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娘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丝念想之后,她连姨母也失去了。
阿浓捂着胸口,只觉得仿佛有人狠狠捏紧了她的心,一下一下地将它揉碎了开来,让她整个人都炸开了似的疼。她闭着眼,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无力地喘着气,听着自己越发浓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将她抱了起来。阿浓挣扎了一下,待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便又安静了下来。
她始终没有睁开眼,只是静静地靠在来人怀里,苍白的脸上是夜色也挡不住的迷茫。秦时心疼极了,轻轻摸着她的脸道:“阿浓,睁开眼看看我。”
少女恍若未闻。
早上收到文皇后病逝的消息时秦时就知道要坏,一熬到天黑便马上赶了过来,可惜不管他怎么说,少女都不肯开口,只蜷着身子倚在他怀里,双眼闭得紧紧的,连看都不肯看人一眼。
胸口好像叫人用什么东西塞住了,梗得难受,秦时沉默片刻,突然附在她耳边清晰而残忍地说道:“这世上没有不醒的梦,阿浓,皇后娘娘是真的去了,你再是装睡她也回不来的。”
少女浑身一震,仍是没有抬头。片刻之后,她的身子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秦时用力搂紧了她,大掌不停摩挲着冰冷如雪的手:“别怕,你还有我,我不会丢下你,永远都不会的……阿浓,你看看我,嗯?”
阿浓,好孩子,你还有我。
母亲去世的时候,姨母也这样对她说过,可她骗了她,她也丢下她走了。
短短一句话,像是利刃一样刺穿了她的外壳,阿浓胸口剧痛,终于忍不住呜咽一声,眼泪汹涌而出。
胸口像是被暴风雨袭击过,支离破碎,满目狼藉,她终于从咬得死死的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骗子。”
娘亲说会一直陪着她,姨母也说会一直疼爱她,可她们都骗了她,都将她孤零零地丢下了!
都是骗子,骗子!
秦时心头跟着揪疼了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低头用力吻住了少女雨中残花一般微微颤抖,毫无血色的唇。
灼热的气息从他温热的唇上传递过来,仿佛能够驱除这世间所有寒冰,阿浓没有挣扎,只是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反客为主地迎上去,然后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唇。
铁锈味伴随着疼痛在秦时唇舌间蔓延来开,他微微一怔,随即不仅没有后退,反而更贴紧了这如同慌张失措的小兽一般啃咬着自己的少女。
她似乎是在发泄心中的哀伤与愤怒,又似乎是在试探他对自己的容忍度,秦时沉默而包容地抱着她,目光始终明亮如星,温柔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阿浓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回过了神,她几乎是仓皇地放开了秦时,然看到他已经发肿的下唇时,少女直往后缩的身子又顿住了。
“牙齿挺尖利。”秦时看着她笑了起来,因唇舌受伤作痛,他说话有点含糊,阿浓听在耳中,只觉得鼻尖又泛起了阵阵酸涩之意。
“对……不起。”她觉得羞愧极了,自己竟像个泼妇一般对着无辜之人发泄心中悲愤,还因此伤了他。
“没关系。”秦时松了口气,随即长臂一伸,重新搂住她,低声笑了起来,“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不过若能再温柔地亲我一下就更好了。”
阿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倚在他胸前,感受着他身上那股子不属于冬天的温暖。周身那阵刺骨的寒意不知何时已经退去,冰冷的双手也已经叫他搓热,还有仿佛叫冰块填满的胸口,似乎也不知何时冰雪消融了……
这个人,真像天上的太阳。
这念头一起,苍茫一片,万里冰封的未来之路一下就变得清晰温暖了不少。阿浓睫毛微颤,突然抬头将自己的唇轻轻地贴在了他的嘴角上。
“你带我走吧,现在就走,好不好?”
秦时拒绝了阿浓。
听到他说“不”的那一瞬间,少女觉得自己再次被寒冰包围了,她愣愣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身上暖和得让置身寒潭的自己无法不心生贪恋的青年,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无措。
他不想要她吗?还是……还是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卑劣的心思?
看着她那双叫泪水洗过,亮得如同黑玉一般的眼睛,秦时有些好笑也有些无奈,他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叹道:“我不会叫你无名无分地跟我走,等明天上门提了亲,你再与我回家,嗯?”
