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 升旗仪式如常举行。
到了点, 各个班的学生鱼贯涌出。顾冉也穿好了校服,跟周楚楚一道走出班级。同桌沈嘉文看她先出去,也跟了上来,毫不在意周围女生的眼光。
闹哄哄的教室长廊外,顾冉走到一半,眼角闪过一个身影。
那个子清瘦颀高, 气质偏冷郁, 放在人堆里也亮眼得紧, 可不是谢豫。
顾冉扭过去不理他, 而谢豫对她也视若未见,人流中两人那么近的擦肩而过,却都全程零交流,仿佛对方只是个陌生人。
是的,那一夜的争吵过后,两人的关系跌到冰点,谢豫依着自己的话再没理会过顾冉,而顾冉则因为那晚而寒心,动了真怒,收起了过去百折不挠也要死皮赖脸的心,决定再不跟谢豫来往。
那什么金大腿她也不要了,反正她现在的成绩补了很多回来,也不算差,再努努力冲个二本也是有希望的。
于是她头一昂,拽着周楚楚往操场去了。
升旗仪式如往常般流程化,升国旗奏国歌,然后校领导慷慨激昂讲话,培养下学生的爱国心,再激励下学生们的勤学苦读,奋发向上的精神……每次都是类似的话,顾冉有些枯燥,加上有些饿了,脑中想着结束仪式去食堂吃点什么好……
终于,半小时后仪式终于结束,在操场上站得腿都麻的学生一哄而散,奔向了热气腾腾的食堂。
周楚楚家里有钱,一般开小灶,不去食堂吃,顾冉就一个人去的食堂,因为饿,她吃得比较多,一份炸酱面外带一个葱花饼,一直吃到食堂没什么人才离开。
想着一会上课铃得响了,顾冉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哀怨的想,一会就是化学课,这节课老太太要测试,她有点方,这几个单元的内容没学扎实,虽然沈嘉文还在替她补课,但大概因为上次广场的事,她对沈嘉文的好感度down了一些,这些天有意无意地疏远了点。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不疏远,沈嘉文给她补课的效率也没有谢豫高,从前谢豫给她讲解题目时,一是严厉,稍不留神就甩板子,导致她每道题都听得战战兢兢,格外认真,二是谢豫为人思维非常强悍,明明一道很难的题目,难到老师课堂上讲了几遍,顾冉仍云里雾里,但到了谢豫这里,他偏偏就能剑走偏锋,弃用循规蹈矩的法子,从其他思路上突破,往往一针见血,让顾冉一点就透。故而,跟着魔头补课进步最快。
乱七八糟想了回,顾冉拍了一下自己脑壳,还想这些干嘛,都不跟他来往了,她是犯贱么,还想着挨板子是不是!
她加快了脚步往班上走,可她没想到,刚刚还下定的决心,一会即将打脸。
※
两分钟后,她走进了教学楼,上三楼,往右转,第二个教室是高三五班。
原以为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上午第一节课,可路过窗台往里看时,顾冉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这哪像还没打铃之前,学生们抓紧最后几分钟嘻哈闹腾的课前几分钟啊。
莫非,老太太已经来了?
顾冉赶紧奔向了门口,瞬间表情一顿。
硕大的教室,老太太还没来,可是……所有同学的神情都很奇怪。
大家齐刷刷地看往一个方向,面部表情无比复杂,似震惊,似惶恐,似畏惧,又似嫌弃……
顾冉被这反常看的心发毛,再循着一众视线往前瞅,发现大家看的方向都朝着一个人。
谢豫。
看着谢豫干嘛啊?
顾冉不解,视线往四周扫了扫,才发现黑板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传单一样的纸。
顾冉凑过头去,就见是一张体检报告。
顾冉不解,沿着报告往下看,白纸黑字,上面有不少检测事项,原本检测栏太多她也没看得太明白,其中一栏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一栏被人用笔标红,显然就是想让人一眼注意。里面有许多复杂的指标数据,什么hbsag、hbeab、hbcab……都是医疗术语,顾冉看不懂。
但下一刻,顾冉眼神定住,那英文术语的后一句话就是中文,只有几个字,一瞬击中她的视线。
乙肝病毒携带者。
乙肝……乙肝……!!!
