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燎子颔首:“老道已寻了三名稳婆,依照此法助产。十数位产妇,当真无一出现伤痉。产后的风邪恶症,也有所减少。此法应当是有用的。”
如今宝应观也有不少信众了,寻几个稳婆试验,也不是难事。而试下来的结果,比预想的要好上许多。这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赤燎子才急急寻来了甄琼。
一听这话,甄琼立刻拍板:“我这就禀明天子,师兄和钱大夫随我一同面圣吧。”
赤燎子和钱乙都是一惊,这等有利生民的大事,当然应该禀明天子。但是让他们一同觐见,就有些出乎意料了。还是赤燎子反应的快些:“这,都是钱大夫的功劳,老道也没出什么力……”
甄琼挥了挥手:“师兄就别客气了。这是都你们研究的东西,为了炼丹药,我还跟官家要了三万贯的经费呢。现在有了这么大的成果,也得表表功才行嘛。”
赤燎子:“……”
钱乙:“……”
知道宝应观有钱,却没想到钱都是这么来的。一想到之前自己研究丹药时的花销,赤燎子不免心虚的咽了口唾沫。若真如此,是当好好表一番功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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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顼也没料到,甄琼这么快就敢来面圣。国债那四百顷地的大亏,他还没缓过来呢!而且这小道非但来了,还带了一个老道一个医者,说是有要事相禀。
这下赵顼也没理由不见了。招几人进殿,细细听了他所禀之事,赵顼一下坐直了身体:“只洗个手,就能治产后伤痉?”
他也是有皇后嫔妃的人,自然知晓生产乃是鬼门关。母子不保的事情,实在太多,伤痉更是可以致命的恶疾。只洗个手,就能治了,未免也太过离奇!
甄琼倒是很坦然:“此事皆为钱大夫操持,不妨由他细细说来。”
没想到这种对奏的好事,观主还会让给自己。钱乙定了定神,方才上前一步:“启禀官家,此法并非治病,而是防备于未然。且光洗手也不够,还要用皂搓揉,在活水下清洗干净。铺垫的床单,剪脐带用的刀具也要蒸煮、灼烫方可。最好再用酒精处理伤处,擦拭肚脐。细蛊随处可见,孕妇体虚,婴孩体弱,都易染病。唯有少见脏污,方能避免外邪侵体。”
赵顼只听的脊背发寒。他也是见过显微镜的人,更知道看似洁净的水里,有多少脏污的怪虫。想来这些让产妇、婴孩染病,也不无可能。想了想,他又问道:“那酒精,当真能杀蛊?”
“小民同赤燎子道长一起试过,却能杀蛊。只是需要调配,最好添水二成五。此物非但能用于产妇、婴孩,也能治寻常的外伤。抹在伤处,火辣如蜂蜇,能减少淤肿溃烂。”钱乙老实答道。
他们道观里用的酒精,都是从韩家酒库里买的,平日用来点酒精炉,也是听观主所言,才试着用它杀蛊。为了调配剂量,也花了不少时间呢。
“命太医院速速检验酒精功效!还有那助产之法,也要仔细验过!”赵顼立刻道。
子嗣对于天子而言,可是太重要了。没有儿子,将来帝位都要传给旁枝。他父亲英宗,就是因仁宗无子,才得以过嗣,赵顼岂会不看重此事?
当初就是因这小道,宫中才禁绝了铅汞。这两年虽然还未生出皇子,但后宫妃嫔,已生了两个女儿。如今皇后也再次怀了身孕,他还指望能一举得男呢。若是这助产之法有用,也不怕生下孩儿,却养不大了。
至于酒精治外伤,纯粹是意外之喜。若是真能减少溃疡,上阵的兵士们,应当也能多救回几个。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啊!
一想到此,赵顼看甄琼的眼神,都不免柔和了几分。这小道虽然贪财,但是办事当真毫不含糊。他轻叹一声:“说来,这显微镜也亏得凌霄子才能制出。若无此物,哪能查知细蛊?朕当如何赏你呢?”
这可是讨赏的最好时机,甄琼却爽利道:“此次功劳,当属小道的师兄赤燎子和钱大夫。官家不如赏了他们。”
赤燎子哪敢应承?赶忙诚惶诚恐道:“官家为宝应观拨下巨款,贫道也是因此,方能潜心炼丹。实当不得赏。”
赵顼也想起了当日的事情,奇道:“这三万贯,可是当初凌霄子讨去的?”