阿浓眨了一下眼,似乎没明白,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道:“忠肃侯不会答应的,表姨母,表姨母他们也不会……”
“我有办法,你只等着我便是。”青年的轮廓逆着月光隐在黑暗中,阿浓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被珍视的温暖,“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叫你做我秦时的妻子。”
阿浓的心仿佛突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捏了一下,她眼中再次泛起了泪光,只这一次,却少了悲伤多了动容。
许久,她方才低下头,哑着声音道:“多……多谢你。”
***
阿浓不知道秦时是怎么做到的,反正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拿着季文浩亲笔写下的婚书,带着一大堆聘礼,在楚东篱的陪同下到安王府来迎她了。
这日他难得地换下平时穿习惯了的粗布短褐,穿上了一身青墨色锦袍,还整齐地用玉冠束了发,那高大俊朗的模样,看呆了王府里的大小丫鬟们,也看愣了安王妃。
“你方才说……你从前见过阿浓?”安王和章晟都去了军营办事,眼下府中只安王妃一人,看着这从外貌气势上看起来比自家儿子还要出色几分的青年,她心中惊愕极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问道。
“回王妃,是。在下四年前在京城办事的时候不慎遇到劫匪,意外受了伤,幸得与友人外出游玩的季姑娘及时赠药,方才堪堪保住了一命。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心中感激姑娘大义,盼着她能过得幸福安好。谁想竟听说……”秦时目露怜惜,又含着一丝仰慕道,“我知自己一介出门寒门,身份卑微的商人配不上季姑娘这等千金明珠,但还是忍不住想试上一试,这便寻到了侯爷提亲,没想……”
“没想侯爷之前落难时竟曾得秦兄相救,又见他诚心求娶,便爽快地允了婚。”一旁楚东篱笑眯眯地补充道。
那一脸的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提亲之人呢,安王妃不大高兴地腹诽了一句,这才朝旁边不知为何一直缩着脑袋,神色苍白又恍惚的季文浩看去。
她显然是不放心季文浩的为人,但季文浩顶着一旁秦时看似平静实则森冷的目光,根本连大气都不敢出,硬着头皮强保持镇定将她糊弄了过去。
安王妃虽不满意秦时的出身与家世,但一来季文浩到底是阿浓的亲生父亲,他连婚书都已经写下了,她一个表姨母就是再不愿意,也不好插手太过;二来安王妃是知道楚东篱背景的――天下首富楚家家主,如今又是淮东王的小舅子,能得他亲自陪同上门,还一口一个“秦兄”相称的人,这秦时必定有其不凡之处。且一开始秦时就已经暗示过,自己与淮东王并无交情,楚东篱也是因为两人私交才陪着上门的。
安王妃不知这话可不可信,但眼下阿浓的名声被人败坏,又因韩芊芊的存在不能再在王府多留,若能嫁给一个愿意真心对她的人,倒也能算得上是一条好出路。
当然,这前提是秦时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安王妃是真心疼爱阿浓,因此又用言语细细地试探了秦时一番。秦时态度真诚,回的话也是滴水不漏,安王妃实在找不出其他可以挑剔的地方,这才道:“婚姻大事,虽说该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强扭的瓜不甜,怎么说也应听听姑娘家自己的想法。这样吧,彩夜,你去问问表姑娘,将这边的事情与姑娘说一说,看看她自己是什么想法。”
这显然是不合礼数的,但秦时并无半点不快,甚至看向安王妃的眼神还多了几许笑意。
安王妃见此神色也不由缓和了几分,等到彩夜回来与她回禀了阿浓的反应,这贵妇人方才彻底松了口。
“既如此,阿浓便从我安王府出嫁,至于这具体出阁之日就定在……”安王妃本想说一个月以后,可想到章晟,又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晟儿心悦阿浓,若是知道阿浓即将另嫁他人,不知心中会何等难过……
“不知秦公子准备何时回洛州?”清冷如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接着身着一袭素色衣裳的少女便袅袅地走了进来。抬头看见屋里一扫往日粗糙,收拾得俊朗又英挺的青年,少女顿时心头飞快地跳了两下,但面上却绷住了,没有叫人看出异样来。
秦时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看见心上人时的激动与羞赧:“原本定于今日下午启程,只是眼下自该以姑娘为先……”
话还未完,阿浓便已经朝安王妃看去:“表姨母,那就定在今日吧。”
安王妃愕然:“什么?今日?这哪儿成!”
