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司廷尉沈丁在找到自己的时候,凭借青阳子名满天下的绝云负青手,以及自己身上带的梦里抱月剑, 便认定了自己是杀害孙止水的凶手。
浮游山下悬村中忽然出现了白玉京人。
燕无恤说,李揽洲是他唯一的好友,莫逆之交,情同手足。
燕无恤说,在他身边有一张网, 将他在意的都一一除去, 将他一步一步逼到了绝境。
……
寒意噬骨。
苏缨从未想过真相会是这样。
她经历单纯, 自小被娇惯长大,不知人心之险,不明世间之恶, 一向觉得江湖中的所有一切应当就像是话本中所写的一样,是分善恶、友敌的。
同样, 于感情上, 应当情真意切,忠贞不渝的。
然而自从来了白玉京,先是经历目睹燕无恤与旁的女子交好之惊怒, 再是知晓李揽洲竟是自己最厌恶的“抚顺司司丞”之惊惧。一时后背发凉,满脑袋浑浑噩噩,脚步虚浮,不知何时到的偏殿。
清歌楼先到的几个统领见她至,围了过来。
见她面色煞白,仪态萎顿,惊魂未定,偃师师心细如发,拦住了聂元慎等人,一臂搂住苏缨,将她带到座椅上休息,递上温茶。
聂元慎在后探头探脑,问:“九守殿内有鬼不成,为何这小统领跟见了鬼一个模样?”
阮家老家主拄着拐杖过来,从袖中掏了良久,掏出一块桃木符:“白玉京修在终南山阴,风水不好,好在老朽有所准备,快……快把桃符给她戴上。瞧这吓得,小脸儿煞白煞白,可怜见的。”
楼明月倒是浑不关心,只笑嘻嘻的过来凑热闹:“瞧把你们忙得,要不要我用胡琴拉一曲辟邪调?”
偃师师将他们逐个赶开了,轻抚苏缨之背,将她慢慢安抚下来。
花隐娘在一旁酸酸的道:“还不知赢不赢得了呢,瞧她巴结的模样。”
偃师师只作未闻,低头观察着苏缨的脸色,见她逐渐好转,颊上青白退却,回复了红润的颜色。
苏缨喝下两口热茶,待觉得好受了些时,一抬头就看见了偃师师满含关切的面容。
当即又一惊:“多……多谢你。”
偃师师微微一笑,也不多问,远远的坐下了。
花家家主花隐娘是个促狭的,打扮的花枝招展,一身香气氤氲,凑过来对苏缨道:“统领,她巴结你哩。不要理她,这人最古怪了。”
苏缨唔嗯含糊,埋头喝茶,只作未闻。
武试在太阳落山之时拉开了序幕。先是祭祀昭告,献了三牲太牢,仪式与宴会过后,便是武式。
天子年迈,宴罢,特意召见了云未晏说了几句话后,便摆驾去了寿阳宫。
苏缨作为清歌楼统领,在武试台畔,有一个绝佳的位置。
戏台子一样的武试台,地面是坚固的汉白玉,围了一圈鸡翅木栏杆,四角有巨大的石柱,柱上鼎大的铜缸里注满了香油,燃起烈火,再加上数千支灯烛,照得武试台上亮如白昼。
旁侧单设了兵器架,苏缨的龙雀刀也在其中。
吉时到时,九守殿外的大钟撞了十二响。
一行黄门捧着代表武勋荣耀的铜印和官袍鱼贯而入。
铜印在火光的照耀下,噌然发亮。
苏缨身后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清歌楼众人皆在议论,为何天子会在宴中单独召见云未晏,必是已然内定,清歌楼不过作个陪衬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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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惊满堂清歌未晏
一个黄门站在台中央, 先宣读圣旨,又昭示规则:武试分为十局, 各自对阵, 胜者得鱼符,十局以后, 鱼符多的一楼摘魁,若双方持平,则两楼的楼主决胜负。
规则宣布过后, 苏缨背后又是一阵哗然——清歌楼这日十家嫡系都到了,老老少少,数百目光都凝在她稍显瘦小的身影上。
苏缨没有料到还有这样的规则,一时也是着慌,举目前望。
对面十来丈, 与她一样阵仗的琉璃盘螭汉白玉座上, 坐着太初楼统领云家大公子云未晏。
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只见墨发高挽,身姿疏懒,斜靠玉座上, 雪白的锦衣华服似皑皑深雪一样堆在他的身上,如云中酒仙, 说不尽的慵懒潇洒。
与正襟危坐的苏缨对比鲜明。
一边是无尽的自信, 自傲,侠气,酒气。
一边是艳丽华服, 金玉琅玕,灼如芍药,富丽堂皇。
满殿之人,上至皇亲贵胄,下至二楼诸人,成百上千的目光,都凝在二人身上。
感受到人群的注目,云未晏缓缓直起上身,提一口清气在喉,敞口道:“溯逆旅而上,寻江湖盛景,今日群雄毕,快哉快哉。太初诸公听我令,不求蟾宫折桂,但求酣畅淋漓,痛快一场!”
