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性子是软了点,但确实是个能吃苦的,一个人把顾大郎拉扯大,后来好心收留了落难的陆氏,白得了一个媳妇不说,靠着陆氏一手精妙绣活,顾家的日子是越发蒸蒸日上了,年前刚刚盖起了三间的青砖大瓦房。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就坐在了堂屋里。此时正是年节下,桌上的菜色对于一般农家来说算是很丰盛了,一海碗菘菜炖猪骨、一小碟蒸腊肉,一叠撒着芝麻的胡饼,再加一小碗用猪油炒过的盐菜和掺着糙米的粟米饭。顾容安有格外优待,还得了一碗蒸鸡蛋羹。
而那只锦鸡因为讨了顾容安喜欢,并没有被端上桌,剪了翅膀上的飞羽,跟顾家养的鸡关在一起了。
一家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对顾容安来讲,是个新鲜事。在晋王府时,平日里大家都是在自己的院子用饭,就算是有家宴,也都是分餐而食,不会全家吃到一个桌子上去。后来她进了宫,就更不可能有这样的体验了。
农户人家吃饭哪有什么讲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才是常态。曹氏还是很心疼孙女的,第一筷子就给顾容安夹了一筷子油汪汪的腊肉。
顾容安低头一数,足足有五片!全是切成两指宽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好在切得薄,蒸过以后,肥肉的部分成了半透明,看起来不那么腻了。
曹氏笑呵呵地,“安安你要多吃点肉,才能长得结实,可不许挑食。”孙女是赶上了好时候,打小就娇养着,连肉都不爱吃。
顾容安确实是打小就不爱吃肉,见着碗里油汪汪的肉,就是一阵腻歪,可是曹氏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也不好拂了祖母的好意,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小心咬了一口。就感觉滋地一声,咬了满嘴油。当下她眉头都皱起来了。比起吃肉她宁愿继续喝糙米粥配盐菜。
唉,吃个肉都跟吃药一样。曹氏看孙女苦哈哈地吞下肉,想起儿子小时候过得苦巴巴,就忍不住给孙女讲一讲顾大郎小时候的事,“也是你阿娘能干,我们家日子好过了,你就没吃过苦。你阿耶小时候,一年也就大年三十能够吃上一口肉。”
这种事顾容安还是头一回听,原来阿耶小时候过得那样惨。在她的记忆里,阿耶已经是晋王府世子了,后来又成了晋国太子,从来都是锦绣绕身、养尊处优的,竟然还有吃不上肉的时候。
曹氏回忆起往年的事,有些唏嘘,“那年你阿耶都七岁了,人家送了我们一头猪,在我切肉的时候,你阿耶就在一旁问我,娘这是肉哦,我答应他是,他又问我,这肉是可以吃的哦,我说是,你阿耶抓起一块生肉就塞嘴里了!”
啊?顾容安睁圆了眼睛。陆氏显然也是没听过这个典故的,跟顾容安一样听住了。
“我急忙去他嘴里扣,肉早就没了。”曹氏叹息不已,“大郎是馋肉狠了。”
陆氏:夫君小时候好可怜!
顾容安:阿耶小时候好可怜!
顾大郎叫媳妇和女儿怜惜的眼神看得满脸通红,他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曹氏又想起了伤心事,眼眶湿润,“大郎命苦,打小就没阿耶。”
“娘,来吃肉。”顾大郎夹起一筷腊肉放进曹氏碗里,熟练地打断了曹氏。顾大郎知道他娘又在想他那个无缘的阿耶了,从小就听娘说他爷俩有多像,他阿耶在的时候多能干,可他也知道,七岁那年,阿耶的结拜兄弟回乡,带来了阿耶失踪的消息。
乱军中没了消息,阿耶怕是遭了难了。可是娘一直不愿意相信,还在盼着阿耶回来。
“你也吃,”曹氏吸吸鼻子,她知道儿子是在关心她,只是嘴笨不会说,就没再提丈夫的事。给顾大郎也夹了肉,同时还不忘给陆氏也夹一筷子。转眼一小碟子腊肉就没有了。
顾容安用勺子心不在焉地吃着鸡蛋羹。她只知道祖父把亲祖母和父亲阿娘接回了家,却不知道他们竟然认为祖父已经不在了。
她想起祖母朱氏的说辞,当年祖父是因为音讯不通,一直没有父亲的消息,后来封了晋王,才打探到了父亲的下落,立刻就把父亲接回家了。
可是,祖父真的是没有亲祖母和父亲的消息吗?
