵动静。
作者有话说:
曲折委婉之美、空灵远逸之景。《园冶》
我这个手速,双更可能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第六十七章
来人并非太子, 而是谢贵妃之女,华阳公主幼珠。
她迈着短腿小跑绕过影壁,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小宦官, “殿下,您慢点, 慢点呀!小心别摔着了!”
华阳梳着蝉髻, 上着杏粉襦衫,下着绿罗裙。珠圆玉润的一个小姑娘,忽然就像一阵风似的进了屋, “阿姐!”
华阳侧坐在床沿, 倾身扑倒在初沅怀中,着急问道:“阿姐, 我在宫里听说你病了,你现在有没有好一些呀?”
大燕的公主及笄之后方可在宫外另立宅邸, 华阳今年不过十四, 还没到年纪,故而便常居于宫苑。
久未出宫,她难免有些迫不及待。下车以后,就一路跑了过来, 齐整的刘海被风吹成两绺,乱糟糟的。
初沅抬手捋顺她的碎发,唇角浮起浅淡笑意, “我没事的。”
说着, 她凝眸望了眼门外, 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阿兄呢?”
华阳这次能出宫, 完全是因为太子的在场。若非太子的出言相帮, 怕是她在殿前磨破了嘴皮子, 圣人也不见得会放她出宫。
因为圣人说:“你个小丫头,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出宫是为了什么?你这哪是担心你阿姐的风寒,你分明就是想借此机会,跑出去疯玩!你莫不是忘了你之前出宫,险些被拐子骗走的事儿?”
一番话,让华阳哑口无言。
后来还是太子帮她解围,并保证到时候安全送她回宫,圣人这才松了口,准予她跟着太子同行。
但华阳并不打算将这段前情告知初沅。
她想了想,回道:“原本阿兄是要和我一起过来的。但中途的时候,遇见有人聚众闹事,阿兄便让我先过来,自己下车主持公道去了。”
“……主持公道?”闻言,初沅颇是讶异。
按理说,聚众闹事自有里正处置,就算事情闹得严重了,那也还有京兆府和金吾卫……怎么,也不该一国储君出场。
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小事儿。
华阳尚且是天真不谙世事的豆蔻年华,对这些事情,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思及离宫之前的所见所闻,她仰起小脑袋,静静瞧着近在咫尺的阿姐,良久,终是没忍住,别扭地问道:“阿姐……你,你是不是要嫁人了呀?”
她这话一出,初沅便是禁不住的怔然。
尽管先前的千秋节上,圣人并没有挑明了直说,但其间的深意,却是昭然若揭。
好像……阿耶是想开始为她择婿了。
初沅望着窗牖出神片刻,忽而噙笑垂眸,“幼珠,这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如今也只是有些相看的苗头罢了,究竟如何,还说不准呢。
华阳小声嘟囔道:“前两天听母妃和皇后娘娘说的……”
皇后性情淡泊,常年礼佛,是以宫中的半数事务,都由谢贵妃帮着打理。再加上两人相识于微末,在圣人尚未登基之前,便共侍一夫、同处一室,情谊非比寻常。
她们会共同商议初沅的终身大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阿姐,”华阳轻声唤,“如果你要嫁人的话,能不能别去很远的地方啊?大姐姐五年前嫁到回鹘,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过呢……我好不容易才和阿姐重逢,可不想又因为阿姐嫁人,再和我分开。”
华阳口中的大姐姐,便是五年前和亲回鹘的晋阳公主。
皇室的金枝玉叶,也不是都能坐享其成的。
初沅听着她的天真话语,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柔和,“那你想我嫁到哪儿啊?”
华阳轻声嗫嚅:“就想阿姐离我近一些。”
认真思索片刻后,她继续道:“嗯……像我外祖父家就很近!”
华阳的生母是谢贵妃,所以她的外祖父家,便就是指长安城声名煊赫的镇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