甄琼用力点了点头:“经费小道可没乱花,现在钱还有剩呢。”
都快过年了,也不忙要经费了。甄琼自然得表现的大度些。再说了,如今酒精最大的生产商,不就是他家邈哥嘛。现在宫中都要用了,还怕赚不到钱吗?
连赵顼也没想到,当年那小道死乞白赖讨到的经费,竟然真用在了炼丹上,还能得出这么个有利子嗣的助产之法,心头不由感触更胜。若是各个衙署都如这小道一般尽心,还愁家国不兴吗?
叹了一声,赵顼道:“既然赤燎子乃是凌霄子师兄,不如也封个处士好了。钱乙医术高明,可入太医院,封翰林医学士。”
这可比单纯的赐钱帛要强多了,钱乙闻言,也是心情激荡。他到宝应观,原本只是为了那传说中的护心灵丹,谁料竟然见识了显微镜这等神器,又得了天子嘉许。然而这些,却未曾让他失了本心。深深行了一礼,钱乙道:“官家赏赐,小民感激涕零。只是这助产之法,若能验证,还请官家推行天下,泽被苍生。”
看到钱乙那副郑重表情,赵顼也欣慰颔首:“钱卿所言极是。这助产之法一经验证,当在太医院另立衙署,由你来协理。若是能让天下妇孺免于染病之苦,也是一件善事。”
子嗣可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大事,连他这个天子都不能免俗,何况细民乎?真正能救命的良方,自要推行天下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钱乙,宋朝著名的儿科医生,他留下的《小儿药证直诀》是中国现存的第一部 儿科专著。后人尊称钱乙为“儿科之圣”,“幼科之鼻祖”。
第117章
虽然没领赏, 也没要经费, 回家的时候, 甄琼还是颇为开心,见到韩邈就道:“邈哥,咱家的酒精又寻到新销路了!”
韩邈闻言不由一笑。韩家酒库所产的酒精, 本就是不愁卖的。大部分都用在了自家的香水铺上,还有一小部分,供给了宝应观和其关联的药铺。将来产量上去时, 亦可以当成原材料, 为那些仿造香水的店铺供货。如此一来,总是能赚到大头, 不愁利润分薄。然而琼儿这么尽心的帮他卖货,他怎会不喜?
“琼儿真是能干, 这次是卖到了何处?”韩邈笑着问道。
“卖给官家了!”甄琼昂首挺胸道,“师兄请来的钱大夫, 研究出了个助产的法子,需要用到酒精。若是能成,绝对是不愁卖的!”
韩邈闻言眉峰一挑:“助产还要用酒精?”
药铺买酒精, 确实是为了治外伤, 防止溃烂。但是助产,要酒精何用?
“生产不都是出血,会有伤口嘛。钱大夫说了,酒精杀蛊,就能防止外邪入侵。除了酒精, 还要用到肥皂呢。把手和衣物都洗干净些,产妇和婴孩就能少生病的……”甄琼立刻把那套助产之法,详详细细跟韩邈学了一遍。
听完甄琼的话,韩邈沉吟片刻,突然道:“此法当真能行?”
“必然是能行的!师兄他们都寻稳婆试过了。官家还给了钱大夫官衔,说是将来要在太医院设一个衙署,专门推广此事呢。”甄琼可是得意极了。若不是他让沈括制出了显微镜,哪能捞到钱乙这样的人才?不说卖酒精了,光是让产妇少生病,让婴孩存活率提高,就是大大的功德一件。
谁料韩邈却轻轻摇了摇头:“此法推广,怕是艰难。”
“啊?太医院的也不顶事吗?”甄琼不由一怔。这可是朝廷颁布,由太医院主导的政事啊,怎会艰难?
“没人用过此法。移风易俗,又岂是那么简单的?况且酒精价贵,挨着患处又会生出剧痛,更难推广。”韩邈沉吟片刻,突然道,“那位钱大夫,我须得见见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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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乙可没料到,自己会被观主请回家中。更没料到,想见自己的,会是观主的“夫婿”。虽然早就听说过这事,但是亲眼见到人,还是让他生出尴尬,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
韩邈又岂会让贵客感觉不适?笑着请钱乙坐下后,他就赞道:“钱学士提出的助产之法,当真让人惊叹。若是能推而广之,必然流芳百世,造福天下妇孺。”
听他如此盛赞,钱乙颇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道:“也亏得凌霄子研制出的显微镜和酒精。若无这两样奇物,鄙人怕是还不知染病根由,又哪能想出治病的法子?”