祖母朱氏的娘家是晋地的豪强大族,当年祖父娶朱氏可是明媒正娶的!顾容安记得那些年,祖母朱氏虽然称亲祖母为姐姐,祖父也认亲祖母为正妻,父亲为嫡长子,可是王府里明显是以祖母为尊的,毕竟王妃只有一个。
被封为郑国夫人的曹氏偏居侧院,并不怎么出来走动,只有过年才出现在家宴上。是以顾容安即使知道她是自己的亲祖母,也亲近不起来。
不知为何,顾容安忽然想起曾经在大邺宫中看的一出名叫《王宝钏》的戏来,枯守寒窑十八年的妻子等回来了封疆裂土的丈夫,美满结局的背后,却有貌美如花的新人……
当年的戏只演到了大团圆,叫一干后妃们心满意足。顾容安却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使人问了那教坊司的戏子,方知王宝钏不过享了十八日的富贵日子,便莫名而亡了。
心里蓦地发寒。顾容安拿起筷子,急忙往自己嘴里了塞了一块肥肉,不敢再想了。嗯,肥肉真的很难吃啊。
是夜,曹氏期期艾艾地进了顾大郎和陆氏的房里。
“娘,有什么事吗?”陆氏一看曹氏闪躲的神情就知道她有事。
曹氏捏着袖子,也不看陆氏的眼睛,只望着已经脱了衣裳躺好的顾容安,“我想安安了,今晚就让安安和我睡吧。”
陆氏还没说什么呢,顾容安一听,就从被子里爬出来,“阿婆,我也想和你睡。”顾容安刚才就在纠结了,她毕竟是嫁过人的人了,跟阿耶睡一张床,好奇怪。
“安安你真的要跟你阿婆睡吗?”陆氏还奇怪呢,安安从小就是跟她一起睡的,以前婆婆不是没有抱过安安去睡,明明都哄得好好的了,最后哪次不是哭着回来的。今日这么主动倒是稀奇了。
嗯嗯,顾容安连忙点头,她躺中间好尴尬的。
孙女这么配合,曹氏就开心了。乐滋滋地取了顾容安的衣裳,把她裹成球免得冻着了,这才抱起顾容安,“蓉娘,安安也大了,以后就让她和我睡吧。”
“你和大郎好生歇息。”曹氏隐晦地提醒道,陆氏还没说什么呢,她自个就脸红了,好在她脸上的皮肤黑,并不明显。
这回,陆氏也明白过来了。她肌肤雪白,染上红晕后就特别明显,仿佛涂了腻腻的一层胭脂,让人想要摸一摸看看能否揩下来一抹红痕。她穿的是一身简单的青色布裙,楚腰纤细,亭亭而立,像落霞染红的神女峰,橘子色的灯光下,晕染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顾大郎早就看痴了眼。
而顾容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祖母说想她是为了给阿娘和阿耶生小娃娃腾地方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去体检,不能晚睡,所以就只码了这么多,本来想写到接人的。
顾大郎吃肉的梗来自我家三姨,果然创作来源于现实。
第7章 来人
当院子里的桃花抽出花苞,开始绽放的时候,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东墙边下,顾容安和曹氏一起种下的菘菜生机勃勃的长了一片,方才一掌长,颜色青绿可爱,好似碧玉雕成。
说是一起种的,曹氏翻土的时候,顾容安也就撒了几把种子,过后就全然是天生天养了,曹氏也不管。本来院子里种的菜就是拿来喂鸡的,不必精心伺候。
可顾容安不觉得,这是她头一回种的菜呢,只把菜当花来养,哪里舍得让鸡啄了。只要一看见有鸡胆敢靠近菜苗,顾容安就哒哒哒跑过去把鸡撵走,导致现在家里的鸡们一看见顾容安就跑,尤其领头的那只大锦鸡跑得最快,因为顾容安还会拔它的毛!
