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实在是高明。
李景允抬头,眸光深沉地看向韩霜。
她像是毫不知情,慌张地拦着来抓他的衙差,嘴唇轻颤,神色担忧。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低头看下来,眼里满是不解和责备:“景允哥哥,你倒是快说呀,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从死士到她,都是长公主的人,能是什么误会?
他嗤笑,目光越过衙差,远远地望出去。
衙差一脸莫名,跟着他一起看向大街的另一头。
死士落网就选择了咬舌自尽,护卫收拾了残局,不由分说地先将周和珉请回宫。周和珉很是无奈,看向一旁跌坐着的花月,摆手道:“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多谢殿下。”花月扶着墙起身行礼,目送他上马离去。
到底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今日这一遭已经是荒唐,她也不可能还让人留下来善后。
地上还有一滩摊的血迹,花月看得腿软,正喘气呢,柳成和就带着朝凤过来了。
“你没事吧?”朝凤扶起她,扫了一眼四周,咋舌不已。
花月笑着朝她摇头,然后给柳成和指了指李景允跑走的方向,后者立刻带着人过去找。
“今日出门真是没看皇历。”朝凤一边扶着她离开这地方一边跺脚,“咱们在栖凤楼好端端喝着酒呢,平白被个酒疯子冲过来找了麻烦,成和也是个倔脾气,非要跟人打。结果那头还没打完,就听说这头也打起来了。”
她捏着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低声问:“你们这头打赢了没有?”
哭笑不得,花月道:“应该是打赢了,人都没伤着,就是场面大了些,有点渗人。”
朝凤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然后抬眼看向前头:“他怎么找个人都磨蹭这么半天?”
罗华街很长,中间有三个路口,她们走过第二道牌坊,就看见前面围满了百姓。柳成和带的家奴也在外头没挤进去,只踮着脚看。
“怎么回事?”朝凤皱眉。
家奴听见她的声音,慌忙回头道:“少夫人,官差在前头抓人呢。”
“官差抓人关我们什么事,你们没见过热闹?”她左右看了看,“少爷呢?”
家奴为难地看向人群里。
拥挤的百姓被官差分开,中间豁然开出一条道来,朝凤一喜,抬步正想借过,一抬头就看见衙差押着个熟悉的人走了出来。
“哎。”她困惑地拉了拉花月的衣袖,“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像咱们三爷?”
花月目光沉重地看着,半晌之后低声答:“不是像,那就是。”
十个衙差围着李景允,倒是没有给他上镣铐,只是,每个人的都按在腰间佩刀上,神色很是警觉。柳成和跟在李景允旁边,小声与他说着什么,他点了点头,又扫了右侧的人一眼。
花月跟着看过去,就见韩霜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右侧,哭得梨花带雨。
“这算个什么?”朝凤看得直拧眉,“十八相送呢?”
柳成和没跟多远就退了出来,朝凤拉着花月走过去,很是不悦地道:“怎么又跟那小蹄子搅合上了?”
“不是搅合。”柳成和面色凝重地道,“三爷失手杀了长公主的面首,韩霜是目击证人。”
“面首?”花月摇头,“他是去追方才在街上行刺的面具人,哪儿会突然对什么面首动杀心。”
柳成和看向她,目光复杂地道:“戴上面具是刺客,脱了面具就是面首。三爷能杀戴着面具的刺客,却杀不得没戴面具的面首,长公主执意想找他麻烦,三爷的生死,算是捏在韩霜手里了。”
呼吸一窒,她皱眉揉了揉额角。
躲不过,还是躲不过,她这无权无势的奴婢,哪里拦得住位高权重的长公主,还以为从死士手下保住性命就已万全,没想到后头还有坑在等着。
最近的废除掌事院一事,皇帝偏心太子,没少让长公主受委屈,到底是亲生的,心里还是有愧,这一回出事,皇帝必定站在长公主这边,指望他顾念李景允是不成的。
至于太子,他也许肯帮忙,但能帮到什么份上就难说了。
脑子转得飞快,花月脸色紧绷,下意识地啃了啃指甲。
柳成和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其实小嫂子也不必太担心,韩霜那个人……未必是想要三爷的命。”
微微一愣,花月回视他,看着他那别有深意的眼神,慢慢地就反应了过来。
长公主气的是李景允不为她所用,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就有两条路,第一,继续忤逆长公主,那他就会被扣上杀人之罪,第二,让韩霜满意,韩霜自然就愿意替他洗清罪名。
太精彩了,花月都忍不住想鼓掌,李景允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竟值得这些上位者如此用心,实在是可歌可泣。
“委实是不要脸。”朝凤柳眉倒竖,“天底下是就三爷这一个男人了还是怎的,她连这种阴损主意都想得出来!”