韩邈闻言,立刻正色道:“今日请钱学士过府,正是想谈那酒精。不知助产术中,可有别的东西,替换此物?”
钱乙不由皱起了眉头:“韩官人怎会想要换掉酒精,可是酒库供应不上?”
钱乙也知道,宝应观里用的酒精,是出自韩家的酒库。若是将来太医院推广此法,酒精的用度可就大了去了。韩家供应不上,也不出奇。但是为了这个,就要弃用酒精,是钱乙万万不能接受的。这可是治病救人,岂能因为一家的财路,就阻挠用药?
韩邈却摇了摇头:“钱学士说笑了。若是将来朝廷推广助产术,酿制酒精的,又何止一家?只是此物,价格终归不菲。就算产量增加,工艺改进,也要比正店的佳酿贵上数倍。寻常人家,怎么可能用得起?更何况,此物涂在伤处,会使人疼痛难忍。平日也就罢了,产妇体弱,如何受的住?移风易俗本就艰难,再有此弊端,肯用这法子的,定然更少。所谓良法,不该是天下谁人都能用的吗?”
钱乙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确实没有想这么多。酒精价贵是必然的,好药哪有不贵的?若是预后良好,不知能省多少医药花销,甚至能救人性命。提前花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产后用酒精,也不过是擦拭伤处,或是在婴儿的肚脐旁抹上。买一小瓶来用,应当也花费不了多少。
但是疼痛这事,钱乙就无能为力了。身为医者,他也亲自试过酒精的功效。这东西抹在伤处,可是钻心的痛,体表的皮肤尚且如此,何况受伤的下体,那滋味定然不会好受。更别说,这法子可是要跟以往的“风邪”之说抗衡,莫说民间,就是太医院怕都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将会面对多少阻力,钱乙心中也是有数。
几重因素叠加,可不就难上加难了?若不改掉这些弊端,怕是他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有成效。
沉默片刻,钱乙道:“此法旨在杀灭细蛊。其实只要保持身体洁净,就能让患病的几率大减。若是按照此思路,把沸水放温,撒上点盐,用干净的麻布沾了擦拭,应当也有些效用。我回去后,也会钻研药剂,说不定能找出更温和的洗液。只是这些,终归不如酒精好用啊……”
听到他这话,韩邈颔首道:“若是能有替代之法,推广酒精就无碍了。”
“什么?”钱乙不由愕然,“你不是说用酒精不妥吗?”
怎么他想出了替代的法子,反倒能推广酒精了?
韩邈微微一笑:“世人多愚,若只给一个法子,定会心生抗拒。若有了高低贵贱,反倒会引人追捧。盐水擦拭,人人都能为之,又如何显出对产妇的看重呢?如此贫家有替代之法,富家也能改用酒精或是旁的洗液,潜移默化,风俗自然会改,岂不一举两得?”
钱乙:“……”
这思路,当真让人不好反驳。不愧是行商之人啊,就是跟旁人想的不同。
见钱乙的神情,韩邈就知他听进去了,继续道:“除此之外,宣讲也必不可少。将来成立衙署,推行此事,定要在《京报》上刊登。能否请钱学士提前写一篇小论,刊在我家的报上呢?”
“啊?贵府还有小报?”钱乙哪里听说过这个,有些发愣的问道。
“《日新报》正是我家操办。”韩邈含笑答道。
钱乙:“!!!”
就算他刚来东京不久,也知道《日新报》的大名啊。没料到竟然是这位韩官人办的!等等,这样的大报,他一个从未写过东西的人,怎好在上面发文?
额上汗险些下来了,钱乙赶忙摇头:“鄙人才疏学浅,从未写过文章,怕是不能胜任……”
“钱学士不必忧心,报馆自有人改稿。你只肖在文中写明产房不洁的隐患,以及应对方法便好。《日新报》如今一期也有上万销量,看到的人多了,对于今后朝廷推广,也有益处。”韩邈笑着解释道。
闻言,钱乙当真有些犹豫。毕竟官家把推广助产术的重任交给了他,将来还要新设衙署。若是不能成事,被天子责罚还是轻的,这么好的办法不能推广,才让他抱憾终身。《日新报》的名头,他也是听过的,之前国债发行,一日售空的事情,更是让其威信大涨。说不定写篇小论,当真有用?