春天到了,本就五彩斑斓的锦鸡的羽毛越发丰艳起来,家里的母鸡都喜欢围着它转,顾容安也很喜欢抓着它玩。多亏了它,顾容安现在一点都不缺鸡毛键子了,她有五六个可以换着踢!村里的小伙伴们最羡慕她啦。
可惜的是顾容安人小腿短,踢起毽子来傻乎乎的,根本不能发挥锦鸡毛毽子的优势,反到是顾大郎踢得最好。
顾容安都不知道她阿耶原来这么会踢毽子,什么盘踢、侧踢、旋转踢……顺溜得很,还会海底捞月、倒挂金钩、毽绕身不坠这些高难度花样,可把顾容安看得眼花缭乱。
难得有个可以跟女儿显摆的长处,顾大郎自是得意非常。这时候地里的活还不忙,顾大郎每天下午得空了,就拿出毽子给女儿做教学示范。
说是示范,其实是炫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样,根本不是小女孩儿可以学的。不过顾容安捧场得很,每次都是又跳又叫的,拍得巴掌都红了。
每次父女俩踢完毽子,顾容安都要得一身热汗,里衣都湿透了。不过她的身体是越发的健康结实,饭也能多吃一碗,也不嫌弃粟米饭拉嗓子了,就连肥得滴油的腊肉,她也能吃上一两块了呢,还觉出不同于瘦肉的美味来。
村中岁月静好,仿佛世外桃源,顾容安都要忘了晋王府的人快来了。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顾大郎照例拿了鸡毛键子出来,教顾容安踢毽子。
父女俩一人一只毽子,一个灵巧,一个笨拙,却也玩得十分开心。
曹氏和陆氏在做女红。顾家的院子足够宽敞,陆氏搬了绣架绣花,曹氏带着笸箩扎鞋底,婆媳俩分别左右坐在堂屋门口,低头走几针,就抬头看欢笑中的父女俩个一眼。
顾大郎一贯是稳的,只见他的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轻巧得像是一只飞舞的燕子,只有起落没有间歇。而顾容安就不成了,把毽子踢得歪歪扭扭不说,还常常一头扎进鸡群里,惹得鸡群大乱,鸡飞鸡叫,惊起一片鸡毛。
晋王府的马车就是在鸡毛飞舞中,停在了顾家门口。
马车在同福村这样的穷乡僻壤是十分显眼罕见的,何况还是两辆。刚一进村就引得一群村民远远围观。若不是随车而来的两百朱衣军士足够震慑,这些乡里人怕是要凑近了看。
就是这样,他们也能隔着威武的带刀军士,打量议论那宝马华车上的帘子,尤其是走在前头的那辆马车,两匹纯白的骏马拉车,上头用的车帘子比镇上大财主林员外家的绸缎庄子卖得最贵的布料还好看。这样好的布料,居然拿来当帘子!
这是有贵人啊。
年纪长的不约而同想起二十年前衣锦还乡的张忠义,那可是他们村里上百年来出的头一位贵人呢。也不知这次回来的是谁,派头比但年的张忠义还足。因为走在最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锦衣的大官,谁也没见过。
他们兴奋地揣测着,远远缀着,看见里正点头哈腰地带着为首的那个大官停在了顾家门口。
竟然是顾大郎家!
难道当年顾家根没死,而是当了大官回来了?
知道顾家根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只见从第二辆、比第一辆车差一点的青帷马车上鱼贯下来两个梳着丫髻的青衣女婢,远远看着就觉得是美人。她们下来后又从马车上扶了一个穿着褐色绸衫的中年妇人下来。
再等,就没有人了。
等到那个大官和妇人进了顾家大门,更是什么热闹也看不到了。即便如此,村人们也远远看着,不肯离开。
“大郎啊,你家有大喜事啊!”同福村是个小村子,村里人大多沾亲带故,里正一进门就嚷嚷开了,“嫂子,大哥派人来接你来了!”
这么显眼的一群人,除非瞎子才看不到。顾大郎还谨慎些,哪怕听了里正的嚷嚷也没冲动,曹氏却是欣喜若狂,立刻站了起来,疾走几步到了院子中央,“我当家的回来了?”