柳成和叹息:“未必是她想的,但她也只能这么做。”
顿了顿,他瞥一眼花月,低声道:“眼下三爷定是先押在牢里了,小嫂子得回府去报信,顺便也准备点酒菜,晚些时候去看看他。”
花月似乎在想事情,半晌才回过神来,轻声应道:“好。”
朝凤挽着她的手,爽快地道:“我陪你回去,家里男人出了变故,女人总是要慌张一二的,有我在,你要是漏了什么,我替你看着。”
柳成和皱眉,刚想说她这样不妥,她的眼尾就扫了过来:“夫君有话说?”
“……没。”心里默念君子不与女人计较,柳成和带着家奴自个儿走了。
朝凤回过头,满眼心疼地抚了抚花月的鬓发:“好端端一个姑娘,怎么就摊上三爷这样的人了,在他身边太平不了的,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三爷眼里揉不得沙子,韩霜这么算计他,他肯定不会如了她的意。”
花月拉她上马,一声不吭地回了将军府。
看着她这瘦弱的背影,朝凤心里怜悯更甚。夫君出事,救他的法子是把自个儿夫君让出去――这情况要是搁在她自己身上,那气都气死了。
花月一定也很难过,看看,走了一路,半个字也没说。
心里酝酿着安慰她的话,朝凤跟着她跨进东院的门,打算从女儿家的一生说起,让她明白爱惜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结果刚张开嘴,就听得面前这人冷静地对家奴吩咐:“八斗去主院禀告将军,就说公子被人陷害,扣在了大牢,莫要惊动夫人。夫人若是问起,就说公子被太子留膳,晚上未必回来。”
“后院的白鹿喂了没?喂了就拿食盒去厨房,让厨娘做两个下酒菜,把后厨搁着的花雕打上一壶,等会随我出去一趟。”
花月一边说一边跨进主屋,找了一套干净简洁的长衫,并着枕头被褥,工工整整地叠好,再用包袱皮裹住。看一眼书桌,她抄起桌上纸墨,写了一封信递出去。
都收拾好了之后,花月抱着包袱出门,顺手给朝凤端来一盏茶,看她目瞪口呆的没个反应,便道:“喝口水。”
朝凤下意识地张嘴。
花月将茶喂给她,又给她吃了一块杏仁酥,然后一手抱着包袱一手拉着她往外走:“不知道待会儿会耽误多久,你先垫垫肚子。”
杏仁酥在嘴里化开,朝凤咽了,哭笑不得。
哪有这样的姑娘,软弱斯文,娇得跟花一般,可被风一吹,愣是不倒,倒跟野草似的韧劲十足。她想来照顾她,却反倒是被她照顾了个妥妥当当。
第46章 奴婢没气
李家公子突然背上命案,这消息在京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光是来大牢里探望的人,一个时辰内就来了六拨,有安慰他的,有给他出主意的,也有像李守天这样来骂他的。
李景允听得烦,拎着狱卒把自己换去了死牢。
温故知唏嘘地打量着牢房四周,然后低声问他:“三爷打算怎么办?”
