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折霜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面前那方红木圆桌,出言道:“许就是怀念少时生活呢?”
司镜摇摇头:“大多数人死前都是恐惧的、怀念的、遗憾的,但若不是执念太深,不会化为鬼。像柳珰这样,明明已经身死,却不知道自己是鬼,还重复着生前一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无论如何,柳珰现在这副模样,总比化为厉鬼来得好吧。”商折霜直起身来,掸落了手上的灰。
“是如此不错。如柳珰这般生前行善,福缘甚广的人,也不大可能会化为厉鬼。”
“且还能交谈。”商折霜打了个哈欠,缓声道,“等晚上柳珰来的时候,套套她的话,将宁玉符的下落打听到,便好了。”
“我不认为以柳珰现在的状态,我们能打听到宁玉符的下落。”
“你是说……”
“你我都看到了,宁玉符挂在柳珰的颈上,也就是说,我们怕是要弄清楚,柳珰的尸身到底下葬于了何处。”
司镜一语落下,商折霜终是没再说话。
要套柳珰的话或许不难,但若要寻到她的尸身,还要挖人坟墓,着实有些不大道德。
她虽没少干受人委托,盗人物品之事,却也知晓,有许多事,是无论哪一行都做不得的。
“折霜在担心?”
“算是吧。”商折霜从未想过在司镜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是以答得很快,“我们这样做,未免也太损阴德了。”
“那便看折霜想不想应了与舟雪的承诺,帮泊岸去离开空域,去四洲了。”
司镜所说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不过他表现得却过于风轻云淡,商折霜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所以才能这般肆无忌惮地逗弄她。
于是她冷冷一笑,回道:“柳家的传言止于柳珰香消玉殒,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就连柳家最后的仆人也不知晓……依我看,这柳珰是根本没有墓吧。”
“折霜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司镜见商折霜猜出,也收了逗弄她的心思,“所以我们此番若能找到柳珰的尸身,怕不是有损阴德,而是积了不少的阴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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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黄昏,斜阳的余晖将柳府笼在一片暗调的暖光之中,而整个柳府也只有商折霜与司镜所在的琼华苑内燃起了烛火。
他们将房中的灰大致清理了之后,本欲明日再去找柳珰套套话,却没想,柳珰竟在他们燃起灯火后不久,便孤身前来了。
她那浅紫色的身影掩映在了重重的垂柳之后,乍一看有些像飘荡的鬼魅。
商折霜本就在院中坐着,只一眼,便看到了柳珰。
柳珰步履轻快,似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一般,嘴角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见商折霜就坐在院中,她将宛若孩童的笑容掩下了些,换成了初见时的谦善。
“姑娘与公子舟车劳顿来此也该饿了吧,我吩咐下人准备了些膳食,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商折霜目光微惑,之后转向了司镜。
司镜倒是没有因为柳珰的话语愣怔,自然而然地应道:“那便劳烦柳姑娘了。”
柳珰面上的笑容愈发明媚了,商折霜这才发觉,她的手中攥着一根精巧的珠钗。
银质的钗身上是刀刻的游鱼,珠钗顶部饰以青白的玉,雕成了莲花的形状,片片莲瓣婀娜,极为精致。
见商折霜盯着自己手上的珠钗,柳珰掩面一笑,似个小女孩一般,将珠钗向她扬了扬道:“这是婉盈托人带来,送我的生辰礼物,姑娘也觉得漂亮吧?”
商折霜向来不饰任何珠宝,自然也就不会了解这些,敷衍地冲她点点头,很快便将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现在更在意的是,身为一个魂魄的柳珰,到底要给他们吃什么东西。
不出商折霜所料,柳府的厅堂内覆着厚厚的一层灰,也未曾燃起一根蜡烛。
不过柳珰似乎并不觉得怪异,而是指着桌上一盘盘盛着泥水枯叶的“佳肴”对他们道:“晚膳便在这儿了,还请姑娘与公子慢用。”
商折霜的脸色阴了半刻,看着桌上的一盘盘和着泥水的烂叶子,难得的升起了一股反胃之情。
而司镜仍旧面色恬淡,回礼道:“多谢。”
柳珰一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中的珠钗,一边问道:“二位怎么不坐?”
商折霜默了默,看向柳珰,干巴巴道:“我今日驾马来时太过疲累,没什么胃口,又觉得头晕晕的,有些困顿,便先回去休息了。”
柳珰偏了偏头,倒也没有提出疑问或是拒绝,只是不住地抚摸着手上的珠钗。
商折霜见柳珰没什么反应,转身就走,而司镜也就自然而然地紧随其后。
在确定了柳珰不会再跟上来后,司镜才缓缓开了口:“折霜今日的演技可真是粗糙。”
“对一只重复着身前记忆的鬼,还需要什么演技?”
“折霜说得也有道理。”
“不过,若我刚才不说那番话,你还真打算将那些恶心的东西尽数吃了?”
“折霜以为我是这样的人?”
商折霜摇了摇头,片刻后竟是笑了起来:“想来你也是知道我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所以才不言不语,图个省事利用我吧?”
