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一步, 与她并肩站着,声音微微沙哑。
温月明眼尾一扫, 便能看到那截玄色的大氅擦落在身侧,捏着手指, 声音含笑,反问道:“难道要喜欢那种见了面就好似要咬我的人吗。”
陆停眸光微动,侧首微扫,就能看到乌鬓下的那截耳垂,低喃道:“所以, 是不喜欢了吗?”
温月明眨了眨眼,扭头去看他:“殿下说什么?”
陆停抬眸看她, 深邃眉骨下的深褐色瞳仁在微白雪光中似琉璃荡漾。
“世人都说,父母爱听话的孩子, 夫君喜温顺的妻子,妻子慕温柔的夫君。”陆停语气一顿, 似有一丝回忆,但很快便又凝神, 继续说道。
“可我想着, 这世上那有什么模子一般的人呢, 她是如何……”
大雪落在伞面上,宛若碎玉之声。
“我都是喜欢的。”
――“你是什么样子的,我都喜欢,世人说的废话与我何干。”
温月明心中一跳,心中突然升起一个诡异的年头。
――陆停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她眼皮子一跳,掐着指尖的手倏地收紧。
陆停恍若未闻,只是镇定自若地下了台阶,自逐渐厚重的大雪中慢条斯理地撑起伞来。
“这雪越下越大了,我送娘娘回去吧。”他笑,眼尾下的那点细小泪痣便被长睫遮盖,显得无害温和。
温月明想也不想正要拒绝时,心中蓦地想起刚才地古怪想法,便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如此便有劳殿下了。”她微一犹豫,但还是踏入大雪中。
那顶普通的青色小伞正正遮在自己头顶,密密麻麻的细雪落在伞面上,便如碎玉细密之声。
“殿下对那块大石头的事情颇为了解。”温月明似感兴趣地问道,“殿下去过。”
陆停笑说道:“那里尚属于大魏地界,应该没去过,娘娘也知我生了一场大病,有些记忆模模糊糊的。”
他堂堂当当地说着,温月明心中的那点疑窦反而散了一点。
――他是去过的,甚至还无脑夸她写的好,但现在陆停失去了和她相关的记忆,理应是不记得的。
“殿下是忘了从军的事情?”温月明试探问道。
陆停蹙眉,有些为难:“倒也不是,断断续续的,可又没大碍,程先生说都是不碍事的记忆。”
温月明眨了眨眼,认真说道:“能忘记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大事。”
陆停垂眸看她,嘴角微微抿起,可声音却又极为温和,附和道:“娘娘说得对。”
温月明见他这般口气,松了一口气。
――这脾气一看就知道还没恢复记忆。
“殿下似乎对五皇子颇为照顾。”她见陆停不说话,便换了个话题,随口问道。
陆停紧跟在其身侧,倒也不遮掩,直接说道:“因为王美人是故人。”
温月明脚步一顿,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什么?”
陆停垂眸,低声说道:“她是当年受薄家牵连的一名副将幼女,当年不及十三便入了掖幽庭。”
温月明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那双眼格外平静,瞧不出任何记忆中的愤恨。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
――怪不得对陆信如此上心,甚至还试探她为何喜欢这个年纪的小孩,原来是因为这个。
温月明暗想自己自作多情,嘴里轻轻吐出一团白气,心中彻底轻松起来。
陆停捏着竹伞的手直接轻轻一拨伞柄,伞面的积雪便落了下来,细微雪沫溅到温月明手背,让她倏地回神。
“那殿下可要藏住心思了。”她把手缩回披风内,扭头说道。
两人说话间,便看到花色自游廊中匆匆而来。
花色远远便见到两人并肩而行,脚步一顿,随后快步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娘娘。”她刚打起伞,温月明就顺势走了过来。
陆停捏伞的手一紧。
“殿下回去休息吧。”温月明的视线落在他半边落满积雪的肩膀上,蹙眉,“给殿下一条帕子。”
“不必。”陆停直接拒绝道,“我该去上值了,娘娘早些回去吧。”
温月明不疑有他,当真转身离开。
“娘娘怎么和殿下遇上了。”花色走远了,这才小声说道,“殿下怎么在内廷。”
“你也不知道他在北衙禁军领了一个闲职。”温月明惊疑问道。
花色大惊:“陛下竟然让殿下去了北衙禁军。”
“我也不知这些人到底怎么想的。”温月明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困了,爹说什么时候可以出宫玩啊。”
花色无奈说道:“娘娘早上送了信,现在午时刚过,哪来这么快的动静,且娘娘这不是为难阁老吗?”
