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抿唇,“随便问问。”
身边这人笑开,一张脸明艳不可方物,她一蹦一跳地踩着青石砖,掰着手指同他禀告:“之前受人相邀,去山上玩流觞曲水,得了几首好诗词,回来让人裱上送给舅舅了,舅舅最近为表哥的事没少烦心,能搏他一笑也是好的。”
“最近这几日就是烧掌事院的事儿了,嚯,不烧还不知道,我在京华也算有体面,那么多人赶着来慰问,让我下回行事别冲动。”
沈知落问:“都有谁来了?”
“兵部的小侍郎,东宫的仆射,还有几个酒席上见过一面的几位。”她想了想,摇头,“记不得名字了,就记得他们穿的衣裳,有几件还挺好看的。”
“……”
旁边的人不吭声了,苏妙也没察觉,仍旧笑盈盈地边走边道:“倒是你,现在才顺便来看我一眼,半点也不像定了姻亲的夫婿。”
沈知落笑得冷淡:“那谁最像?”
这话搁正常人听着,都该知道是生气了,要安抚两句,说谁也不像。
可苏妙不,她十分、非常、极其认真地摸着下巴琢磨了起来:“小侍郎温柔归温柔,但太让着我了,不像夫婿,像从护。你们东宫那位,也不知是不是学了你似的,分明有一肚子话,可就是不肯直说,绕着弯子要我小心谨慎,一板一眼的,有点可爱。不过还是林家那位的模样最像吧,啧,要不是我有亲事了,还真得考虑考虑。”
“苏小姐命里桃花无数,也当是如此。”沈知落扯着嘴角扬了扬,“若是觉得亲事碍了桃花开,不妨去跟殿下说,让他给你另指夫婿。”
苏妙摇头,发髻里的步摇跟着直晃:“才不要呢,与大司命这亲事多好啊,既能开桃花,又能有处归家,反正大司命看了天命,也不会在意我跟谁好,我不是乐得轻松?”
牙龈一紧,沈知落停下了步子。
他转头看向她,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不在意归不在意,但苏小姐不要脸面,沈某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又重新舒展开,苏妙伸了个懒腰,娇俏地道:“那你去同殿下悔婚吧,就说我为人浪荡,不堪为妻。殿下那么宠你,想必会答应的。”
前头就是侧门门口,苏妙也不送了,站在原地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乖巧得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狐狸。
沈知落觉得心口发堵。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呢,完全不按规矩办事,说她薄情,她偏对他一往情深,可说她专情,她却对谁都能夸上两句。
自己仿佛一只耗子,被她伸着猫爪拍弄,她不想一口吃下他,却也没想放过他。
腮帮子紧了紧,沈知落拂袖就跨出了门。
苏妙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那抹星辰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消失。
***
韩家与司徒风的官司打了整整七日,两方从京兆尹衙门吵到朝堂,最后因为司徒风手里的证据确凿,他被判流放徽州,不用给韩天永偿命。
韩家夫妇气得齐齐病倒,长公主也焦头烂额,一片混乱之中,司徒风高高兴兴地就离开了京华。
徽州虽然远,但也不是什么荒芜之地,有太子的庇佑,他过去就能另寻官职重新过活,算不得什么绝路,所以坐上囚车的时候,他还翘着腿在哼小曲儿呢,不着调的曲子洒在坑坑洼洼的泥石路上,还颇有两分乡野情调。
“前头有驿站。”押送他的官差道,“到了就去歇歇脚。”
“好啊。”司徒风笑着应下,又开始哼黄梅子叶儿绿。
驿站离京华不远,官差将他关进厢房便去寻吃的了。司徒风左右看了看,觉得这房间倒也稀奇,大梁人的习惯,桌椅跟床中间一定是有隔断的,可这屋子里的摆设,倒像是大魏的风俗,桌椅就在床边靠着,还摆了一壶茶。