“折霜总是要这么想我。”司镜眉眼弯弯,并没有否认,不过商折霜倒也没觉得不舒服。
司镜此人总是如此,纵使是利用她,也能利用得她心甘情愿。
商折霜因着自己这“纵容他算计”的想法沉吟了片刻,总觉得自己先前不该是这样的人,可她思虑了许久,也没有摸出哪儿不对劲,只好暂且先放下了这个想法。
回到琼华苑后,两人吃了一些路上带的干粮,又因着一路奔波来寒罄的缘故,打算先歇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屋内已被两人清理干净,柳府昔日终归是大宅大户,罗汉床与侧榻保存的也算完好。商折霜躺在侧榻上时,便突地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起策马的日子还是舒服得多。
司镜后她一步进屋,见商折霜将罗汉床留给了自己,自己挤在那张又短又窄的榻上,望向她道:“折霜还是睡床上吧。”
商折霜翻了个身,声音压在嗓子里,已然带了五分睡意:“我昔日生活风餐露宿,别说这样小的榻了,有根树枝睡都算好的,你这人养尊处优,一睡这榻,指不定明日醒来便扭了脖子。”
司镜颇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知道商折霜的脾性,没有再劝。
——不做无用功是他的习惯。
但不知为何,听着商折霜陷入梦境后清浅的呼吸声,他又倏地有些后悔,想着就算是废话,为什么不与她再说上两句。
商折霜窝在榻上,睡熟了之后就像一只猫,没有戒备的姿态,双目紧闭,睫毛敛着,叫人一时半会竟移不开视线。
司镜从未想过,能在商折霜身上见到这般乖巧的面容。
他俯下身子,甚至能感受到鼻息间混着独属于她身上的,清冽的香气。
鬼使神差的,他又凑近了她一分。
女子的呼吸已然能萦绕在他的鼻头,而那半闭着的朱唇,离他的面颊也只有半寸之距。
他俯着身子,心头好似被煮沸了的一锅水,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绪,若春雨后的野草般疯狂滋生,满得就快溢出。
他的目色变得有些空濛,脑子不知为何,也逐渐趋于了一片空白。
意识到自己情绪的不对劲,他猛地抬起了头,心底涌上的自持让他退后一步,继而以左手指尖紧紧掐住了手掌。
这一切都不对。
他不该,也不能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今天又是你们想摁头的一天。
不过……
我先溜了。
第47章 亭午(四)
翌日清晨,商折霜醒得算早。
虽昨夜她与司镜说的时候不甚在乎,不过这张榻实在是过于窄小,叫她睡觉时整个人都必须蜷成一团,所以醒来以后腰酸背痛,完全无法再在榻上多呆一刻。
她一边怀着睡这张榻上,还不如睡树枝上舒服的心思,一边走出房门,却见司镜已然独立于院中。
想来他该是起得极早,如云般的白色的衣摆沾染了点点晨露,泛着微微的湿意。
那道背影如竹般孤清,在这一瞬,竟叫商折霜产生了一种他不似在人间的飘渺之感。
商折霜不知他是向来如此早起,还是如她一般,昨夜没睡好,更不知他在想着什么,也不便去打搅,轻巧一跃,便跃至了屋脊之上。
天边呈现出一片淡红的微光,将流云都染成了蔷花般的淡粉。
商折霜坐于屋脊之上,远远便瞧见了柳珰正在往琼华苑走。
现在纵使是不便打搅司镜,也该打搅了。
她的声音慵懒,带着刚刚睡醒的三分倦意:“司镜,柳珰往这走呢。”
司镜回眸向上眺,便见商折霜随意地坐在屋脊之上,红胜朝日的裙摆微微垂下,朱唇殷红,艳得宛若忘川之畔的彼岸花。
他突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视线所及,竟是在她唇上,敛了眸,故作自然地应道:“折霜是耐不住,不想再待在这儿了吧?”
商折霜说得本就漫不经心,加之目光放在往这儿而来的柳珰身上,没有注意到司镜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难道你想待在这儿?”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语调散漫,甚至有些吊儿郎当。
司镜一笑回之:“自然不想。”
“我说,就真没有什么,能让魂魄直接吐出真言的符咒么?”
商折霜因着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脑子还有些混沌,惦念着司镜先前用过的解除封印,或是超度瞿小桃的符咒。
“若有,也该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司镜的这番话语宛若浸在了冷泉之中,透着些寒凉的意味,让商折霜突地觉得,他所说的“代价”,定不是限于“钱”这一字这么简单。
“世间万事,有因有果,若欲速,则不达,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聪慧如折霜,该不会不懂。”
司镜说完这句话后,柳珰恰好到了琼华苑。
商折霜在犹豫之余,也庆幸着不用回他。
有时候,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触及到了司镜藏在心头的那层秘密,可在这层秘密之后,却又好像压着什么探索不得的东西。让她在好奇之余,竟是不敢再靠近一步。
虽司镜看起来好似向来从容,无坚不摧。
可她却觉得,只要一个不小心,她便能将眼前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柳珰依旧穿着昨日那条浅紫色的烟罗裙,只是昨日在手上把玩着的那根爱不释手的钗子,此刻已然簪在了她的发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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