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指着那院中大树,对小碗道:“你看那是什么树?”
莫小碗细细一看,惊喜道:“是梨树!”山村里也有许多梨树,却没见这般粗壮古朴的。她可以想象,这样枝桠茂盛的梨树,若是到了春天,必定香雪如云美不胜收。
往里走又经过了几个院落,种着四时草木风景如画,但也都有高大的梨树,她算是明白,为何这里会叫“梨花坞”了。
“这个地方若是到了春日,必定十分美丽。”莫小碗向往的说。
裴远道:“倒也不必等春日,这里四时花开不断,春有梨花夏有芙蓉,秋有金菊冬有红梅,主人家于景致这一块十分用心。”
到了一处幽静院落,两人进了轩厅里头坐下了,只见厅前匾额上写着“莲雨斋”三个字。
里头有四方的敞厅,厅前又有一个芙蓉小池,四面红漆游廊,池面已是碧叶莲花,粉的白的开了满池。
厅中摆了一副大理石屏风,上头画着水墨的飞鸟鱼虫,栩栩如生,小碗看的十分有趣。四面悬着琉璃珠帘,又搁着降暑的冰盆,一阵清风出来,凉风习习。
黑檀桌面上摆着缠枝纹的青瓷茶具和几样点心,莫小碗慢慢喝着茶,好奇的问:“这里不是吃饭的地方吗?为何同别的食肆如此不同?这里怎的只有我们这一桌?”
裴远笑了:“这里自然与一般食肆不同。这是富贵人家才来的起的地方,但凡要在这里吃饭的,都得先派下人打声招呼预先约到院子,来的时候,三四朋友、五六家人一起赏景吃饭、听曲抹牌,不受闲杂人的搅扰。这里的院子,如这般的也不过三四个,因此一日顶多只接五六拨客人,多的都不接了。饶是这样,定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莫小碗不由得咋舌:“好傲气的店家,这样的话,价格一定很贵吧?”
裴远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一分钱,一分货。”
“但是今儿咱们来,你应当没有预约吧?”没有预约,不是应该没有院子吗?
裴远笑笑:“运气好。”
对于这样的食肆,莫小碗羡慕极了,在她印象中,厨子都是像师傅那种拿着大勺子热火朝天的在后厨做菜,忙的前脚跟后脚,餐馆食肆都是人声喧闹嘈杂不堪,何曾见过这样幽静美好的食肆?
果然富贵人呆的又是一个天地。
不一会儿,食肆掌柜便亲自捧着菜过来了,这掌柜叫吴典,原先也是个书香门第的书生,只不过屡次不中便开始继承家业做生意。吴典对莫小碗说,这梨花坞原先是一位高官的花园,后来高官去世,他家接下了这院子,改做了食肆。
这吴典三十上下,穿着一件青色衣袍,倒是真有几分书生气。
莫小碗打量着他送上来的这些食物,尝了尝,的确很是美味精致,但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对。
裴远看她皱眉头,不由得笑问:“怎么,还叫咱们的小丫头吃出毛病来了?”
吴典在一旁瞧着吃了一惊,笑道:“夫人若是吃出什么,不妨直说,我不敢说我这里有京城最好的厨子,但是素来过来的顾客,吃过没有说不好的。”
莫小碗指着那碗中鱼翅道:“鱼翅难烂,须煮两日。鱼翅用法有二,一用好火腿、好鸡汤,加鲜笋、 冰糖煨烂。另外一法,用纯鸡汤串细萝卜丝,拆碎鳞翅,搀和其中,漂浮碗面,令人不能辨其为萝卜丝和鱼翅,这又是一个法子。用火腿,汤宜少。用萝卜丝,汤宜多。”
吴典听得一呆,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居然知道这么多,不由得点头道:“夫人说的倒是很有道理,只是不知道我这鱼翅哪里有问题?”
裴远瞧她说的头头是道,道:“你跟着你师傅学问倒是长了不少,我倒觉得十分好吃。素日吃的京城馆子里的,数这家做的最好。”
莫小碗夹了鱼翅,那鱼翅却在筷子上微有打滑,她道:“瞧,这打滑,便是时间不够熬的不够烂。这些食物虽然精美,却也没达到完美的境界。”
吴典听着不由得汗颜,竖起拇指道:“夫人果然是个行家!惭愧惭愧!”
莫小碗笑道:“您也不必惭愧,这里做的已经很好了。”
裴远失笑,揉她的小脸:“嗯,我们小碗最厉害!”
莫小碗皱着鼻子白他一眼:“我说正经的。这么幽雅的地方,配的菜若是完美无暇岂不是更好?”
“你是行家,世人却不都是,不过咱们小行家说的话,本大人愿意听,你再试试这个菜。”说着,他夹了一片鱼肉送到她的碗里,瞧着小丫头认真的吃起来。
两人正试着菜,却听到隔壁院子一阵“噼里啪啦”,似是有人砸东西的声音,这梨花坞本就幽静典雅,这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中越发显得响亮刺耳。
裴远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蹙了蹙眉。
吴典听了脸色微变,知道肯定出事了,急忙转头进了隔壁院子。
隔着院墙,便听到一人在喝骂:“欠了老子的钱,还想不还,找死啊!”紧接着,又是“乒里乓啷”一顿摔打,瓷碗花瓶似乎碎了一地,听的莫小碗胆战心惊的。
“去看看。”裴远牵着莫小碗的手向着隔壁走去。
隔壁院子叫做“悦兰亭”,兰香幽幽,十分清雅。如此清雅的院落里,却有七八个人满身戾气的粗壮汉子胡乱砸着里面的东西,眼瞅着便将敞轩中的花瓶盘碗都砸了个稀巴烂。
掌柜吴典欲哭无泪,双手作揖央求道:“各位大爷,小的只是做买卖的,你们若是砸了我的东西,叫我如何做生意啊?再说了,曹大公子,先前借您的钱都已经还了,为何还要来砸东西?”
