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入得大理寺内,果见几名官员在堂中守候,其中一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端坐于案后,正就着案上的灯光翻着卷宗。
见蔺效进来,他忙从案后起身,大步迎来,诧异道:“怎么身上淋成这样?”走得近了,又道:“我值房中还有几身干净衣裳,你若不嫌弃,先去换上如何?否则,只怕十有□□会着凉。”
蔺效称他“刘公”,笑道:“正想跟您讨身衣裳呢。”这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正是大理寺卿刘赞,当朝九卿之一,他听得蔺效如此说,立即领他到后堂换衣裳。
沁瑶头一回进这等高级别的官府机构,忍不住悄悄四处打量。堂内布置肃穆,处处透着威严,可惜灯光太过昏暗,色调太过深沉,无端端地便透出几分阴森来。她暗暗启开天眼,往暗处一看,果见几缕魂魄飘飘荡荡,在几名官员身边徘徊不去,见沁瑶发现它们,嗖的一声便消失在黑暗里。
清虚子老僧入定般地坐着,恍若不觉,阿寒却将方才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知道无需对这些游魂野鬼多加理会,只憨憨地一笑,对沁瑶直眨眼睛。
不一会,蔺效换了一身赭红色的常服出来,沁瑶甚少见他穿这等富贵的颜色,不但不见俗气,反比平日多了几分沉稳和别致。
在领着蔺效等人往殓房去的路上,刘赞道:“早上你跟我说了之后,我便派人将这两名女子的卷宗拿来过问,那名被挖去喉咙的女子名唤薛鹂儿,是春莺坊的头牌歌女,年方十六,十日前被人发现死在平康坊的秋霖巷,后由长安兆府狱转来我处。该女子并无家人,自小便被卖入了春莺坊,且签的是死契,当日来录供词的便是春莺房的老板娘白明珠及薛鹂儿的几位好姐妹。”
“据她们供述,薛鹂儿在出事前一个月,曾不时借故外出,且一去便是半日,日暮方回。老板娘初始时未觉不妥,后来起了疑心,便派人悄悄跟踪薛鹂儿,可每回跟到半路,总会无缘无故地跟丢。所幸过不多久,薛鹂儿自会回春莺坊,不曾耽误晚上的献艺,老板娘只得暂且作罢。薛鹂儿的同房姐妹则说薛鹂儿出事前行为与寻常无异,照例跟她们有说有笑,不像有难解的心事。
“另一位被挖去双目的女子名唤林窈娘,尸身于昨日在蔚然居被发现,后来由御史台狱移送至我司。她也是自小就被卖给了蔚然居的老板娘文娘。不过据文娘说,林窈娘尚未正式接客,平日只在馆内研习曲艺,因生得异常貌美,偶尔也会被别家酒坊高价请去陪酒。”
沁瑶暗暗点头,怪不得那日会在东来居见到林窈娘了。
刘赞继续道:“文娘说林窈娘出事前,林窈娘并未结识什么生人,也甚少四处走动,无甚可疑。但文娘此前曾在御史台作伪证,诬陷户部王尚书的小郎君是凶手,现已被收监,明日便会开堂审讯,所以她之前的供词未无参考价值。”
蔺效点点头,思忖道:“这两名女子前后被杀,又都是平康坊的贱籍女子,可有证据证明她二人是被同一人所杀?”
