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心头一悚,连忙一手扶住桌案,一手撑住司镜的身体,却发觉自己扶着的,司镜刚刚触碰过的那处桌案,竟又是一片粘腻。
若不是他面上的神情尚且自然,又身着一身黑袍,要不然他现在整个人,怕是与从血中捞出来的一般无二。
王允不敢多问,扶着司镜靠坐在床上,从小抽屉中拿起一把银剪刀,小心地剪着他身上的黑袍。
不用看,他也知道他身上是什么情况。
流了这么多血,不死也是命大,怕是一身都血肉模糊。
翻出的皮肉与衣物黏在了一起,纵使王允处理得再小心,也不可避免会触碰到司镜的伤口。
可就算他的额上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面色白的不像个活人,却依旧一声不吭。
想来是怕门外的那位姑娘担心。
处理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王允才将司镜上半身的黑袍尽数褪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远方表舅是个郎中,伤者见过,逝者也见过,可在看到司镜身上的伤口之时,王允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伤口狰狞是一回事,可一个人,怎能受这么多不同的伤?
这些伤有利器所刮,有钝器所砸,甚至还有毒虫叮咬,混合在一起,皮肉溃烂,鲜血直淌,让他一时眼前竟有些暝眩。
“药拿来,我自己来。”
刚刚王允在处理他身上衣物的时候,司镜阖眼躺了片刻,虽依旧虚弱,但精气神却是回来了一些。
他知道王允看了他身上的伤害怕,索性想自己处理。
王允见他面上的神情没有变化一分一毫,保持着初见时的矜贵清冷,不免还是怔了一怔,忽略了司镜伸来的手。
“还是我来吧。”他细细将司镜伤口旁的污渍清理干净,看着手中的药,犹豫了片刻道,“司公子,你也知道我是个粗鄙之人,船上没有什么好东西,而这些药也不过是下等的……”
“无妨,你且先处理便好,这些伤不足以让我命丧于此。”
司镜依旧持着淡漠的面孔,毕竟神的印记已然清除尽了所有毒素,残存着的只是伤口。
只是在这漠然之余,他又有些担忧。
他是对商折霜避而不见了,但也不知商折霜一人在外,此刻正在做着什么。
-
一轮孤月悬于浩瀚的碧波之上,远处的苍穹与迷雾相接,乌沉沉的,仿佛被一块巨大的幕布遮掩了起来。
商折霜一人站在船头,眸光有些涣散。
她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又这么了解司镜,怎能猜不出他到底做了什么。
更何况,她在一闪而过间,窥见了司镜掌中的红线。
若是已经使用了那能力,他还重伤至此……再加之她经历万难却分毫未伤。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她自信却不自负,可在这时,她却有些恨自己如此明澈的洞察。
只不过,事已至此,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他以为自己信以为真。
要不然,她又怎能对得起他的如此的付出?
明明说好了不再用那个能力,明明说好了要陪她一辈子,这人,怎么就如此冥顽不灵呢?
