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机灵,这般手段,又与山精鬼魅有何区别?
想到这里,那白老虎的蓝眼睛似乎又出现在了他面前,杜永昌身上顿时隐隐作痛。
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变了又变,终是出声叫来了长随:“去通知小郎君备礼,我们去一趟有间猫咖。”
给猫咖的礼并不好备,这既是赔礼道歉,又是找人讨饶。对方还是个心胸狭小的妖怪,谁能知道他们妖怪都需要些什么?
杜永昌带着人亲自开了库房,挑挑拣拣大半天,才凑了三车礼,又临时去滩头买了一筐鲜黄鱼,着人一同拉去了猫咖。
夕阳渐斜,橙红的光扑在河坊街的青石道上,照出了一片热腾腾的烟火气。
夜市的行商们在积极地做开摊工作,学堂的孩子们抱着书袋嘻嘻哈哈的跑过,两侧铺子店小二的吆喝声好似能穿透云霄,激起大运河里层层的涟漪。
杜永昌莫名松了口气。
那猫咖……开在这样的地方,对人总归还是有几分善意的吧。
不多时,车队就停在了猫咖大门处。杜永昌下了马,又去马车将神色萎靡的杜子规拎下车,才朗声道:“顾郎君,我等有事拜访,还请行个方便。”
猫咖大门缓缓打开,那冷漠的机械声道:“欢迎光临。”
杜子规一听这声,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杜永昌伸手压在他肩上,低声道:“站稳了!”
他说完放开手,率先进了猫咖大门。
夕阳已至,橙黄的光自整扇琉璃墙淌入,给猫咖也镀上了一层金。白色老虎在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金色猫咪窝在树梢处,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环顾室内,除了这两只猫,再无旁人了。
“请问,顾郎君可在?”杜永昌问。
白老虎站了起来,自二楼一跃而下,落到杜永昌跟前,将他带去沙发后,拍了拍沙发面。
这就是让人落座的意思了。
杜永昌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拉着杜子规坐下,又让随从们将东西一件件抬进猫咖。
等连随从们都落了座,顾长安才从厨房出来。
杜永昌一见他,心里就打了个突。
不一样了,这猫妖与上次见面,太不一样了。上次他额间虽有红纹,整个人确是温柔又从容的,是不卑不亢的翩翩君子。
这次……杜永昌惊疑地上下扫视着。
他穿了一件青色竹纹的绢丝外氅,并未系着,就那样大敞着。内里则是那没有缝合线的奇怪衣物。
本是衣衫不整的模样,却被他穿出一股洒拓劲儿来。
额上红纹没了,头发更长了些,已经到了肩头。分明该变得更文气,可他一眼看来,那浑身的冷漠疏离,掩都掩不住。
“客人要点什么?”顾长安问。
杜子规顿时冒了火:“你装——”
“子规!”杜永昌一手拍向杜子规背脊,随后冲顾长安拱拱手,“小儿顽劣,顾郎君莫要计较。”
顾长安微微扬起下颌:“知道顽劣,就该在家中好好管束。”
似乎是在响应他的话,枝头上的金色猫咪也跟着“喵”了一声。
杜永昌只能拱手作揖:“今日我父子二人前来,是来与顾郎君道歉的。”
他说着站起身,伸手示意那一地箱笼:“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请顾郎君一定收下。”
顾长安眨了眨眼,笑了:“两位老爷做了何事才需道歉,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杜永昌当即道:“月前小儿无礼,放纵手下扰了顾郎君的清净……”
“你说这事儿啊。”顾长安打断他的话,“你对它说去。”他说完,冲院子里招了招手,喊道:“咪咪,过来。”
在院门口探了个脑袋的小警长略一犹豫,便站起身,朝着顾长安走去。
顾长安俯身抱起它,才又说:“你儿子带人来砸我的铺子,吓到了我家的小孩子。道歉总归要给正主,才是真道理。是也不是?”
杜永昌对上小警长的绿眼睛,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
让他给一只猫道歉!无知小儿也欺人太甚!
“若不认这道理,杜指挥使离开便是。”顾长安语气淡淡。
“顾郎君说的是哪里的话,”杜永昌咬牙笑道,“道歉自是该给受惊的正主才是。”
他用力一拍杜子规的背脊:“去,你吓到了人家,还不快给顾郎君家的孩子道歉!”
杜子规抬头看着那只猫,绿眼睛的猫缩在顾长安的怀里,分明是万事不知的模样。
它怕个屁!这猫妖就是在找借口作践他!
心里想着,面上就露了出来。顾长安笑意更深:“杜百户看来是不愿意的,杜指挥使还是走罢,强扭的瓜不甜。”
“顾郎君误会了。我儿天生黑脸,其实心里是很歉意的。”杜永昌笑道,“道歉。”
杜子规只得拱手作揖,不情不愿地说:“对不住。”
顾长安垂眸看着他,手里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小警长的背脊,好一会儿才问:“咪咪接受吗?”
