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明衍还礼道:“师傅可安好?”
“师傅一向自在。”小僧弥答道,引领褚明衍前行。
一路行来,青石铺道,松柏参天,石碑座伫立,褚明衍一眼扫过碑上文字,恍惚间,眼前浮现一幕影像。她身着红衣,柳眉凤目,面带笑颜,虔诚地辨认碑文,可上面镌刻地是梵文,她并不识,便嘀咕着出家人也极为做作,刻着梵文,弟子皆不识,有何用意?后来,师傅讲解于她听闻意义,她羞恼跑去后山。
念及此,褚明衍摆手道:“小师傅去忙,我自个前往。”
小僧弥止步。
褚明衍改了方向,取来一把小锄头,去往后山的桃花林中。十三棵树下停住脚步,桃叶耀人地光泽点点褪去,斑驳地黄点渐渐扩大。秋风一吹,纷纷往下飘落,树头逐渐光秃,份外凄凉。
手指摘下枝干上凝满地一颗树胶,她唤桃花泪。层层剥去,露出陈旧地字迹一片模糊,依稀间可以辨认。
褚明衍看着二人并排镌刻的名字,唇边露出一抹淡淡地浅笑。眼底明亮的辉芒,点点沉寂,一片黯淡之色。
撩开袍蹲下,挥着小锄头锄掉地上枯黄的草叶,挖出埋在底下的一坛酒。
她说自今日埋下,他日我们成亲前一日便来国寺还愿,挖出这坛子酒共饮。
他说你如何知晓不会生变,你会嫁给我?
她只认为是戏言,并不放在心上,含笑说若当真是如此局面,你先成亲,我便挖出这坛酒,伐掉这棵树。他日你死后,我便坐在你坟头喝了。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明日便是她的婚期。
拍掉酒坛子上面的泥土,褚明衍望一眼二人的名字,手覆在上面抹去他的名,以指为刀,刻下柳自清三个字。
褚明衍提着酒坛子去往后山,寻找大师一同喝了这坛酒。
“小姑娘怎得未随你一同前来?”大师嗅着醇厚酒香,脸上笑意深厚。
“她明日成亲。”褚明衍语气闲淡,望着浓黄的酒水,嘴角微扬,“八年了,你还记得她。”
“明日成亲,你怎得来了?”
“又非我成亲,缘何来不得?”褚明衍曾一度以为会娶她为妻,只是后来之事,并非他所能够控制。
大师恍然,抚须笑道:“老衲观你二人面相,当年便直言缘浅,你偏不信。有的事情是命,不信也得信!”
褚明衍笑了笑,透着几分苦涩,似来了几分兴致,道:“你算一算我与谁有缘?”
“你是孤寡之相。”
褚明衍琢磨这几个字,朗声笑道:“有几个意思,我也觉得如此。我过些时日要成亲了,你算得可不准!”一拂袖,扬长而去。
大师望着他的背影,掐指算了算,面色凝重,摇头叹息一声,抱着酒坛子去断思崖。
果真如他所料,褚明衍在此打坐。
这一坐,便是已经过去几日。
――
柳府。
兰阳一夜辗转难眠,案上的龙凤火烛,燃烧殆尽,天已经泛着鱼肚白。
坐起身,披着外衫下榻。
碧莲听到动静,进来道:“郡主,您醒来了。”
兰阳望她一眼,皱眉道:“日后唤我少夫人。”
碧莲一怔,点了点头,服侍她更衣,打水伺候她洗漱。
兰阳坐在铜镜前,碧莲替她用细粉遮去眼底的青影。
“少爷。”门外传来婢女的请安声,兰阳侧头望去,他已经穿戴整齐,月白锦袍映衬的他面色清冷,颀长笔挺的身姿,宛如芝兰玉树。
柳自清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昨夜的一切似乎不曾发生。信步而来,接过碧莲手上的眉笔。
兰阳微微一怔,不解的望着他。
“你的眉画的太凌厉,我来替你画一画。”柳自清淡声道。
兰阳轻轻点头,她的脸太媚,所以她的眉便画的尖锐,稍显凌厉。
柳自清将手里的眉笔沾染眉墨,弯腰托起她的下颔,望着她不太自在的神情,轻笑一声:“头再抬起来一点。”
兰阳面色微红,配合着他抬高下颔。
柳自清一手捻起袖摆,目光专注,一笔一笔,细细帮她描画半日。
兰阳紧闭着眼,他呼吸轻轻吹到脸上,微微发痒,宛如轻盈如羽拂过她的面庞,眼睫微微颤动。他的动作轻柔,心中仿佛有一种错觉。似乎他捧着的并非她的面庞,而是宛如娇脆易碎的精美瓷器。
忽觉鼻头泛酸,却并未深想缘故。她参不透他的性情、心思,他的好如同指间流沙,亦如飘絮飞花,她抓握不住,亦是留不住。
她也怨不得他,自己未曾身心交付,如何叫他不求回报地一味付出?
