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谢先生为人亲切良善,教人东西也并不看重学生的身份。当时不只是女王陛下可以跟在谢先生身边学习,哪怕是长老会的余孽和我们这样出身低贱的奴仆,甚至包括那些天生灵力低微的鱼头鲛人,谢先生都一律平等视之,尽心尽力教授自己的阵法所学。”
“与人族贸易,建立海城,这些也是谢先生教我们的。谢先生是我见过最温和,最好脾气的人类。”
“当时爱慕谢先生的海族不胜其数,陛下也说过,如果谢先生愿意留下来,她可以当皇后――不过都被谢先生拒绝了……我们到了。”
三人走到了铁王座阶下,女官止住话题,做了个请的姿势:“陛下说只见谢姑娘,劳烦张公子继续在这与我一起等候了。”
张雪霁看向谢乔乔,谢乔乔却还看着女官。见女官止住话题不说了,她才慢吞吞收回视线,没头没尾的接了一句:“他确实是这样的人。”
*
千品山。
虽然名字只有一个名字,但实际上,千品山却是由二十余座山峰连绵构成的巨大山脉。虽然地处偏僻的明匣洲,但灵力却很充足;只可惜这样充足的灵力,却和人类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座山隶属于一位大妖,山内的灵力自然也属于那位大妖
山脉深处,人类止步。哪怕是资格最深最老的猎人,也绝不会进入九合溪的源头。但是今日,九合溪的源头却不复往时热闹,只剩下浓重的血腥气。
穿一身白衣如雪的高大青年,单手握成拳头抵着唇,虚弱的咳嗽起来。他坐在溪边,另外一只手还浸在溪水里,从手腕蔓延到掌心的伤口已经不再往外流血,但皮肉翻卷的模样看起来仍旧十分可怕。
当然,与其柔弱外貌更加不符的,却是青年身后巨大的吊睛白额虎尸体。
那只老虎尸体有一座小茅房那么大,衬托得青年都显出几分娇小。而在老虎尸体周围,散发着微弱灵力的法阵残余正在缓慢消失。
即使阵法已经停止,残余的杀气也震慑得四方小妖不敢靠近。
青年静静等待掌心的阵眼血痕被冲洗干净,随后才把手从溪水中拿出来,用干净的纱布将其包扎起来。
包扎完伤口,等到需要将纱布打结时,青年便低头咬住纱布的一端,试图用单手将纱布打劫。他的左手似乎受过什么旧伤,一度使不上力气,弄得满头大汗,也没办法将那截纱布绕进接口。
实在是绕不进去,青年叹了口气,吐掉自己嘴里的那截纱布,抬头看向对面:“我说,嗯――小姑娘,我好歹也算是救了你,不要求你报恩,好歹过来帮我包扎一下吧?”
蹲在溪水对面的小孩儿――也真亏了青年能一眼认出她是个女孩――瘦弱贫瘠的个子,穿着打满补丁的不合身的衣服,头发剪得乱而短,说是狗啃都算是夸奖。
在凌乱的刘海下,她那双少见的,纯黑色,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冷漠警惕的盯着青年。那眼神明显不像是在看救命恩人,倒像是看猎物的眼神。
在青年带着笑意无奈的吐槽完那句话之后,小孩儿也只是冷淡的补充了一句:“我自己也能解决它。”
青年:“但是会被吃掉一只眼睛哦?”
小孩:“一只眼睛和性命相比,不算什么。”
她的回答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甚至成熟到了令人与之对话都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青年抱怨:“明明眼睛这么漂亮,却一点也不珍惜。”
小孩没有回答,冷冷的盯着他。青年叹了口气,没办法,只好自己继续努力――他的左手不太受力,每次捏着纱布一角小心翼翼将其塞进扣口时,手腕总是抖得很厉害。
最后也不知道失败了第几次,青年都已经自暴自弃的准备放弃包扎了;小孩忽然三两步跨过溪流,走到他面前,抢过他手里的纱布,三两下给打了个死结。
青年看着自己胳膊上的死结,陷入了沉默。
小孩抬眼,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好了。”
青年晃了晃自己包扎好的手,笑眯眯看向小孩:“我姓谢……嗯,你可以叫我哥哥,或者叫我老师,快叫一声来听听?”
小孩没有说话,但是看向青年的冷漠眼神,明晃晃的表达了她绝对不会叫的意愿。青年看出来了,倒也没有勉强,只是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
青年:“哦对了,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小孩:“我姓谢,没有名字,我在家里排第二,她们都叫我二娘。”
青年:“那总要起个名字吧?老是叫二娘算怎么回事呢?”