太初楼的位置迸发出一阵气势雄浑的山呼,顿时士气高涨。
“苏统领!”
“统领也说点什么,为大家伙鼓鼓劲。”
楼明月等人在催促苏缨。
从背后看,苏缨身形如前,朱红色胭褶裙静静铺展,裙角的玉坠儿也纹丝未动。
悠悠的女声自她的玉座传出,虽然并不高厉,婉如黄莺,清啼悦耳,却竟也盖过了太初楼的起哄——
“清歌楼的诸位,今日得胜获鱼符者,得黄金五十两。”
一阵如水的静默之后……
清歌楼迸发出了丝毫不亚于太初楼方才的轰动。
需知,一个六品武勋,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十两黄金。
而赢一个鱼符就有五十两黄金……真真的大手笔。
楼明月满脸不屑,小声嘀咕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我欺也。真是铜臭腐不可闻!”旋即头一个站起来,扬声道:“清歌楼的头战,楼家楼明月来打。”
说罢,持着胡琴,提气而起,飘飘然落在了高台之上。
清歌楼首战就是一家之家主,这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太初楼都是何等样人,囊括白玉京的佼佼者。清歌若想不输太难看,唯有尽锐出战。
楼明月年三十许,是楼家现任家主,传说传承了白玉京未建之前江湖高人玉门老人的“惊魂步”,一手胡琴拉的出神入化,传说他拉的一曲《大漠孤烟》,可令人战意消亡,内力消解,不可再战。然而楼家一向在白玉京非常弱势,子侄极难在平常的武会武试中出头,故传说中的楼明月能有多少本事也是无人知晓。
云未晏先是听得苏缨之话,哈哈大笑,只觉这拆楼成名的跋扈少女,虽然一身铜臭不可闻,然而胜在率真坦荡,摆明了要以财富诱人,直白无遮掩,竟显得有些可爱。他收敛笑意,摆出一副真诚之态,望着对面裹在一团如云似霞的锦缎中的少女,朗声道:“苏统领好气魄好财力。云未晏立誓,若今日我太初楼竟输给清歌楼……就算是担着天下人都戳我脊梁骨,指责我为财色折腰,我也要三媒六聘,鼓锣上门,八抬大轿,娶你为妻!”
一言方出,满殿轰动。
云未晏年少成名,剑术当世之绝,大得天子喜欢,年纪轻轻已是一楼统领,兼任平西将军,他日出将入相,封疆入阁,不过是弹指之事。加之他人生的风流俊朗,为人敞亮开阔,颇有魏晋真直之风,是白玉京无数武家闺秀的梦里人,也是不少朝中贵胄之家相中的东床婿。
而他一向爱惜羽毛,洁身自好,鲜少传出与哪个侠女或是闺秀有旖旎之事。今日竟然当众提出要求娶旁人,虽是打败太初楼这样不可能实现的前提,也足以叫所有人跌了下巴。
众人纷纷猜测,今日无论结果如何,怕是苏缨日后出行,都要当心白玉京众侠女的铁蒺藜、峨眉刺、飞蝗石了……
“……”苏缨本乃一时不愿堕了面子,抛出狠话,争得了的士气。万万没想到云未晏却被她所激,说出这样一番话。
被他当众调笑,苏缨气急,站起身来走到栏杆前,手扶栏杆倾出身去,跺脚跺得定裙的珠子和满头金簪直响。
“你,你这登徒子!我才看不上你,你……你怎么好意思?你羞人不羞?!”