作者有话要说:安州副本即将关闭……
☆、第55章
第55章
“姨母刚走,我不想大肆操办,简单行一下出阁之礼便好了,具体的来日等到了洛州再说吧,我知道怎么做的。”阿浓走到安王妃身边,温声安抚道,“表姨母也莫要担心我,我答应过娘和姨母,不管怎么样都会好好过日子的。”
“太仓促了!况王爷与晟儿要明日才能从营帐里回来,你总该与他们道个别不是?且……”安王妃说着飞快地扫了一旁秦时一眼,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想叫安王派人好好查一查他的底细的。毕竟这人和楚东篱是友人,而楚东篱淮东王小舅子的身份,与他们而言也实在是有些敏感……
“何必多添离愁呢?况……”阿浓顿了一下,低声道,“表姨母也该为兄长想一想。”
她的话说得很含蓄,可安王妃却一下子听明白了。想着以儿子对阿浓的心意,若要亲眼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不知会有多么伤心,这贵妇人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犹豫,半晌才又道:“徽香楼起火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
“我所求不过一个真相,等事情查明白了,表姨母派人写封信告知我结果便是。”见安王妃还是不说话,阿浓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带了几分低落与隐忍道,“阿浓知道自己这般任性是辜负了表姨母的心,只是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实在……实在是迫不及待想要出门散散心了……”
想到这一切都是因自家那糟心的准儿媳而起,安王妃顿时心中微酸,说不出其他话了。
到底还是他们对不住她。
这时忠肃侯也在秦时隐含冷意的目光威胁下,努力做出平常的样子说道:“婚书已经写下,这婚事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王妃若是真的心疼阿浓,便顺了她的意吧。”
安王妃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可顾忌阿浓的面子,又生生忍下了。
看来她今日是拦不下人了……算了,有她在,总不会叫这孩子吃亏。又想着从安州去往洛州这一路上要花不少时间,这秦时也不可能马上就娶阿浓过门,若到时真的查出来这人有哪里不妥,自己也有法子阻止他们,安王妃才终于松了口:“罢了……你既坚持,表姨母也不勉强你,我这便叫人去准备。”
***
之后秦时便坐下来和安王妃商谈了一下这桩婚事的具体细节,包括怎么出阁,何时上路以及到洛州之后何时举行婚礼等等。
秦时既然来了,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又想着阿浓定不愿让安王妃担忧的心,这青年更是收起一身锐利的锋芒,放低了姿态,将安王妃哄得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阿浓在一旁看得眼皮直抽抽,这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可真是……她心里觉得一言难尽,可冷凝的眉眼却不自知地舒展了开来。
她不愿辜负哪怕一点点的真心,安王妃……纵然往后可能没法再亲密往来,她也会一直记得这位表姨母曾真心疼过她。自然,她也希望她能一直尊贵快活下去,永远不要叫烦忧的事情缠上。
“那在下也先回暂居的客栈打点启程事宜,下午再来迎姑娘出门。”
秦时与安王妃达成共识之后便欲起身告辞,阿浓回神,也跟着起了身:“表姨母,听闻秋掌柜病了,我想去他家看看他,顺便与他说点事情。”
安王妃摆摆手:“去吧,早些回来,我等你一起吃午饭。”
“是。”阿浓目光亲近地福身行了个礼,随即便带着玉竹和秦时一行人一道出了门。忠肃侯也带着――其实是被威胁着和身边那个小厮打扮的青年离开了。
“姑娘这是要出门会客?不如叫我护送你一程?”
“好,有劳秦公子。”
听着外头二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安王妃收起笑容,长长地叹了口。
“王妃?”一旁彩夜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只是……”安王妃沉默,许久才苦笑着揉了揉额角道,“罢了,都是命。”
“这秦公子看起来人还不错,又曾得表姑娘救命之恩,想来是不会亏待她的,王妃莫要太过忧心了,若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多派些人给表姑娘,将来帮着她一些?”
“也只能如此了。”安王妃点点头,半晌不知想起什么,又冷了脸道,“叫人盯紧那韩芊芊,若她有什么异动,即刻来报。”
她虽也很想让阿浓留在自己身边,可到底更不愿勉强她,那是她表姐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她总归是希望她快乐安好的。
彩夜点头称是,末了又迟疑道:“那世子那边……”
安王妃沉默片刻才摆摆手道:“等明日回来了再告诉他吧,眼下先不要叫他知道。”
***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辆低调华贵,做有安王府标记的马车,楚东篱侧头看着身边高头大马上的秦时,狐狸眼弯弯,笑得十分意味深长:“恭喜秦兄顺利抱得美人归。”
秦时这会儿心情好,闻言毫不吝啬地冲他露出一个飞扬得意的笑:“多谢。”
“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楚东篱语气调侃地说道,“不知从前那个大杀四方的秦爷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化为绕指柔?”
秦时嘴角微勾,懒洋洋地说道:“什么大杀四方的秦爷,在下小小商人,听不懂楚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东篱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河才刚过了一半,秦爷这桥也拆得太快了些。”
“这话我可不敢认。楚公子仗义,愿帮我这萍水相逢之人出面提亲,秦某心中感激不尽,哪里敢拆你的桥?”
知道这狡猾的青年还处在观望的状态,一时半会是不会轻易松口答应投到自家姐夫淮东王孟怀麾下的,楚东篱眯眼浅笑,倒也不以为意。
他与秦时从前交过几回手,看得出来这人并非那种甘心匿于绿林黑道中一辈子的人,眼下天下倾覆,正是由暗转明的大好时机,楚东篱不相信秦时不动心。而只要动了心……孟怀性情温和仁厚,素有贤王之称,又自来求才若渴,知人善任,比起其他那几个不是气量狭小便是刚愎自用的反王来说,可谓是最好的主君人选。秦时只要脑袋没撞坏,必定不会另作他选。当然,此番他毫不客气找自己帮忙的态度,其实也已经是一种试探了。
楚东篱对此甚为满意,秦时本身便是个堪为将帅的人才,其身后的天下会更是洛州一大势力,姐夫若他们能得他们相助,定可如虎添翼。
两个又你来我往打了几句太极,很快便到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