小孩蹲在溪边洗自己手腕上沾到的血,语气冷漠:“无所谓。”
青年也在她旁边蹲下来,饶有兴趣的提议:“反正你也觉得无所谓,那不如我替你起个名字?我们遇到了也是缘分嘛,我想想――叫乔乔好不好?”
“我老家那边有句诗,念‘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乔木是一种树,可以长得很高很大,希望你以后也可以像南山的乔木一样,长得高大漂亮,怎么样?”
小孩洗手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青年:“那不应该叫谢乔吗?”
“我觉得叠字更可爱一些。”青年弯弯眼眸,笑容温和,“乔乔,这样念起来,可亲可爱,一下子就把距离拉进了,多好啊?以后你会交到很多好朋友,要是都‘谢乔谢乔’的叫你,听起来就怪陌生的。”
她没有拒绝这个名字,只是低下头去继续面无表情的洗手:“我不会有朋友的。”
青年:“那不好说――我看面相很准的,我看你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朋友,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唉你喜不喜欢小孩子啊?不喜欢的话那儿孙满堂就算了――换成大富大贵吧。你以后定会成为一剑劈开人家的楼院,然后眼睛眨也不眨就抛出一袋灵石做赔偿的大富大贵之人。”
他碎碎念,话很多。谢乔乔活了这么几年,头一次遇到有人对自己说这么多话;没什么别的感觉,主要是觉得他好烦,太自来熟,还有……奇怪的熟悉感。
谢乔乔也说不上是哪里熟悉,但就是觉得这个人自己应该认识。
她洗干净手上的血,站起身,沿着九合溪往下走。青年背着书箱,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
青年:“你接下来要去哪啊?回家吗?”
谢乔乔:“我没有家。”
青年:“那你要去哪啊?”
谢乔乔答:“我不知道。”
虽然是不确定的回答,但从谢乔乔嘴里说出来,就莫名的有一种坚定感。好像她并不是不知道去哪,而是已经找到了去处一般。
青年打了个哈欠,三两步绕到谢乔乔面前,半蹲下来,笑眯眯的看着她:“既然没想好去哪,那要不要跟我走?”
“我姑且算是存了一点闲钱,够我们两个生活。相遇就是有缘,你还没有拒绝我给你取的名字呢,说明我们两就是缘分很足的嘛!”
谢乔乔并不理会,绕开他继续往前走。被默不作声的拒绝了,青年也不气馁,三两步追上谢乔乔,单手背在自己身后:“考虑一下呗,你一个小孩子,要在外面的世界生存很不容易的。”
“我真的是好人,你看我刚刚还帮你解决了那只大妖,不管怎么看都不算是坏人吧?”
谢乔乔均匀的脚步停下。她一停下脚步,青年也跟着停下脚步,歪过头笑眯眯的看着她――谢乔乔道:“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所以不必对我好。”
青年眨了眨眼,在谢乔乔面前又半蹲下来。他个子很高,在营养不良发育贫瘠的小孩面前,就算是蹲着也不会比谢乔乔矮多少。
谢乔乔平视着青年的眼睛,对方浅色的眼瞳在森林太阳的光线照耀下,如同一颗剔透的琥珀。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恶意,只是和平温柔的注视着谢乔乔,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谢乔乔疑惑了。
青年:“你不用给我任何东西。”
谢乔乔:“为什么?”
“阿娘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饭,有人对你好必定就是图谋你身上的东西。”
“我确实不是无缘无故的对你好,但理由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发誓,我绝对不会伤害到你。”
“我不信。”
被不信任了――青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皱着眉陷入沉思。但他并没有思考多久,很快便轻轻握拳一锤自己掌心:“有了!我给你发个心魔誓吧?”
谢乔乔:“……心魔誓?”