却是一个中年妇人站了出来。
“这位就是曹夫人吧,奴婢给您见礼了。”这个妇人是个银盘脸儿,长得是长眉善目,观之和蔼可亲,她穿了一身潞绸的褐色春衫,头发梳成规整的圆髻,簪着一枚寿字金钗,耳朵上是白玉的滴水耳坠。她俯身行礼时衣袖微动,露出手上一双嵌宝金镯子。
“这可使不得,”曹氏一头雾水,也没听明白,看见别人拜她,慌慌张张就伸手去从扶。待到触到陈妈妈身上光滑柔软的衣裳,曹氏却像被针扎到了似的弹开了手。她的手太糙,怕把人家的衣裳勾花了丝。
这么娇贵的衣裳,怕是赔不起的。
那妇人从善如流起身,她身后的两个婢女也整齐划一地站直了身子。
曹氏这才注意到这两个大闺女,长得花容月貌的,一模一样的青色绸衫,举动间衣裳微微晃动,像是被风吹皱的绿色水面,一看就是好料子。头上戴的是同样的海棠花金钗,耳朵上是配套的海棠花耳环。曹氏陪着陆氏去镇上交货时,是见过林员外家的女郎君的,这两个闺女比那位也不差什么了。
这样的人,难道也是奴婢?还未说话,曹氏就先露了怯。
“奴婢姓陈,是王妃派来接您的,您可是苦尽甘来了。”陈妈妈说话天生带笑,很容易就让人心生亲近。
曹氏不知不觉就卸下了心房,怯怯的问,“您说的王妃是谁,为什么要来接我?”
陈妈妈就笑,耐心给曹氏解释,“我们王妃就是晋王妃,我们王妃听说了您和晋王的事,便把奴婢派来服侍您回府了。”
这话把曹氏弄得更糊涂了,什么王妃晋王的,她只有村里请人唱大戏的时候听到过这样的字眼,就知道是很大很大的官,她哪能跟这样的人扯到一处去。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娘,还是先请客人进堂屋里坐坐吧。”陆氏聪慧,从陈妈妈的只言片语里听出来些因由,按下担忧,出面替曹氏招待客人。
“对对,进屋坐坐喝杯水”曹氏一看有儿媳妇出头,整个人都轻快了,忙把陈妈妈往屋里让。
陈妈妈也不客气,跟着曹氏进了屋。
陆氏一拉似乎被这个大场面吓到了的顾容安,女眷们就都进去了。
顾大郎看着堵住了院门的一圈高大军士,也想回堂屋躲躲。
他脚步一动,为首的那个穿着朱色圆领窄袖骑服,头戴黑色勒子,腰悬长剑,踏着鹿皮马靴的健壮男人迈开长腿,向前跨了一步。不偏不倚,堵住了顾大郎后退的路。
这才是开口说话,“想必这就是大郎君了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属下是亲卫军副都指挥使李当勇,奉晋王殿下之命,来接大郎君和曹夫人回府。”
亲卫军是晋王亲兵,乃是晋王心腹,在晋王府的隐形地位是比其他军高的。李当勇不过而立,年纪轻轻坐上副都指挥使的位置,不免有些自视甚高。
本来被派来接这位未来的王府世子是个顶好的差事,可是见了真佛,李当勇不免失望。这个大郎君看着是个软性子也就罢了,还如女郎一般踢毽子,李当勇就有些看他不起了。
“你说的晋王,可是我阿耶?”顾大郎语气平静。他是好性子但不傻,因为小时候没爹,被人欺负多了,他对人的眼神特别敏感,察觉出来这个大官儿看不起他,他也就冷淡对待了。
没想到他这样反倒让李当勇高看一眼,虽然远远比不过早逝的世子,但还是有调/教的可能的。于是李当勇稍稍认真了些,“自然是的。”
“那他为何不早些来接我们。”顾大郎明白晋王二字的份量。同方镇上的那几个书生总爱聚在镇上唯一的茶馆里指点江山,顾大郎每回去镇上,都要去茶馆听一会,比说书先生讲的有趣多了。
去年河东节度使顾衡被朝廷加封为晋王,那几个书生还议论过晋王只手摭天。可既然阿耶没有死,做了多年河东节度使不说,还当了晋王,为何不早些来接他们呢?
“殿下也是刚打听到了大郎君和曹夫人的消息,这就快马加鞭,派遣下属来接您了。”李当勇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同情之色,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整个晋王府都知道,如果不是世子早逝,没能留下个骨肉,殿下也不会想起特意落在老家的长子。
“原来是这样,”顾大郎也不知是相信了没有,垂下眼睛,不再追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反正码完字都到了第二天了,我就提前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