“司镜,你可真是个大骗子。”
她低声喃喃着,只觉得一股汹涌的悲恸涌上了心头,急逼着泪水就要溢出。
商折霜仰起了头,让泪水倒回眼眶之中。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临别时,司镜说的那句“我相信你”到底蕴含着什么深意。
他相信她的轻功,相信她不会让他受太多的伤……
可是,她依旧如此无用。
她分明是有着如此傲骨之人,可偏偏就是在面对着司镜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竟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一般。
明明事情都是她想做的,她提出的,但到最后却总是司镜在护着她。
神火的火种在玄冰中泛着幽幽的蓝光,商折霜摊开手掌,竟没察觉到这玄冰锋利的棱角划破了她的肌肤。
鲜血顺着手臂淌下,一滴一滴地落入浩渺无迹的海水中。
商折霜怔了怔,将手松了松,把火种放回了怀中。
他们到岸边之时,果然有司家人等候在那,想来是司镜早就布置下的,而商折霜还看到了自己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商辞寒。
他随司家人一同候在岸边,纵使穿着不似往日奢华,亦是风华不减,叫人一眼便可以认出他。
可他一反常态的没有上前来与她搭话。
这一日过得很快,快得商折霜在恍惚间,差点就忽略了,司镜到底为自己受了多重的伤。
她过得浑浑噩噩,脑中就似被塞进了无数棉花。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司镜还有多少时间,不去自责,规避着现实的一切。
就连回到司家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房内,将被子蒙至头上,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终归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不能再让司镜为她付出的一切功亏一篑。
既然他想维持着这个谎言,她便也装作不知道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是被盗号的一天呢。(默默顶锅盖)
第84章 黄昏(六)
司家的人并未对商折霜此次规避着司镜的事情起疑。
其一,司镜伤得实在太重,他们无暇顾及商折霜,其二,取神火想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一天一夜都没阖眼,自己去屋内休息反倒是好事,省得他们还要再照顾一人。
可商折霜却是在一觉醒来之后,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逃避着这件事了。
她疯了似的想知道,司镜现在到底如何了。
洞内如此凶险,他替她将那些伤都受了下来,定是伤得不轻。
甚至,命悬一线。
商折霜从未如此憎恶过自己的无能,从窗口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司镜的院落,悄然起了身。
她的动作很轻,从出门到跃上屋脊都没发出一丝声响,而现在大家都在忙着司镜的事,想来也无人能够察觉。
她在司府住了约莫半年,对司镜的院落更是了解。
可当指尖触及到到那片冰凉的瓦片之时,她却似被灼伤了一般,收回了手。
瓦片上的凉意仿佛通过指尖,侵入了血脉,在血液中来回滚动,让她遍体都泛起了凉意。
她想知道司镜现在到底如何,却又害怕知道。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副模样?
患得患失,懦弱无能。
商折霜觉得,仅仅就这一日的时间,她全然变了个样子。
甚至,快把自己逼疯了……
屋内传来了桌椅拖动的声音,她身躯一僵,终还是悄然掀开了一枚瓦片。
司镜的屋内燃着烛火,十分亮堂,而他靠坐在床上,有抹幽蓝的背影,正将圆凳拖至他的床侧。
商折霜几乎是在看到那身影的一刹,便得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商辞寒……
他究竟为何会在这里。
商辞寒的眸底好似压着什么翻滚着的惊涛骇浪,语调低沉却早已不似以往轻蔑。
“没想到,你还真做得出这样的事。”
“你既然将她交给了我,我又怎能不好好护着她。”
“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早就默认了,不是吗?”司镜的语气中带上了三分笑意,目色亦变得温和而真挚,“辞寒,你一直在跟着我们是吗?”
“你……”
“想想也知道,你对折霜的执念如此之深,就算赌气生气,就算厌我入骨,也绝不可能丢下她一人,对吧。”
商辞寒的眼底闪过一刹厌恶,之后冷笑出声:“果然你这人再怎么变,也改变不了那副我最讨厌的,自命清高的姿态。”
“但至少最终,还是被你接受了不是?”司镜淡然出声,语气中的笑意更胜。
“我本是想着,你该就会死在六冥山之上,等你死了,我再带阿姐走,谁知你这人,命竟这么硬。”
“我倒是希望,我的命能硬些。”
司镜抬手,看着掌心那道已然触及腕部的红线,轻声道:“若我死了,你会带折霜走的吧。”
“阿姐费尽心思为你取火种,你就净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只是,习惯将一切未雨绸缪。”
“大可不必。”商辞寒终于抬起了眼来,目光中有几许灼热,看着司镜道,“虽然我还是讨厌你这个人,不过,你现在还不能死。我会遣人去南洲,打探与你交易的神的事情,这些时日你就好好养伤吧。”
他抬步欲走,过了片刻,突然止住了步伐,拔出了剑来。
锋利的剑刃逼至司镜的颈部,甚至有细细的血珠溢出,然司镜的眸色却依然如同止水,波澜不惊。
“你记住,我从来没有落败于你。只不过是不屑与你这样半死不活,连命都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斗。”
一语落毕,他意味深长地朝梁上看了一眼。
只一刹,与商折霜那双略微带着仓皇的眼瞳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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