她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虽然因为年龄尚小,谢乔乔还不太明白心魔誓是什么东西,但也只觉大约是个很重要的契约。
青年兴冲冲的点头,当即咬破自己食指,凌空画出一串符咒。他身上的灵力很微弱,从指尖倾斜出来时,会有一种微妙的涩滞感。
符咒串联成法阵,聚合在青年掌心,同时天地间也感应到了这股力量――他眼眸注视着谢乔乔,许下心魔誓:“从今日起,我将成为你的监护人,保护你,抚育你,教导你。在你成长为真正独立高大的乔木之前,我会引导你行走于正确的道路上,不造杀孽,不食恶果。”
“我将承担监护人的责任,在你独立之前扮演你人生中的师长,朋友,乃至父亲――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们会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而绝不会越过雷池半步。如果违背誓言,那便让我半生谋划,功亏一篑。”
他掌心的阵法渐渐收小,烙印进他掌心的生命线和命运线之中;青年的命运线很怪,是虚实两条缠绕交汇,虚短实长。
在法阵消失于他命运线之中时,谢乔乔不自觉的伸手捂住自己胸口。冥冥之中,她与面前这个男人被某种看不见的关系捆绑――被天地认可的心魔誓将他们的命运线帮在了一起。
那是谢乔乔第一次明确的感受到,她和这个世界上的某个人建立了‘关系’。不是像自己和阿娘,哥哥,还有妹妹们那样,被血缘强行捆绑起来的关系。
阿娘经常说,母亲生孩子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但面前这个人有很多个选择。他在很多个选择中选择了自己――并在往后的时间里,严格的遵守了他当日许下的诺言。
他是教谢乔乔识字习文的老师,是陪谢乔乔下棋玩游戏画画的朋友,也是照顾谢乔乔生活起居,教她人情世故的‘父亲’。
第81章 、所求
再度进入鲛人女王的房间, 谢乔乔重新见到了蜉羽。
这次宫殿内部的布局又改变了――之前那座巨大的水池消失不见,四面墙壁也跟着变成了垂下的,随风飘动的柔软绸缎。
房间中央, 白色金属制的圆桌两边摆着同色系的高脚椅。蜉羽就坐在左边,单手拿着一卷宣纸在看。
谢乔乔进来后,她立刻抬头看向谢乔乔, 脸上露出笑容:“你来了?坐吧。”
她指了指圆桌右边的另外一把椅子, 态度和善,好似她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一样。谢乔乔在进来之前,照旧把书箱交给张雪霁保管。
等谢乔乔坐下后,蜉羽便将自己手中的那张宣纸放到桌子上:“你们这次来, 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乔乔也不和她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道:“我和张雪霁需要获取黎明会的信任,要你的护卫队和我们演一场戏,让我们救出黎明会被抓的同伙。”
当然,谢乔乔并不是来请求蜉羽帮忙的。只是因为张雪霁不想和鲛人女王撕破脸,所以提出了这么委婉的建议,谢乔乔才来知会蜉羽一声。
如果蜉羽不答应, 也不妨碍谢乔乔按照原计划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
蜉羽也立刻想明白了这一点――她没有立刻答应或者拒绝, 而是露出了沉吟的表情。片刻后,蜉羽道:“我可以让常病他们配合你们的行动。但我有一个附加请求……希望我的护卫们能少受一些伤,这样可以吗?”
有了上一次和谢乔乔打交道的经验,这次蜉羽的用词和语气都温和许多。
谢乔乔:“如果都是假打,自然不会受伤。”
更何况她也没有无聊到去针对几条鱼。虽然鲛人族骁勇善战, 但在谢乔乔眼里, 它们的战斗力确实并没有比油锅里的鱼高出多少。
看着谢乔乔脸上无所谓的冷淡表情, 蜉羽在觉得无奈的同时, 又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把桌上的其他东西挪开,微笑着道:“上次是我太过于心急,说了不合时宜的话,一直想找机会向谢姑娘道歉……当然,我也知道,谢姑娘大约并不需要我的道歉。所以我决定提前将这样东西给您。”
她手腕一转,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海珊瑚盒子,将其打开,推到谢乔乔面前。
红色的海珊瑚盒子里铺着昂贵生光的鲛人缎,上托一颗小小的灰色珠子。这颗珠子谢乔乔并不陌生,在魔窟里面的时候,张雪霁也曾经给过她一颗,拜托她帮忙录下魔窟最深处的模样。
谢乔乔皱眉:“留影珠?”
蜉羽态度温顺道:“这是三百年前,谢先生云游至此时,我用留影珠录下来的一段影像。我曾经对谢先生心生仰慕,故而一直留着这颗珠子,权作纪念。但我想谢姑娘大约比我更需要这颗珠子。”
一直对蜉羽不假辞色的谢乔乔,目光落到那颗留影珠上面时,却温和了许多。这份温和是很浅很淡,极其令人难以察觉的――但敏锐如蜉羽,自然能察觉到谢乔乔情绪上的细微变化。
她立刻抓住机会继续道:“谢姑娘想不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先生的事情?虽然谢先生已经离开许多年,但我对先生当初的模样却还历历在目……”
“不必。”
谢乔乔拂袖将那颗留影珠拿走,却没有拿走装珠子的昂贵宝盒。她垂眼,那一丝丝柔软的情绪迅速从谢乔乔神色中剥离,她依旧是那个冷淡默然的剑修,连看人的目光都冷得让人莫名胆颤。
她都说了不必,蜉羽也不敢强求,只得陪着和善的笑意,道:“那就等日后谢姑娘感兴趣了,再来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