柳自清搁下眉笔,端详半日,松手道:“你看看。”
兰阳睁开眼,不由呆住了。
“第一回画,颇有些生疏,不如作画那般顺手,你多担待。”柳自清袖手而立,嘴里说着歉疚的话,可含笑的神情里,却不见丝毫内疚。
兰阳望着铜镜中一粗一细的眉毛,哭笑不得。
“少爷、少夫人如此恩爱,夫人定会很高兴。”柳夫人身边的楚嬷嬷含笑的站在门边笑道,她那细小的眼睛里蕴满笑意,俨然是来了许久,面颊发热,微微垂头。
柳自清叹了口气:“昨夜只怕委屈娘子,昨夜编撰史册,令她独守空房。只望嬷嬷在母亲跟前替我说几句好话,莫要在众亲面前数落我。”
楚嬷嬷蹙眉道:“少爷,这忙嬷嬷可不帮。”心里却是松一口气,昨夜里柳自清未曾宿在新房,夫人心焦得一夜未眠,不由担心似乎如同传言,自个儿子嫌弃兰阳曾经议亲过。可又觉得不对,这妻子是他自个求来,如何会嫌弃?心里便想这郡主不满意柳自清,或者是自家门楣低的缘故。一大早,遣她过来打探。
柳自清嘴角微抿。
楚嬷嬷睨一眼托盘里洁白的白巾,去向柳夫人回禀。
兰阳如何不明白,他今日这些举动只怕是为她解围?
沉默良久,兰阳嗫嚅道:“谢谢。”
“你是我的妻子。”柳自清目光微微一变,淡薄地说道:“你可还记得昨日说过的话?无须说报答、回报,谨守本份即可。”
兰阳手里拿着玉钗地手微微一顿,心渐渐沉到谷底,铜镜中,描画稍显滑稽的眉,如烟似雾,缠绕着他方才的柔情。
“快用膳罢,家中长辈已经在前堂候着。”柳自清说罢,坐下等着兰阳一同来用膳。
兰阳深吸一口气,别好玉钗,坐在他身旁用膳。
用膳后,收拾前往前堂。
柳自清始终保持着离她几步远,兰阳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抬眼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影,手指微微一紧,快步至他的身旁,握着他温热修长手指。
柳自清脚步一顿,侧头望着她,淬不及防撞进她盈满笑意的眸子,弯如新月。
兰阳心中紧张,故作镇定,声音轻柔的说道:“我遇见他时只有几岁,自小便订下婚约,只知道长大会嫁给他,十年,认识他十年,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夫君看待。我与你认识不到一年,最后却嫁给你。”兰阳说到最后,觉得词不达意,并非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心一横,咬牙道:“我想要说什么,你心里定十分清楚明白。我只想问你一句,愿不愿意帮我将心底的执念拔除?”