李景允正看着花月收拾牢房,闻言漫不经心地道:“来都来了,先住着吧。”
听他这么说话,温故知便放心了,不再与他讨论案子,倒是转眼笑道:“小嫂子也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这儿都能面不改色沉着冷静,瞧这床铺收拾得,跟府上也没什么两样。”
朝凤正在另一头跟柳成和小声嘀咕呢,闻言立马凑过脑袋来:“三爷,不是我要夸谁,身边有花月这样的姑娘可太省事了。别家出事,女儿家少不得都哭哭啼啼,您瞧她,不但没哭,还替您考虑得滴水不漏。”
她从栅栏里看过去,唏嘘地摇头:“太厉害了。”
李景允挑眉,跟着瞥了牢房里那人一眼,不置可否。
花月冷静地将地上的杂草收拾成一个草垛,捏着帕子把墙上的草灰抹了,然后将带来的被褥铺在了光秃秃的石床上。旁边木桶里放着的水已经漆黑,她盯着出了会儿神,突然觉得四周安静了下来。
茫然地回头,花月发现外头那几位不知何时都走了,整个死牢里就剩下她和李景允。
李景允正盯着她看,一双墨瞳深不见底。他靠在栅栏边上抱着胳膊,想了片刻,伸出手指朝她勾了勾。
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花月过去给他行礼:“公子有何吩咐?”
“爷都到这儿来了,你没什么话要说?”他挑眉。
面前这人冷漠地摇头,眉梢动也不动,平静地道:“公子身份尊贵,机敏聪慧,用不着奴婢担心。”
“哦?”尾音绕了一个旋儿,他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个儿,低眸看下去,“你不担心,今日怎么还慌里慌张地来救爷?”
“奴婢没慌。”她面无表情,连抬一抬嘴角都欠奉,“只是知道主子有难,前去搭救也是理所应当。”
两人靠得很近,她却没贴上来,身子僵硬得跟木板似的,与他保持着一线之隔。
李景允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扣住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脑袋,轻轻蹭了蹭。
“说句实话,爷又不会笑你。”
也不是没笑过。
花月暗自撇嘴,半张脸埋在他胸口,闷声道:“奴婢说的就是实话。”
“那爷这一遭要是逃不过,得死在这儿,你也不慌?”他沉了嗓子吓唬她,“这一环扣一环的天罗地网,可没有那么好对付啊。”
怀里的人沉默了,手抓着他的衣袖,无声地捏紧。
李景允察觉到了,心里瞬间这叫一个舒畅,脸上笑得春风招摇,嗓门却还是压得低低的,凑在她耳侧道:“没关系,等爷死了,就把栖凤楼交给你,如此一来,你至少是吃穿不愁,也不枉与爷恩爱一场。”
牙咬得死紧,花月颇为烦躁地道:“这才刚入狱,怎的就要安排后事了。”
“早晚的事。”他沮丧地叹了口气,“爷是不愿被人摆弄的,与其让那几位如意,不如大家结怨,他们往后也别想好过。”
“荒唐。”她一把推开他,怒目而视,“命是最重要的,先保着命了,什么都好说,哪有人拿命跟人结怨的。”
胸口被她推得生疼,李景允轻咳一声,好笑地答:“我啊。”
血气上涌,花月气得头晕,原地踱了两步,身子直颤,她张口想去啃指甲,又哆哆嗦嗦地把手放下了,搓在围裙上,指节泛白。一双眼胡乱地转着,嘴唇也跟着发颤。
没料到她当真会生这么大的气,李景允有点慌了,起身想过去抱她,结果刚伸出手,就被她一爪子拍开。
“啪”地一声脆响,在寂静的牢房里还有些回音。
李景允不觉得生气,倒是有些高兴又有些心疼,他看着眼前这人眸子里泛上来的水光,胸口不舒服地搅成一团,皱眉道:“爷说着玩的,你别哭啊。”
花月避着他,脸绷得死紧,眼眶发红,肩膀也发抖。
“哎――”他围着她绕了两圈,手足无措地道,“爷不吓你了,死不了,真死不了的,这才多大点事啊。你不是不担心爷么,哪能气成这样的?哎,不说了,我不说了,你先缓口气。”
从小到大,李景允可从来没这么慌张过,见她压根听不见自己说话似的,他狠了狠心,伸手钳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