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顿时噤声,齐齐望向荆钗布裙的李氏。
她与马全是隔壁邻居,两家素日也算有交情。
她……她这是要帮谢桥翻供?
谢桥见到她眼眸微微一动,僵直的身影微不可见的一松,神态也自然几分。
“周大人,民妇的女儿与马大婶子的孙儿得的是一样的病。她孙儿比我女儿病情严重,她被迫无奈找上谢大夫,那药方吃下去一副见药效。马大婶子还来与我说谢大夫妙手仁心,并不看重那些个黄白之物,不会见死不救,让我天亮带人去求谢大夫给孩子治病。没成想第二日就出事了,当时我还以为当真是谢大夫医死。”
“直到那天马全从衙门回去后,收拾包袱离开。我心里可怜马大婶子,给她送些吃食,这才听见她跪在地上烧纸钱忏悔,让他的孙儿保佑谢大夫,不要怨怪他的爹爹。民妇这才想起头两天马全被要债的打了一顿,怎得突然就发财,把债全都还清了?”李氏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补充道:“就是他儿子死前的那天晚上,他把债还清,买了好些酒肉喊我家那口子去吃。他一个闲人无赖怎得会有那么多银子?眼下想想定是谢大夫得罪人,收买马全陷害她!”
“仅凭你一面之词,并不能作为证据替她开罪,你还有其他证据?”周知府不悦的说道。
李氏一怔,指着门口站着的小女孩:“我女儿便是谢大夫治好,她摊上人命官司,没有见死不救,可见她心怀仁善。怕再出这样的事,她把我女儿亲自带到医馆医治,这不快死的人,眼下活过来了。她这条命是谢大夫给的,我虽然穷苦,但是也不能没有良心。”说着李氏泪水滚落下来,哑声对马全他娘说道:“大婶子,你可不能为了你那丧尽天良的儿子害了谢大夫!谢大夫这样的好人不多见。她医术高明,能帮咱们没钱治病的穷苦人家啊!”
老妇人胸前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浑身颤抖。枯瘦的手指紧紧的揪着衣角,浑浊的双眼含着泪看向谢桥。
她心里的防线在李氏的一番陈述下崩塌。
“谢大夫,老妇对不住你。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造的孽,全由我来偿还。望你莫要追究他……”老妇人眼睛里布满痛苦、愧疚、绝望,乞求着谢桥。
谢桥瞧着马大婶,脑子里忆起这身体的母亲,闭了闭眼,郑重的点头。
“周大人,我孙儿吃了谢大夫的药有好转,是我那儿子受人指使……陷害谢大夫……”老妇人终于松口,替谢桥辩证。
事情到这一步,周大人只得开释谢桥。
谢桥还了清白之身,也因为这场官司而小有名声。
回到医馆,倒是陆续有人排队上门治病。
而一直打压谢桥的卫如雪,春风得意,比尚书府门第低的官宦上门求诊还能推拒。碰上皇亲贵胄,只好硬着头皮接诊,倒是腾不出手来对付谢桥。
谢桥也借着时机在坊间声名鹊起。
……
辅国公府
容三将这段时间谢桥的作为,一一禀报给辅国公:“谢姑娘与卫小姐怕是有私怨,眼下卫小姐遇到难事没空对付谢姑娘,倒让谢姑娘因祸得福,小有名声。”顿了顿,试探的问道:“老太爷,您打算如何安排谢姑娘?”