这一路赶去徽州,中间不知道要受多少颠簸,秉着能乐一时是一时的想法,他坐下来就着茶壶往嘴里倒了两口。
翘着腿靠在椅背上,司徒风唏嘘地想,自个儿上回看见这种房间,还是好多年前了。
那时候的宫里茶桌就放在床榻边,他一刀刺穿一个妃嫔的肚腹,看着她扑摔去桌上,又踉踉跄跄地滚到了床边。艳红的血蜿蜒了一路,像锦缎上的红色绣花,从桌帏绣到床帏。
他没惧怕过那个场景,甚至很是怀念,因为有那么一遭,才有他后来的高官厚禄。
可惜啊……司徒风摇头,又喝了一口茶。
午时骄阳正盛,照得人有些困倦,司徒风觉得眼皮子重,迷迷糊糊地想起身去床上,不曾想脚上没力,一踩就软倒下去,面朝地,额头“咚”地磕在了床沿上。
这磕得是真重,疼得他眼前花白,忍不住“唉哟唉哟”地叫唤起来。
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响,司徒风以为是官差回来了,连忙捂着脑袋喊:“快来看看我的脑袋撞破了没?唉哟疼死人了。”
那人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俯下身来看了看,笑道:“破了个小口子,不妨事的。”
怎么是个女人的声音?司徒风一愣,迷茫地抬头。
花月微笑着迎上他的目光,眼眸清丽泛光,鬓边碎发垂落下来些,更添两分温婉。
她拿了帕子将他额头上的伤按住,轻声道:“止了血就好。”
莫名的,司徒风觉得浑身发凉,他胡乱挥舞着手将她挡开,缩着身子往后退:“你,你是谁?”
“奴婢是这驿站的杂役呀。”她眨眼。
司徒风摇头,眉头紧皱:“不,不对,你不是杂役,你怎么进来的?”
他看向她身后的大门,慌慌张张地推开她就想往那边跑。
然而,腿一迈,他整个人就跌杵在地上,四肢像是被人抽了筋一般无力,像一团无骨的肉,挣扎蜷缩着往门口挪。
身后的人没有抓他,反而是慢条斯理地跟着他的动作往门口走,脚步声优雅又清晰。
嗒――嗒――
司徒风满脸惊恐,一边蠕动一边道:“你放过我,放过我,我们无冤无仇,你想干什么?走开,走开!”
花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爬到门口,手指一抵,锈轴发出呕哑的转动声,两扇木门缓缓合上。
光线由宽变窄,最后一缕橙色在他的脑门上渐渐消失,只留下了一双瞳孔缩得如针尖一般的眼。
司徒风急了,嘴里叽里咕噜地开始又骂又求饶,面前的人脾气极好地听着,顺手给他喂了一颗药。
嘈杂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听不清的呜咽,有痛苦至极的惨叫声堵在喉咙里出不去,听起来像谁家坏了的风箱,一刻也不歇地拉出破碎的空响。
片刻之后,花月收起沾血的刀,温柔地将司徒风扶上床。
他仍旧睁着眼瞪着她,身子却动弹不得,屋子里的血腥味浓烈呛鼻,可偏偏,他没有死,双眼暴凸地看着她起身,发不出声音的嘴近乎畸形地张着。
花月平静地拉开门出去。
裙摆扫在门槛上,带起了一层灰,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是乌沉沉的一片,像被什么东西给扼住了似的,压抑又癫狂。
她想抬头看看外头的太阳,可这一抬头,花月撞上了一双万分熟悉的眼睛。
瞳中蕴墨,墨色如漆,那颜色翻卷糅合,没由来地给人一种宁静之感,像玄石浸溪水,乌云卷夜空。
花月看得走神,眼里的戾气渐渐褪开,接着就涌上了几抹慌乱。
她“啪”地就将身后的门合上了。
李景允负手站在走廊下头,身上穿的是她今日送去的玄青鸦袍。
他低头看着她,没开口说话。
第48章 爷想你了
空气里还有一丝浅淡的血腥味儿,如同藏不住的狐狸尾巴一般,招摇得让人尴尬。
花月贴在门上,连呼吸也不敢,像一只被天敌盯上的壁虎,僵硬着一动不动。
李景允为什么会在这里,大牢的锁链摆着好看的不成?还是她在做梦,眼前这个人只是她太心虚而臆想出来的幻影?