她缓缓转过头去,明白了为什么全班人都这样看着谢豫。
乙肝,世界上具有高传染性的疾病之一,且终身难以治愈,会对人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甚至有几率转化为肝硬化、肝癌,每年无数人丧命于此。
人群还在沉默,气氛近乎诡异,仿佛那视线之中,不是曾经朝夕相对的同学,而是一种随时会爆发的瘟疫,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紧张与惶恐。
全场寂静,谢豫就在目光之中,面对各路目光如刀如刃。
谢豫还算平静,随后,他的眼神扫了一圈,似是想说什么。
顾冉心亦是一动,虽然两人闹翻以后她决意不再跟他来往,他发生任何事也与她无关,但这一刻她还是希望他澄清下,哪怕是个医疗科普。
是的,没错,或许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们还不知道,可顾冉作为一个28岁的过来人却清楚的很,很多人对乙肝与乙肝病毒携带者两者间有误解,以为乙肝病毒携带者就是乙肝,其实不然,乙肝不论是大三阳小三阳都具有传染性,大部分肝部受损,肝功能不正常,这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肝病,但乙肝病毒携带者,肝功能正常,只是身体里携带该病毒,可这种病毒活跃性很低,基本没有传染能力,仍属于健康人群,而且如果身体素质好的话,极有可能不需任何治疗就自愈。所以这种人是安全的,无害的,周围人群不需要心存恐慌,歧视对待。
所以刚才她看了乙肝那两个字虽然也愣了一下,可再看到后面的病毒携带者,她就放了心。
此刻,她站在讲台上看着谢豫,虽然不打算帮这个人,但在她的认知里,他是那种再大的事发生,都能迎刃而解的人,毕竟过去无数次的意外事件都予以证明。
那边,谢豫沉默着,似乎是在酝酿着心中的话,看样是打算解释一番,平息一下人群的慌恐。可见,往常看似高冷淡漠,从不屑与解释的人,其实还是在意同学间的感受的。
可就在他张唇的一霎,一个声响打断了他――是谢豫的同桌。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过去,都以为那同桌要发表点什么看法,却见那平时看起来老实木讷的男生,猛地站起了身。
他什么也没说,只厌恶地看了谢豫一眼,像看着一样最恶心最可怕的污染源,然后一把搬起自己课桌,去了最后一排的角落。
班上有六十多个学生,教室里摆满了桌椅,就最后一排放垃圾桶的角落还有些位置,男生直接把桌子放到了垃圾桶旁边。
他宁愿与垃圾为邻,也不与谢豫同桌。
像是受了他的行为影响,接下来,齐刷刷一片搬动桌椅的声音,谢豫前后几排的同学,都将自己的桌子或前或后向旁推开,哪怕没位置了几个人沙丁鱼般挤在一起,也要远离谢豫。那速度快的争先恐后,恨不得撤慢点就会被感染。
于是不到两分钟内,以谢豫为中心的位置,前后左右全空了,空荡荡的一片领域内,只有他的桌子跟他的人,孤零零在窗台之下。
还没等他解释,还没等他想要安抚,这个班级、这个团体的几乎所有人,全部抛弃了他。决然而然,没有片刻迟疑。
那一瞬,谢豫原本平静的脸变了色,他看着身边离自己远远的人,表情复杂到极点,顾冉以为他会寒心、会愤怒,会甩脸,会指着这群人发飙……可他没有,他只是瞧着四周,脸色一点点变白,顾冉从没看过这样的他,他的脸白得透出脆弱来,这是一贯冷硬的他对外从未有过的姿态。
终于“啪”地一声响,他甩了手上的书,大步走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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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班看着他甩门而去的背影,谁都没有吱声。
其实他们也知道自己过分,但没人愿意用生命与健康去冒险,更何况高考在即,谁也不想出什么乱子。
所以即便过分,她们也都认为理所应当,或许这就是人性的自私。毕竟在伤害别人与伤害自己两个选项之间,大多都会毫不犹豫选择伤害别人。
教室里陷入了一片复杂的安静中,直到“砰”一声响,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就见第三排的顾冉,突然搬起了自己的桌椅。
有人以为她嫌离第四排太近,怕被传染也要搬远点,都视如平常的看着,却只有沈嘉文的眼神一变,不敢置信似地问:“顾冉,你要干嘛!”
顾冉却没答,眼神一扫,隼利无比地看向了沈嘉文,然后再看向黑板上的检测报告。
只那一瞬,沈嘉文脱口而出,“不是我!”