“这――”刘赞沉吟,“这就要等明日审过文娘后,再做推敲了。”
说话间已到了殓房,门前的府吏见几人前来,忙领着他们往房内走。
几人入内,便见诺大一个敛房空空荡荡,只在屋子正中停着两具白布覆着的尸体,想是府吏经过刘赞的交代,特意将二女的尸首单独摆放出来。
清虚子先看的是薛鹂儿的尸首。
掀开白布,迎面扑来一股淡淡的腥臭,显是尸首已有了*的迹象,女子五官虽完整,但面庞浮肿青灰,嘴唇淡乌,早已辨别不出原来的模样。尤其喉咙处的那处伤口大若碗口,深可见骨,几乎生生将女子的脖子横成两段。
清虚子捻须静默良久,转过身,又去察看林窈娘的尸首。
林窈娘死的时间不久,尸身尚无异味,但头上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如纸,眼眶处血肉模糊,看着比薛鹂儿更可怖三分。
沁瑶走到清虚子身旁,低声道:“师父,您看到了吗,这两名女子周遭一无怨气,若不是身上那两处骇人的伤口,任谁都想不到她二人是被虐杀而死。”
清虚子不置可否,沉吟了一会,吩咐沁瑶:“将为师的无涯镜拿过来。”
☆、第33章
沁瑶点点头,跑到阿寒身旁,踮着脚从他背后取下一个大大的包袱,两人一同蹲下身子从包袱中取出无涯镜。
蔺效见二人举止如此亲密无间,神情一滞,认真盯着阿寒审视起来。见他虽然生得高高大大,眉目又甚是英挺,但行动表情无不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其说他是有意跟沁瑶亲近,不如说还未意识到他和沁瑶男女有别,让人想要苛责他都无从说起。察觉到蔺效在打量他,阿寒转过头,毫无心机地对他咧嘴一笑,蔺效表情不自觉松了松,淡淡回以一笑。
沁瑶对方才蔺效跟阿寒之间的暗潮涌动一无所觉,埋头找出无涯镜,便小心翼翼地捧到师父身边。
清虚子从怀中取出两张符纸贴于两名女尸额头上,令沁瑶将无涯镜捧好,挥动拂尘,清喝道:“起――”
无涯镜刹那间发出耀眼光芒,缓缓升至半空,如皓月当空,将原本昏暗的殓房照得白昼般雪亮。
蔺效此前分别见过清虚子和沁瑶施法,对此已见怪不怪,刘赞脸上却露出惊惧的表情,“这、这是?”蔺效忙对他解释数句,他脸色这才见缓。
两具尸首笼罩在无涯镜的光芒下,周遭隐隐有暗流涌动。
沁瑶一脸紧张地盯着女尸,大气都不敢出,然而让她失望的是,足足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尸身额头上的符纸都没有任何变化。
她忍不住又抬头往无涯镜望去,镜中也一如之前明亮光洁,并没有如她所料的那样显出异像。
清虚子摇摇头,挥动拂尘,将无涯镜收回,思量一会,抬头看向蔺效和刘赞道:“若贫道没有料错,她们二人的死并非邪灵所为。“
在见识清虚子施法后,刘赞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闻言只略一思忖,捻须点头道:“二女的死状虽然骇人听闻,但她们所在的平康坊本就是长安城出了名的龙蛇混杂之地,往来之人三教九流都有,难保不会有穷凶极恶之人,既然如道长所说,此事并不是邪灵所为,多半是*无疑,要将此案幕后之人找出来,恐怕还需从平康坊入手。”
这时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人!大人!狱房出事了!”
众人皆是一惊。刘赞一撩衣袍,大步往外走去。
夜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边隐隐有雷声滚动,雨势未有稍减,甫一开门,凛冽的风便夹裹着疾雨扑打到人的身上,让人遍体生寒。
府吏半边身子已被雨水浇透,脸色极为难看,见刘赞等人出来,俯身道:“大人!女狱中有名囚犯方才自缢了!”