睫毛颤动,花月不安地瞥了他两眼,见他没说话也没动,便犹豫地伸手,想去戳戳看。
然而,食指刚伸到他衣襟,这人就动了。
李景允捏了她的手,眼皮垂下来,表情略微有些嫌弃,他就着袖口擦了擦她指间的血迹,眉心直皱:“第一次对人动手?”
这话来得没头没脑的,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竟然就顺着答:“是啊。”
“有空跟爷拜个师,爷教你怎么动手身上不沾血。”
“哦好。”
“人死了没?”
“没有。”
“那便不用太急逃离。”他擦干净了她的手,捏着打量两眼,满意地收进了自己的掌心,“跟爷慢慢走吧。”
身子被他拉进外头的阳光里,光线耀眼,照得她下意识地抬袖挡脸。前头走着的人像是察觉到了,身子一侧,高高的个头直接将她罩进阴凉里。
花月傻眼了。
看见这样的场面,他不惊讶吗?不好奇吗?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句。
目光朝下,她看见了他的靴子。这人应该是骑马赶过来的,官靴的侧面有被马镫硌出来的细印,来时很急,所以肩上蹭了一抹牢里的黑墙灰也没管。
这些匆忙焦急的痕迹,跟他现在平静从容的模样一点也不搭。
花月抿唇,抬眼看向他的后脑勺。
“公子。”她开口问,“您怎么出来的?”
李景允头也不回地答:“翻墙。”
花月:“……”
两人已经走出了驿站,她咬牙拉住他,微恼地道:“案子还没开堂审理,你怎么能随便越狱?这要是被抓住了,便算畏罪潜逃,到时候活路也会变成死路,公子怎么会如此糊涂!”
李景允转头,墨瞳睨着她,略有笑意:“许你戕害太子门客,不许我逃个天牢?”
“那能一样吗?”她直跺脚,“我砍司徒风一条胳膊,没人会知道。你这本就在风口浪尖,被长公主晓得,还不直接推上断头台去?”
先前还满眼戾气的无间阎罗,突然变成了吹眉瞪眼的小白兔子,李景允看得满怀欣慰,伸手抿了抿她的鬓发。
小兔子气呼呼地就拍开了他的爪子:“命都不要地来了,怎么也不问我为什么要跟司徒风过不去?”
“你一直不愿跟爷说实话,爷问也白问。”他看着她的眼睛,半认真半玩笑地道,“等你愿意说了,爷再听。”
分明是什么都知道,却在这儿给她扮什么温柔,花月恼得直磨牙,想甩开他的手,可甩了好几下都没能把他甩掉。
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她突然泄了气,耷拉着脑袋道:“我与司徒风有旧怨,知道他被流放,提早就在这驿站准备好了。我想过,他不认识我这张脸,押送的官差看他命还在,也不会横生枝节追查过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连累将军府。”
她说完,又抬眼瞪他:“你是早就知道我想动手。”
李景允轻笑,心情极好地道:“爷只是怕你处理不好,让人提前盯着,好在你失策的时候替你收拾烂摊子。结果没想到,你做得还挺干净。”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骄傲地道:“不愧是爷东院的人。”
这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情吗?花月哭笑不得,她以为李景允会责难她,亦或是觉得她心狠手辣、戒备地将她逐出将军府。可这人没有,他甚至在担心她能不能做得干净利落。
想起他那日给她坦白栖凤楼之事,花月神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