后宫娘娘的去处,那是一个外臣可以左右的。
温月明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我这不是主动给他铺路吗,怎么就为难了,说不定他现在连把我下在哪里都想出来了,就是等一个时机而已。”
事情果然如温月明所料。
三日后,凤台上折子严明霍将军麾下有一女子骑射军,名秉烛军,在西北一支赫赫声名,深得百姓爱戴,此番随将军回长安,要派人另行封赏,以鼓舞士气。
历朝时不时会有女将军的身影,可娘子军却颇为少见,所以如何安抚变成了重中之重。
“派个钦差代陛下与她们同吃同住,已表殿下一视同仁之心。”关键时刻,温赴一本正经地提出建议。
“那得是个女子,不然不妥。”
“还得要地位尊贵,能代表陛下。”
一个时辰后,这个钦差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落在温月明头上。
西北军不能大军入城,营帐驻扎在西城外,两日后才能入城。
霍光明在长安的府邸还是三年前陛下赐的,大概连贺条都不曾拿下,便也懒得提早回去。
温月明先一步给娘子军赏赐,虽只赏了她们,但全军都格外高兴,围着人嗷嗷直叫。
“怎么是你来了?”霍光明站在最上方,嘴角微动。
“进去说话。”温月明嘴角保持着得体的笑,轻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格外有默契地一同溜了。
温月明刚一掀开帘子,就看到角落里蹲着一个人正在奋笔疾书……鬼画符。
“你这是在做什么?”温月明嫌弃问道。
“要抄三遍书。”小姑娘悲愤说道,露出一张雪白白皙的小圆脸,正是当日误掀开车辇帘子的人。
“你还知道回来,我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和太子花前月下,暗渡陈仓,乐不思蜀呢。”
温月明咬牙:“木景行,你要是不会用成语就不要用,程求知叫你抄书一点也不为过,三遍属实有些少。”
木景行嘟嘴:“我读书也是你们教的,有什么好说我的。”
霍光明脱了帽子,随口反驳道:“别拉上我,我可没教过你,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这样的淫/秽思想。”
木景行挠挠脑袋:“好像是月姐姐教我的。”
温月明扬眉:“跟我有什么关系。”
“对就是她,那首石壁上的诗现在还在军营里流传呢。”霍光明立马甩锅,“其实小景你想想,月明的爹是谁,你先生是谁,人家是当代大儒,程求知是大儒徒弟,结果你们两个徒弟半斤八两。”
木景行一脸严肃。
“你看温阁老都没让月明抄书,程求知凭啥要你抄书,还抄三遍,不吵不给吃饭,不行,你要反抗!”霍光明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着。
“你说的对!”木景行握拳。
“明日大军抚恤钦差应该是太子,程求知应该也在,我明日替你传个话。”温月明笑说着。
木景行顿时萎了,怂兮兮地说道:“他也来啊,那不行,我过两天等他不在了,再造/反。”
“出息!”霍光明不悦骂道。
“哼。”木景行针锋相对,“你出息,你整日耍横,说流话有什么用,人圣僧还不是说走就走。”
“啧,你是不是欠打。”
“哎哎,别吵了,现在天色早,我带你们去长安城里玩。”
“不去,还多事情没做呢。”
“罚抄呢,还有两遍。”
原本还针锋相对的人异口同声地拒绝着。
“真不去啊,那太可惜了,安明坊王娘子糖水店,酥山做的一绝,用的是西域的奶酪,最后封层的蜂蜜,一勺下去还能拉出一点丝。”
木景行下笔的一顿,霍光明倒是老神在在,不甚在意。
“忠义坊的老李酱鸭浸料时加了茱萸,刚出炉,表皮正是酥软,撕成一片片裹在蒸饼里,再加一点小菜和酱料,咬一口,唇齿留香啊。”
木景行手中的笔已经放了下来,霍光明坐直了身子。
“怀信坊就更不得了,一条街就没有不好吃的店。”
“荷花酥见过没,脆皮是一次次刷开的,咬一口就能掉渣,还有那个肉夹馍,表面是千层饼的模样,刚出锅的时候又香又脆,还有最近新出一种春卷,薄薄一层,韧劲却十足,到时候卷了肉和菜,再稍微涂一点油,煎出微微金黄色……”
温月明话还没说完,木景行直接擦了一下嘴巴,霍光明站了起来。
“倒也没什么大事非要今天处理。”
“被骂就被骂吧,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不完功课。”
“什么时候去?”霍光明真诚问道。
―― ――
“为了庆祝西北大胜,陛下连开了三日夜市。”东宫内,程求知抿了一口茶,笑说道,“霍将军此番来,明眼人都知道,是个殿下撑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