顾冉没说话,只是冷笑,搬起自己的桌子就往第三排靠――她的方向是谢豫身边的空位,即他以前同桌的那个位置。
沈嘉文骤然怒了,几乎是低吼着出声,“你要是敢去,就别再回来!”
这潜台词再清楚不过,就是咱俩关系到此为止了!
可顾冉没看他,仍是看向谢豫空荡荡的桌子。
讲真,最开始她没想要帮这家伙的,看到他被人误解冤枉,她心里虽然不舒服,但想着那晚上既然闹翻,她也打算出面做什么。
可直到他被全班孤立,被所有人抛弃,转身冲出教室的一霎,她突然想起了自己。
她也曾被人这样误解过……那时候,在全班都以为是她为了争风吃醋心狠手辣将宋樱子推下楼后,全班都误会她敌视她……但谢豫例外。
体育委员重砸过来的凳子,是他挺身拦下的。
宋樱子父母大闹学校,是他送来最关键的证据。
单枪匹马上节目,是他克服对舞台的厌恶,助她一臂之力。
大姨妈痛成狗,亦是他送药送衣,做了那么多事,却始终不说。
时至今日,她仍忘不了那个沮丧在小礼堂的夜,他来寻她,冒着黑夜,穿过寒风,在礼堂孤零的深处,蹲下身与她对视,他的口吻仍一贯的嫌弃,可那幽黑的眼神平和至极,像一片抚慰人心的海,他说:“喜欢你的不会误解你,误解你的人不值得你喜欢。”
……
那么多低落或者难堪的坎,都是他在陪着她。可他做着那么多的事,却从不言语邀功,亦从不图她回报。
念及往事,顾冉心头微热,扭头看了沈嘉文。
沈嘉文也还在盯着她,似乎是气极了。
顾冉微微一笑,“沈嘉文,人除开让自己过得好之外,还该有点仗义之心。”
话落她再不看沈嘉文,搬了桌子直接坐到窗台下。
沈嘉文气得转过头去,砰一声将桌上书全推了。
而随着这番动作,班上同学也发现了不对,见顾冉要搬到谢豫身边,皆是一脸震惊。最后一排垃圾桶旁的那位,即谢豫从前同桌的男生,甚至惊讶出声,“顾冉,你疯了吧!”
“我没疯!你这个孬种!”顾冉回。
那人恼羞成怒,“你说我孬种!你才是不要命了!跟谢豫那种人在一起!要死你就早点死!”
“拜托,蠢就别出来卖弄好吗!”顾冉用上了过去谢豫的那句话,目光又往四周一扫,迎着那些神色各异都以为她疯了的目光,扯开嗓子说:“来,各位,我给你科普下,当然,如果你们家有认识的医生也可以尽情问,乙肝病毒携带者不同于乙肝,乙肝可怕、乙肝传染,但乙肝病毒携带者是健康人好吗!不传染好吗!好吗!!understand?!!”
教室因为这嚷嚷声静了片刻,但很快又七嘴八舌起来,大多都是不相信她的,毕竟对于乙肝的恐惧,世人已经根深蒂固。
顾冉便没再说话,闭上眼靠在座位上。
很多时候你跟愚昧的人解释再多,都是多费口舌,因为他们根本不信你,只信自己狭隘的认知观。
得,不信就不信,他们把谢豫当瘟疫,她不当,他们不跟他坐,她顾冉坐!
※
就这样,顾冉再次开启了跟魔头同桌的日子。
重新坐回原位的她,原本没多虑,想着这家伙心情不好负气而去,出去转一转,想通了自然会回的。
可没想到,她失算了。事情比她想象得严重。
第一天,整整一天,直到晚自习结束,学校都放了学,谢豫都没回来。
第二天,他仍没来上课。
第三天,仍没来。
第四天,第五天……一个星期过去了。他都没来!
顾冉有些急了,看着一边空荡荡的课桌,越发觉得情况不妙,于是她去找了老太太。
老太太也是叹气,那天谢豫走后,老太太才来班上,看着乱糟糟的一屋子学生,从班长口里知道了闹剧,气得直皱眉,“你们这帮不懂事的孩子啊。”
后来她便开始讲课,谢豫性格偏执,很多事要给他时间自己消化处理,于是她就当给他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