辅国公心情极为矛盾,镇国公府历代为武将,镇守边疆。而辅国公府便是为文,辅佐帝王。两家一文一武,巩固江山。当年他弃文从武,与镇国公一同上战场,镇国公曾救他一命,算是生死之交,后结为姻亲。
虽然镇国公府坍塌,他却对李氏与嫡长孙女并无偏见。可朱氏却背着他吊死李氏,遗弃嫡长孙女。
时隔十五年,容阙再娶,诞下一儿一女。
他如今寻到遗弃的嫡长孙女,也不得不诸多考量。将谢桥接回府,恐怕不止朱氏不愿,卫氏也不会答应。尚书府是朝堂新贵,辅国公府虽是百年世家,可这些年不得皇上器重,剥夺实权,逐渐衰败,不如表面光鲜。
卫如雪与谢桥又有私怨,她回府……于她亦或是辅国公府都百害无一利。
曾经镇国公与他的交情,至多让他将谢桥安顿好,替镇国公留有一丝血脉。
“她生活不易,替她置办一座两进一出的宅院,给点银子便可。”辅国公下了定论,不再为不能给辅国公府带来利益的谢桥多费心神。瞅着快到晌午,起身去福寿堂。
朱氏端坐堂中,乌发一丝不苟的绾成髻。金簪珠翠堆满头,贵气逼人。这些年养尊处优,保养极好,仿佛四十出头的年纪。
一双眼尾上扬的眸子,平静中隐有厉色。
卫氏阴着脸,咬紧牙关道:“雪儿才得皇上与太后赏识,转眼就摊上人命。若是寻常人家打发就是,可那人是荣亲王世子,状告到皇上面前不肯松口,非要治她的罪。”
朱氏忧心忡忡的说道:“雪儿那孩子今年是流年不利,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她定会像上回一样转危为安。”
卫氏脸色骤变,有苦难言。手指撕扯着锦帕道:“这一切都是拜那贱人所赐,雪儿如今水深火热,她倒是过得顺风顺水。”卫氏想起今早卫如雪捎来的话,眼珠一转,锦帕按着眼角带着哭腔道:“母亲,雪儿说有一个法子能脱身。只是住在青石巷开医馆的那贱人,不知怎得得了老太爷的庇护。雪儿怕她与咱们府上的亲戚,不敢妄动,让儿媳来过问您一声。”顿了顿,卫氏继续说道:“母亲,咱们府上与尚书府是姻亲,利益共存。若非万不得已,雪儿也不敢动父亲要护的人。”
朱氏拧眉:“谁?”
“那丫头是从清河村来的,姓谢……叫谢桥……”卫氏也想不通一个野丫头怎得就入老太爷的眼?竟救她一命!不过也幸好救了她,正好用她来替雪儿顶项。
朱氏摇了摇头:“族亲并无姓谢的人氏,若能保住雪儿,你只管去办。至于老太爷那儿,由我来说项。”
卫氏转忧为喜:“雪儿那丫头总说母亲您最疼她,就像亲祖母一般。谁说不是呢?嫣儿都吃味了!”她口中的容嫣便是容阙与她生的女儿。
站在门口听到她们谈话的辅国公,脚步一转,朝府外走去。
谢桥已经被她们盯住,留在京城不妙,得另行安排。
而浑不知被算计的谢桥,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喝口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人拎着丢到马车上带走。
第十一章 燮郡王
马车疾驰后,缓缓的停下来。
谢桥还未看清楚自己的处境,直接被拎着扔进一间屋子里。看着眼前带着铁皮面具的黑衣人,目光落在他腰间别着的长剑上,不由得摸了摸脖子。
燮郡王!
谢桥浑身紧绷,他突然将自己抓来,打算秋后算账?
黑衣人关上门离开,婢女端来几样精致膳食。
谢桥原本饥肠辘辘,眼下没有弄清楚燮郡王将她‘请’来的目的,哪里吃得下去?
桌子上香炉里的熏香缓缓燃烧,那点猩红的火星子,仿佛烧在她的心头,心里面一阵煎熬。
她素来是急性子,要杀要剐,直面而来她倒不会如此忐忑不安。
吱呀――
门扉推开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侧头望去。
日光里,他穿着黑色滚金边常服,身形挺拔,那双修长而有力的腿朝她迈步而来,悠闲从容。
谢桥视线上移,看进他的眼里。
这一双眼冰冷无情。
“燮郡王……”谢桥起身,她近一米七的身高,仍需抬头仰视他。
秦蓦垂目斜睨着她,似探究,似打量,深邃而无法探测的眼眸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将她看个通透。
谢桥见他眉头一蹙,薄唇微微抿成线,顿时戒备的盯着他。
这人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该你报恩的时候了。”
良久,秦蓦吐出一句话。
谢桥一怔。
秦蓦见她不甘愿,又有点蠢的模样。狭长的眼眸微眯,嗓音低哑而危险的说道:“本来,我是要杀你的。”
谢桥浑身一个激灵,骤然想起那日马车上的话,连忙说道:“对对对!报恩报恩!”知道他的目的,谢桥便也不怎么怕他:“你眼下状态不错,我写个方子,你把药材备齐,咱们就开始解毒。”
秦蓦冷声道:“蓝星,带她去。”
谢桥看着门口的黑衣人,跟着他去了一座小院。
院门口早已有人等候,见到谢桥,直接领着她进屋。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奢华,淡淡花香被药味掩盖充斥一丝苦味。绕过仕女图屏风,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上,病容苍白的女子躺在锦被绣衾里。
她的眉眼与秦蓦有几分相似,却没有他那般令人惊艳,只算得上清秀。
谢桥猜到她的身份,长公主的女儿,秦蓦的同胞妹妹。
蓝月轻轻走到床边,细声细语的唤醒秦玉:“郡主,郡王给您请的大夫来了。”
秦玉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眼,打量着床边的谢桥。示意蓝月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苍白面容上露出歉意的笑:“等久了吧?哥哥他太心急,请大夫来该知会我一声。”
“我也是才来。”谢桥坐在绣墩上替秦玉扶脉。
秦玉眸光微微闪动,对谢桥道:“你也不用紧张,我这身子骨瞧了不少太医、名医,仍旧不见起色。这几年在江南安养倒也好了许多。太后娘娘寿辰将至,连日赶路有些疲累罢了。哥哥他太大惊小怪……对了,我这病和哥哥一样从娘胎带出来,你可有给他看病?哥哥他的身子可好?”