刘赞一震,一叠声地发问:“怎会出这等事?是哪名女犯?李少卿呢,可告知了他此事?他人现在何处?”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往狱牢方向走。
府吏快步跟上:“才刚禀告了李少卿,他已赶到狱牢去了。死的那位是今晨由御史台狱移送到我司的犯人,明早便要开堂审讯了,据肖狱丞说,名唤文娘。”
他话音刚落,刘赞脚步猛地一顿,迅速回头看一眼同样震惊的沁瑶等人,失声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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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被大理寺收监的犯人,在入狱前都会经过府吏的严加搜查,一应利器均不得携带入内,女犯人的金银首饰自然也不例外。
文娘是用系在裙上的汗巾自缢的。
狱丞发现她时,她半低着头跪在气窗前,身子僵硬如一只虾,像在祈祷又像是求饶,脸上的五官全都扭曲地移了位,一双黑眼仁少白眼仁多的眼珠突出于眼眶之外,似乎死前见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事物。
刘赞连夜令属下里里外外仔细察看,最后确认关押文娘的牢房并无外人闯入的迹象。仵作经过验尸后亦得出结论:文娘确是自缢无疑。
到天亮时,刘赞勉强定下一个疑似“畏罪自杀”的推断,命人暂时将文娘收入殓房。
蔺效等人从大理寺出来,脸上都满是疲惫之色,沁瑶见蔺效马上又要赶回宫里应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昨夜真是有劳世子了。可惜到头来白忙一场,我们什么忙都没帮上。”
想到两人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蔺效恨不得寻个什么由头再跟沁瑶多待一会,可惜身旁站着清虚子和阿寒,天色又实在不早了,只好道:“文娘的死因有些可疑之处,恐怕事情不那么简单,我会留心这件案子的进展,若有不妥,立刻跟你们联系。”想来想去,他决定可耻地利用沁瑶的好奇心,为两人下次见面制造机会。
沁瑶闻言果然慎重地点点头,道:“世子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只要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世子尽管招呼我们。”
既然此事不是邪灵所为,师父断然不肯再插手了,若蔺效愿意跟进此事,那是再好不过了。
清虚子在一旁看着蔺效,眼中渐渐露出了悟之色。他贵为澜王世子,现今又是羽林军统领,平日里宫里宫外多少事需要他操持,他会有空关心三名贱籍女子的死?哼,分明是在哄骗我那傻徒儿跟他亲近!可惜阿瑶年纪太小,对这些年轻男人的把戏毫无防备之心,而且此人位高权重,模样又俊俏,说不定哪天沁瑶真会上他的当。
这样一想,清虚子脑海中忽滑过多年前那张明丽得如芙蓉花的脸庞,心中一痛,不行,这些膏粱纨绔惯会花言巧语,实则个个朝秦暮楚,鲜有专情之人,绝不能让沁瑶再重复当年那傻丫头的悲剧。
他冷冷地重哼一声,也不跟蔺效打招呼,拉着沁瑶便往青云观的马车走:“官府的事轮不到你小孩子家家插手,再不回府,你阿爷阿娘只怕都不会认你了!你明年便该及笄了,以后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少到外头四处乱晃。”
沁瑶对师父突然其来的怒气有些摸不着头脑:“您这又是怎么了?我怎么又四处乱晃了?哎哎,师父您轻点,拽得我手疼,让我自己走。”
一路被拖到马车旁,沁瑶百忙之中回头跟蔺效挤出一个笑容:“世子,昨日之事多谢你了,咱们这便告辞。”
蔺效暗暗皱眉,眼睁睁看着青云观的马车绝尘而去,良久,才闷闷地收回视线,上了马,往宫中去了。
下早朝后,皇上又跟吴行知、莫诚二人商议云隐书院之事,看了一眼书院学生的名单,将夏
芫的名字添上:“七妹妹当年就曾在云隐书院就读,现在阿芫正是十四五的年纪,又尚未订亲,正适宜进书院入读。听说阿芫自小便能诗擅赋,在蜀地颇有才名,到时候,也好在一众名师面前替咱们皇家的女儿争争光。”
他对德荣的心结一除,恨不能将他们往日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地补偿给他们,今日在早朝的时候,不但恢复了夏弘盛超一品韦国公的爵位,又赏了良田万顷,华厦百间,其余珍稀玩物更是不计其数。满朝官员很快就知道了韦国公府恢复了往日的宣隆,道贺声此起彼伏,估计过不多久,韦国公府的门槛又要被踏破了。
皇上添上夏芫的名字,想起什么,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名单:“怎不见康平的名字?”
吴行知和莫诚迅速对了个眼,怡妃前两日才派人给他们示意,说耐不过康平的吵闹,烦他们将康平的名字从名单上删去,皇上那她自会去周旋,他们这才将那小魔星的名字去掉,莫非,怡妃还没跟皇上达成共识?
二人忙告罪,说许是不小心漏了。
“你们不用跟我打马虎眼,”皇上陡然提高嗓门,“是不是康平自己不愿意去上学?”