她脑门直窜火,奈何骂人的词语匮乏,用时方恨少,骂了几句,杀伤力都极为一般,见云未晏越发笑得前仰后合,靠在了扶手上,哑然住口。
就在这时,台上想起了一阵呜呜咽咽的胡琴声。
被晾了大半天的楼明月就地而坐,兹呀乱拉出几个残破不成调子的音,满不耐放的大声道:“你们要打情骂俏回去打好吗?现在是天泽武试行不行?太初楼都是孬种怂蛋?老子在这里坐了半天了,应战的人呢?”
苏缨的模样,看在云未晏目中,自是惹人发笑。他收不住脸上放肆的笑意,就连唤人出战,语调都是轻快而随意的——
“太初楼崔氏属家墨予尧应战。”
苏缨乍然听到熟悉的名字,从急怒之中醒了醒神,恐怕自己听错,将目光又投向台上。
只见一个少年自太初楼那边的楼上提气纵跃而下,一身青衫翩然,腰佩白玉,手持长剑,赫然正是苏缨从前那挂名的徒弟,墨家小公子墨予尧。不由得怔了怔——在浮游山的那几天,燕无恤曾经告诉她,去梨花巷找他通报自己被抚顺司抓走的是个小乞儿,苏缨立时就想到了墨予尧。
后来听说墨家在西陵举家搬走,原来是来了白玉京。也是,墨信芳老爷子一向希望墨予尧可以加入武家,走武试之道,在朝中做官。
她暗中观察墨予尧,见墨予尧也侧过头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西陵苏缨之名,现在满白玉京皆知。
苏缨听过刘叔的劝告,自从来了白玉京,日日傅粉,浓妆艳抹,墨予尧应当认不出自己是他的“洪福师父”,那么他定是在看小时候的“缨缨妹妹”了。
楼明月大是不悦,怒道:“你们也太瞧不起人了。派个属家是甚么意思?”白玉京的武家掌握天下绝学,每一个武家下面有三个属家,本事不仅要弱一截,也没什么地位。其中子弟唯有跻身武家才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清歌楼派出一武家之主,而太初楼仅以属家弟子出战,就算是赢了,传出去也是一桩笑料。
云未晏答得甚是随意,笑吟吟道:“欲输给贵楼,欲求娶苏统领,欲送五十金给楼家主,不喜欢么?”
……
说话之时,台上已经开战。
墨予尧持一柄长剑,剑影如鸿,轻快灵动。
楼明月端行台上,脚步挪移,一手端着胡琴,一手持竹片轧弦,幽幽呜呜,如泣如诉,奏一曲《大漠孤烟》。
墨予尧哪里肯给他弹奏的间隙,拼力劈刺,剑花舞得宛如雪花一样。
而楼明月脚下如飞,回旋行走,竟如生了多个幻影,每每东向而刺,一转眼楼明月却在东南方向。回过头来,楼明月却已经在他的身后,琴声却丝毫没有停顿。
胡琴曲含着内力,离十来丈听,苏缨都能感到耳中发刺,不禁为墨予尧捏了一把冷汗。
果见百个回合以后,墨予尧被笼于楼明月翩若惊鸿的惊鸿步法之中,出招越来越慢,而他对面的楼明月脚步却越来越快,到最快时,成了一个虚影。墨予尧忽以剑杵地,借力奋跃起身,意图从上方逃出楼明月身影的笼罩。楼明月呵呵一笑:“好小子”,竟转手用轧弦的竹片猛地朝他下腹赐去。
墨予尧情急之下,跃到空中,难以躲避,给他刺中空门,登时如巨鼓擂腹,胸中翻腾,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楼明月猛刺之后,旋身落地,安安然跻足,轧拨了最后几个音,悠悠抬头。
道:“你能挺过我一曲《大漠孤烟》,亦是不易,后生可畏。”
墨予尧垂着头,慢慢拭去唇角之血,提剑起身。
胜负已分,黄门便抬了鱼符来,奉给了楼明月。
楼明月赢得轻巧,不以为意,袖了那符,施施然而去。
墨予尧垂头丧气,默默下台,经过苏缨那处的楼台也不敢抬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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