秋风瑟瑟,凉意袭人。
兰阳抬眸望着他的侧脸,许久,不见他有任何的回应。提起来的心渐渐落下来。握着他手指的手,缓缓松开。
倏然,手心一热,被他紧紧握住。
柳自清牵着她的手,信步去往前厅。枯黄落叶纷飞,层层叠叠铺洒在小径上,淡薄金芒将二人笼罩,似乎这样没有止尽的走下去,地老天荒。
柳老爷、柳夫人已经等了许久,见到相携而来的二人,柳夫人眉头紧皱,那张脸太媚了。触及她描画不一致的眉头,忍俊不住,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掩去嘴角流泻而出的笑意。
兰阳捕捉到柳夫人见到她的脸时不满皱眉,转瞬,她便露出笑颜,便知定是柳自清给她画的眉头的功劳。
兰阳端着茶杯跪下来敬茶,柳夫人心中轻叹,罢了罢了,儿子喜欢便好。
端起茶,将一把钥匙与头面放在托盘上。
一一敬茶下去,倒是无人刁难,只有他的表妹,神色不太友善。
回去后,柳自清被柳夫人唤过去。
柳夫人忧心忡忡地说道:“昨日里你的婶婶们说长得太好看,我不曾见着,不晓得她竟长得这样好。我们家世代书香,不看重样貌,注重品格、德行。你老实说,求娶郡主是因为她的相貌?”心里暗道,莫怪他舅舅上门说项,他仍不肯求娶芸儿。
“母亲觉得儿子是如此肤浅之人?”柳自清反问。
柳夫人心中稍定,“你眼下成亲,我问过芸儿,明日起给她相看,她不肯,便将她送回去。”阮芸对柳自清的心思,她看在心里,留在府里,只怕做出糊涂事。
柳自清道:“您眼下便与她说。”顿了顿,方才说:“我与她不易,母亲不想儿子受累,相看后,送回去待嫁。”
柳夫人瞪他一眼,心中也怕阮芸搅事,她心眼本就多,点了点头。
柳自清便去往书房。
兰阳坐在铜镜前,望着一粗一细的眉头,竟少了今晨看的违和感,想必他是故意为之罢?
“少夫人,奴婢帮您重新描眉?”碧莲打来水,给兰阳净面。
兰阳拒绝:“不必了。”
碧莲退出去。
这时,有人送来一封信,“少夫人,门口有人交代奴婢将信给您。”
兰阳狐疑,谁会给她送信?
拆开信,望着信纸上写着与她国寺见一面。
兰阳指尖微微一颤,尘封的记忆似破土而出,纷沓而至。
“少夫人,您怎么了?”碧莲见她面色微微发白,担心的问道。
兰阳深吸一口气道:“去,备马车。”
碧莲心中一惊,郡主新婚第一日便出府?
“少夫人……”碧莲劝慰的话还未说完,触及兰阳冰冷的眸光,立即去准备马车。
兰阳前脚方才出府,乘坐马车去往国寺。后脚便有人告诉柳自清,捻起水袖,站在他的身边,细细研磨:“表哥,方才我来寻你的时候,碰见表嫂,她似乎出府去了。”
柳自清搁下笔,吹干墨迹,合上册子,仿若未闻。
阮芸缓缓说道:“表嫂方才成亲,该是要守礼莫要出府。许是有急事非去不可罢,我方才忍不住多嘴问一句,好像有人给表嫂送一封书信,她身旁的婢女要马车,似乎是去国寺……”
柳自清的目光冷冽刺骨,阮芸的话音渐渐低不可闻,直至噤声。
“出去。”柳自清面色阴寒。
阮芸心中一紧,她不曾见过发怒的柳自清,大气不敢出,慌忙退出去。
柳自清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扶额,目光落在书案上的史册,全是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阖眼靠进椅背里,阮芸确有挑拨之嫌,但是她没有那个胆子瞎编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