二人哪敢答话。
“好好的孩子都纵成这样了,她母妃竟然还由着她的性子胡闹!你们速速将康平名字添上,传朕的话,康平是头一个要进书院读书的,任谁都不用到朕面前求情!”皇上起身迅速踱了两步,”下个月书院便要开学了,明日起,康平就给朕起来好好练字!“
蔺效跟属下交割完事项,回到值房,令人备了热水,预备沐浴。
宫里的值房自然跟他的思如斋没得比,尤其温姑跟常嵘都不在身边,许多习惯能免则免,但他素喜洁净,一日不沐浴,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刚沐浴完,正系衣裳,值房门忽传来一阵小牛犊似的撞击声:“十一哥!十一哥!你在里头做什么呢?快开门!”值房的门被她撞击得隐隐有破开之势,旁边伴随着细声细气劝阻的声音。
是康平!蔺效火蹭蹭直冒,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猛地打开门。
康平不防蔺效突然开门,哎哟一声,一个倒栽葱扑到地上。
蔺效不等她爬起,抓住她的后领子一把将她拎起来,大步往外走:“今日你十一哥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门旁的夏芫见蔺效衣裳领口松散,隐隐露出一截白皙的胸膛,鬓发还湿漉漉的,意识到他方才可能在房中沐浴,不由脸一红,暗悔不该由着康平拖她来找十一哥,见蔺效似乎气得不轻,忙提裙追上去:“十一哥哥,莫要生气了,康平也不是故意的,你先将她放下来,有话好好说呀。”
蔺效一径拎着康平到庭前一株大树前,仰头张望一会,找了一根最为粗壮的树杈,提气跃到树上,不顾康平的求饶,拎着她的后领挂上树枝:“给我待在这好好反省反省!”
说完,又跃回地面,作势要走。
夏芫忙拉住他的胳膊,劝道:“十一哥哥,这样使不得,一会若康平摔下来可怎么办?”
“摔下来也是她自作自受,正好让她长长记性!”蔺效怒意稍减,但仍假意要走。
“十一哥!我错了!快放我下来!我不知道你在沐浴,下回我再也不会擅闯你的房间了!饶了康平这一回吧。”康平杀猪般叫起来。
蔺效铁了心要给她一点教训,闻言连头都不回。
这时不少宫人围了过来,都吓得魂飞魄散,有围在树下做成人墙防康平公主跌下来的,有跪到蔺效脚前替康平公主求情的,闹哄哄的,全没个章法。
“十一哥!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跟父皇说你的意中人是谁!”康平见苦情路线不起作用,恶狠狠地威胁蔺效。
“你自管去说吧。”以他对康平的了解,若她真打听到了沁瑶的底细,早就嚷嚷了出来,绝不会这样吞吞吐吐,是以她料定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十一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往后我再也不敢惹你了,求求你把我放下来吧。“威胁失败,康平又再次服软。
“这是怎么回事?康平――”骤然响起一个女子尖锐的叫声,“老六老七,还不快把你们妹妹救下来。”
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一群人,发出惊呼声的那个是位宫妆丽人,生得雪肤花貌,美艳不可方物,不是别人,正是二十年来圣眷颇隆的怡妃。
她身后跟着太子、吴王及一众宫人,德荣公主及夏兰夏荻两兄弟也在内。
太子和吴王一看到院中情形,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见妹妹像小猪似的被挂在大树上不敢动弹,不由都又是生气又是好笑。
吴王忍着笑走到树下,跃到树上将妹妹救下来。
康平一下地,便直朝蔺效一头撞去:“十一哥太欺负人了!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吴王万想不到她还有精力发浑,忙一把拽住她:“康平!别再胡闹了!”
康平力气比不过哥哥,挣了半天没挣动,只得在哥哥怀里对着蔺效又踢又闹:”今天我明明没做错什么,十一哥为何这样对我!“
怡妃几步走到女儿身旁,心疼不已地将她搂到怀里,儿啊肉啊地好一阵揉搓,又抬头看向蔺效:“十一!妹妹胡闹,到底年纪小,你便让着她些又如何,何苦那样吓唬她?万一从树下摔下来可如何是好?”
在一旁未曾出声的德荣暗暗摇头,怡妃这样不问情由,不论对错,一味偏纵康平,难怪会将康平惯成这副模样了。
她笑着出声打圆场:“都是自小一处长大的孩子,兄妹感情又亲厚,打打闹闹的也是难免的事,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怡妃这才想起追究女儿的过错,低头问她:“方才你做了什么,把你十一哥气得那样?”
“讨厌!讨厌!你们都护着十一哥!”康平嘴撅得高高的,挣开母亲的怀抱,往园外跑去。
“你这又要去哪?”怡妃忙问。
“我身上都是汗,回去换身衣裳。”康平远远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