思量半晌,钱乙终于点了点头:“那便烦劳韩官人了。”
韩邈笑道:“这是救人之法,能出一份力,也是韩某之幸。还望钱学士今早完善此法,让天下妇孺摆脱疾病之苦。”
这话让钱乙精神一震,连连颔首。直到此时,他才觉得这位韩官人,不愧是凌霄子的夫婿。如此的才能、心胸,倒也让人钦佩了。
等钱乙离去,方才旁听了一场的甄琼,满脸困惑的凑了上来:“邈哥,刚刚你说助产术推行,酿酒精的就不止咱们了。这岂不丢了大笔的生意吗?”
他原本以为,是拉了单大买卖,怎么听着反而要亏本,被人抢走生意了?酒精这玩意,也不太难制。若是一口气冒出好多家贩售酒精的,他们岂不要遭?
韩邈闻言一笑:“琼儿想多了。如今酿制酒精的,其实也不少了。只是掌控度数,仍有些艰难。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最迟一二年,就会有不逊于咱家的酒精上市。若是比酿造,韩家可不如那些酿酒的巨贾世家。既然如此,还不如先行一步,搭上天子。只要专供朝廷,何愁酒精销量?”
想要垄断一样东西,是万万不可能的。白糖如此,酒精亦如此。如今市面上,仿造香水的店铺已经不少了。只要仔细闻闻尝尝,还能辨不出里面添了酒精吗?而为了制花露,蒸馏也是一点就破的事情。两相结合,自然会有人打酒精的主意。
既然没法独占市场,就要想法子打出招牌。宫中贵人们都要用的酒精,还怕没有销路吗?
听韩邈说的如此笃定,甄琼才松了口气:“不耽搁赚钱就好。”
他可是连赏赐和经费都没要的啊,在卖酒精上,可不能再亏了。
韩邈哪能不知他的小心思,微微一笑:“琼儿放心,非但不耽误赚钱,为夫还能想法子,赚个一举两得呢。”
第118章
自从国债发行之后, 《明德报》的销量就一落千丈, 好在程颐也是个能耐住性子的, 开始潜心在报上宣扬自家学说。
如今各个小报,还是以时政为主,这等经学, 罕少有人在报上提及。更别说“天理”之说,比梦溪生那些小论更近了一步,把“格物”和“致知”联系在了一起。穷究万物道理, 正是为了心性通明。
如此言论, 对于那些看了《日新报》,正有些头脑发晕的士人而言, 也是一剂提神的良药。那些新奇的小论,不过是旁枝末节, 从中探究“至理”,方才是根本。
以抨击时政为主, 佐以经学点缀,如此安排,倒是让《明德报》渐渐有了些起色。不过对于《日新报》这个大敌, 程颐仍旧没有放松警惕, 少不得时时关注。
这天,用过了早饭,斟上了香茗,程颐照例打开了新一期的《日新报》,倒也没看那千篇一律, 卖力讲古的刊首,直接翻到了杂文那版,准备瞧瞧梦溪生有无发表新论。谁料定睛一看,他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一拍桌案,起身去找兄长。
“阿兄,你可看了今日的《日新报》?”一进门,程颐就急急问道。
程颢今日休沐,还准备养养精神,为自家报纸写篇文章呢。看到程颐这副略显失态的模样,不免有些吃惊,问道:“还没?可是又有什么新论调?”
程颐黑着脸把小报递了上去:“在杂文那版,刊了篇新文,竟是讲助产之事!”
一份能上呈天子的报纸,竟然讲起了妇人生产,当真荒唐!就算真有所得,大可委婉道来,何必连蒸洗衣物,擦拭下体这等内容,都详详细细写出来?
程颢也有些吃惊,赶忙接过了报纸,看了起来。一目十行看到了文末,他微微皱了眉头:“这文,有些不对。”
《日新报》的文字向来浅显,哪怕是刊首,也不会用艰深词汇。故而市井小民,也能轻易听懂。然而再怎么浅显,似这篇“助产术”一般平铺直述的,可不多见。而这文的风格,跟往日刊载的那些《肘后方》不尽相同,并非只说治疗的方法,反倒从头讲述产妇伤痉的根由。那“细蛊”、“外邪”的说法,更是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