秦玉与秦蓦是龙凤胎,身上的毒是一样的,她比秦蓦要严重。
“没有。”谢桥收回手,在她膝盖上按了按,并没有毒包。她的筋脉太细,身子极虚,而将毒素逼压至一处受非人的痛苦,若是撑不过去当场便会没命。可毒素在她全身,情况并非眼下这么好,恐怕还要糟糕。除非……
“郡主一直在服药?”
秦玉颔首:“不过只剩下十几粒。”
“郡主长途跋涉累了,好好睡一觉便可。我与郡王商议,他若许可明日我便来给你调理。”谢桥朝蓝月看一眼,蓝月带着谢桥去见秦蓦。
站在门口候着的林嬷嬷,见二人离开院子,倒一杯热茶服侍秦玉喝下,抱怨道:“郡王若当真对您好,当初为何不让神农谷谷主给您治病?找的都是无名小卒,今日这位更过份,年纪比您还小上许多,能懂什么?若当真好,为何不先给自个治治,有成效再给您来治病?安的什么心?”
“嬷嬷,当初神农谷谷主的法子有危险,哥哥心里只有我一个亲人,没有十全把握他断不会让我冒险。”秦玉替秦蓦开解。
林嬷嬷哼了一声:“既如此郡王又为何给神农谷谷主医治了?您看这些年他可有发作?老奴只瞧见郡主受病痛折磨!而且……而且老奴听人说当时神农谷谷主身受重伤,精力有限,只能救一个人!”
秦玉低垂着头,撑在床榻两侧的手,紧紧的揪着床褥。嗓音出奇平淡地说道:“嬷嬷何时也学会嚼舌根?”
林嬷嬷听出秦玉话中的冷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奴该死!”
秦玉不再看她一眼,侧身躺下。
……
书房内。
秦蓦安坐在软榻上,漫不经心的翻阅公文。
春意和风从窗外吹入,散放的书籍被吹得沙沙作响。
谢桥低声说道:“我能看你的膝盖吗?”
两人对视一眼,秦蓦黑眸中闪过冷光,脸上轻松的神情慢慢收敛,俊美的面庞冷漠而紧绷。
谢桥深吸口气,猝不及防的摸上他的膝盖,用力按几下,并没有她当初说的那般有毒包隆起。又似乎印证她的猜测,轻轻吐出一口气,两旁轻纱飞旋间,只觉得明亮的书房内被阴影笼罩,带上几分阴森寒意。
谢桥轻拂衣袖,微微挑眉,清亮的眼眸淡扫他的膝盖道:“你的毒包几年前被除,配上一味药,不说能全然解毒,可保你性命无忧。而你如今依旧毒不得解,把药给了郡主罢?”
秦蓦浓若黑墨的眼眸不复阴寒锐利,深深地、冷冷地凝视她。嘴角微扬,好似带笑,又仿佛暗含讥诮:“能不能治。”
谢桥眉心一凝:“郡主的毒,我没有十全把握,只能一试。”
方才的话秦蓦并没有否认,看来几年前师傅回京,定是给他治病。
秦蓦搁下公文,随手斟一杯酒,酒水香醇,白玉瓷杯幽幽发出莹润光泽。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不疾不徐的说道:“明日午时。”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水。
这一次,没有再拎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