小警长听他叫自己,就小声“咪”了一声。
“行吧。”顾长安说,“他原谅你们了。”
杜家父子顿时松了口气:“多谢顾郎君。”
“杜指挥使不必客气。”顾长安道,“既然杜百户顽劣、无礼又天生黑脸,杜指挥使还是得多加管教才是。”
“您说的是。”杜永昌道,“我就不扰您清净了,待到归家,我自会好生管教他。”
顾长安微微颔首:“请便,不送了。”
一行人留下一地箱笼,快步逃出了猫咖。
顾长安挠着小警长的下巴,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河坊街深处,才说:“咪咪你看,他们好害怕啊。”
他一边说,一边把小警长放在沙发上,自己也蹲了下来,与猫咪平视着:“咪咪。可能你听不懂,但是哥哥要告诉你,一切对弱小施以暴力恐吓的人,都是弱者。因为他们懦弱,只敢对着比自己更弱的生命下手。一旦遇上强大的人,他们就未战先怯了。”
“哥哥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愿望,才到了这里,更不知道你会拥有怎样的未来。但你要记得,你有尖牙和利爪,你无须害怕懦夫。你要学会用尖牙与利爪来保护自己。”
小警长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这些话都好深奥啊,小警长一个字都听不懂。
可是长安的目光暖融融的,比照在身上的阳光还要暖。长安的手也软绵绵的,落在背脊上,比夜晚的小被子还要舒服。
我好喜欢长安啊。
小警长懵懵懂懂地想着,伸长了脖子用头顶去蹭了蹭顾长安的下巴。
第18章 天上仙童
河坊街商贾云集,是杭州府最热闹的街市。
待到夕阳西下,它也就拥有了最热闹的夜市。
行商们就着余晖铺上铺席,将所贩物品挨个摆上。有卖花果的,亦有卖香囊绢扇的。天气逐渐热了起来,两侧还有架着摊子卖果酒与旧岁里的梨膏糖的。
杜永昌就是在这样的热闹里,大张旗鼓的来,又扯旗放炮的走。
“哎哟。杜老爷家那晦事解决啦?”书铺掌柜悄悄伸着脖子看,“好多鱼咧。”
“就是那猫老爷做的事嘛。”一个书生说,“求上门去,当然就好了。”
“谁又知道了?山精鬼魅,本就性情不定。”一个正在抄书的青衣书生摇着头,“妖者,怪矣。不可信也。”
徐秀才听得眉头紧皱,忍不住道:“圣人有云‘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观你之面貌,亦是个读书人,怎的连这道理也不懂。”
他今日穿着一件豆青的圆领襕衫,身侧坠有深色绦带,是唯有取得功名的学子才能穿的士子巾服。
那青衣书生见状,微微移开视线,不想与之争辩。
徐秀才却接着道:“人有好坏之分,妖自然也是。难道只因是妖,便处处是坏,不可信吗?”
“秀才公若要与我争辩这个,不若去茶楼酒肆多听几段评书。”青衣书生冷淡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说书人讲的便是公论?”徐秀才笑了,“那故事里还说读书人多是负心汉,郎君可是?”
青衣书生被他这话堵得呼吸一窒,只能抬手对掌柜拱手道:“山精鬼怪惯会惑人。秀才公被惑着了,掌柜的还是给他叫个大夫的好。鄙人先告辞。”
他的脚比嘴还快,说完告辞人就离了铺子。
徐秀才气得不轻,掌柜的见状连忙道:“秀才公你也别气啦,他那等人,读书不如你精细也是常事。”
“猫老爷那般好一个人,就被他背后瞎嚼舌根。”徐秀才说,“猫老爷来这儿月余了,有做何恶事?反而是那杜——”他话音一顿,烦躁地挥挥手:“算了。”
掌柜的乐呵呵的,就跟没听见似的:“小秀才公又能来我这儿挑书了,是那头痛的恶疾都好了?”
“猫老爷给了我一个法子,我照着试了试,当真好了不少。”徐秀才高声道,“高掌柜我先去看看猫老爷,书我待会儿来拿。”
高掌柜看着他快步跑向猫咖的身影,不由得摇摇头。
那青衣书生话虽偏颇,但也没有太错。怎么说也毕竟是妖呢……哪儿能那么信呀?不过这要真的能治病……
嗐,这又关他们平头百姓什么事呢?反正那猫老爷不伤人,只卖点吃食。要真能治病,他也要攒攒钱,带妻儿去吃上一餐才好。
……
徐秀才在猫咖解决了生平大事,自诩和猫老爷亲近了不少。他熟门熟路的挨了喷,就问在窗户前睡觉的尺玉:“你们主人呢?”
尺玉甩了甩尾巴,懒得搭理他。反而是顾长安听见动静,从院子里出来,笑问他:“小徐秀才,你的头疾可好些了?”
小徐秀才就像只小狗似的,一见他便双眼一亮,满身都洋溢着快乐地冲过去了。
“我好多了!虽然时不时地还是会疼,但比以前好多啦!也能继续读书了!”徐秀才说,“多亏了猫老爷!猫老爷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顾长安侧了侧身,好让他瞧见身后的院子:“在试着种草。”
徐秀才踮起脚尖张望了片刻,果然在院子里的葡萄架旁发现了一片微小的田地。有几颗嫩芽从泥土里探出了头,怯生生的翻出点绿意来。
“等它们长大了,你的头疾或许就能根治了。”顾长安笑着介绍道。
尺玉说过,灵气能滋养他的灵魂,强健他的体魄。连尺玉自己也离不开灵气。想来对于普通人来说,灵气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若是能帮小徐秀才这样的人根治了顽疾,也算是美事一桩。
没有料到猫老爷心里这么惦记自己的病情,徐秀才眼里泪光连连:“猫老爷,这是……灵草吗?”他说着,悄悄指了指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