他说的这位曹大公子,叫做曹瑞,圆头大脸,穿着一件簇新大红绣金袍子,学着京城的纨绔子擦脂涂粉戴着香囊挂着玉佩一身的花里胡哨,正摇着金折扇翘着二郎腿支着下巴傲慢的望着他。
“还完了?”曹瑞嗤笑,“你才还了十分之一,我同你说过,我这乃是利滚利,滚到这个时候,至少五千两!”
吴典叫屈:“可是小的之前才借了五百两而已啊!而且之前借的时候,也没说过是利滚利啊!”
“赖账是吧?”曹瑞眼皮一翻,恶狠狠站起来对众汉子道:“你自己签的拮据自个不会看是吧?给我砸,将这满院子的兰花统统砸烂!”
莫小碗听着着急,紧紧攥住了裴远的袖子。
那吴典原先是个读书人,最喜欢种花养草,才种的这梨花坞满园花草,如今见他要砸他的兰花,不由得急忙伸展双臂挡在了花盆前,怒道:“曹大公子,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没有您这么又打又砸的!若是要论理,咱们去官衙里论……”
吴典话没说完,壮汉已经一拳头砸到了他的跟前,吓得他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壮汉一脚将他踹在地上踢了两脚,转身便稀里哗啦踹烂了一排兰花。
“相公……”莫小碗着急的扯了扯裴远的袖子,裴远道:“不急,看看。”
曹瑞走下阶梯到了吴典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张借据抖落在他眼前,冷笑道:“看清楚没?这借据上写的清清楚楚,利滚利五千两。你才还五百两,给爷爷我塞牙缝都不够!还想打官司?老子倒是要瞧瞧,官府敢不敢收你?!也不打听打听爷爷是哪家的?”
这曹瑞顶多不过二十来岁,却左一个“老子”右一个“爷爷”,好不狂妄。
吴典坐在地上直叫冤,道:“当初我家里有急事需要银子周转,有朋友介绍我找一个姓曹的借钱,说不用利钱,还本金五百两就够了,我这才借的钱,借据上也写的清楚明白。要是知道是高利,我哪里敢借?你分明是伪造的借据,在坑我啊!”
曹瑞瞪大眼睛,一手拎着他的衣领子,嘿嘿冷笑:“坑你?凭你也配?你可知道我爷爷是谁?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曹大人,太后跟前的大红人!”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太监也有孙子?”
凉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曹瑞听了这话,顿时怒目圆瞪,蓦地转头看那人。说话的是一个俊美的蓝衣公子,旁边站着一个娇俏的小姑娘。
曹瑞缓缓站起来,走到裴远跟前,不怒反笑:“你小子倒是识相,晓得我爷爷是宫里头的大人物。不过光凭着你小子这句话,我今儿就得叫你吃了狗屎再走!”
他一双金鱼眼瞥到莫小碗,调笑道:“不过狗屎不好寻,若是把这个小美人留下陪我,也可以!”
裴远好笑的望着他,这小子,到有点意思。他一听这小子说太后跟前曹太监,就知道他说的是谁。这个小子八成就是太后跟前掌事大太监曹吉祥的干孙子。曹吉祥没有孙子,便在宗族里选了一个孩子过继给自己做孙子,将那孙子纵的没个人样。
这曹瑞是个色胚子,但凡见到长得好点的姑娘就恨不得据为己有,何况眼前打扮的娇娇俏俏的小美人。
他见裴远不做声,便伸手去拉莫小碗,只是他的指头还没挨着莫小碗的袖子,便“嗷”的一声倒在地上去了。
“公子!”壮汉们围了过来,“你没事吧?”
曹瑞双手如同瘫软一样抬不起来,他记得方才他才抬手,两只胳膊就跟从肩膀上卸下来一样撕心裂肺的疼痛,他都没来得及看这人动手,自己就已经瘫了么?
其中一个壮汉一检查,惊诧道:“公子,你双手……断了……”那男人方才动作快如闪电,他们都没看到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下的手!
曹瑞哀嚎一声,阴冷狠厉的盯着裴远,叫道:“给老子打死他!打死的我赏五十两金子!”
众人虽然知道这蓝衣人是个练家子,但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金子,也得拼一把,众人立即一拥而上将人围了起来。
裴远不由得冷笑,他将莫小碗揽在怀中,低声问她:“怕不怕?”
莫小碗靠在他的怀中,虽然被七八个小塔似的壮汉虎视眈眈的围着,不知怎么,心里却一丝惧怕都没有。
她摇头,露出一丝微笑:“不怕。”
裴远捏了捏她的小脸蛋:“不怕就好。”
围着他们的壮汉看的目瞪口呆,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到临头还在打情骂俏的?!
“看把戏。”他贴在她耳畔道。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众大汉如小山般一齐扑了过来,谁料到连那人的衣服边都没摸到,男人抱着怀中的女孩腾空而起,转身一扫腿,便有三四个汉子“砰砰砰”的摔了出去,落到地上时,他放下怀中的莫小碗,一个转身,一巴掌挥过去,只见那剩下四五个汉子齐齐整整的每人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一排齐齐整整红红的耳光几乎能串成一支冰糖葫芦。
男人貌似十分随意的抬腿飞踹,不过几脚,一脚一个,小厅旁边几个装睡莲的大水缸,“扑通通”一阵响,不多不少,正好一缸一个。
吴典坐在地上张大了嘴巴,看的目瞪口呆。见过人打架厉害的,却没见过打架打的这般跟闪电一般速度的。眨眼之间,那七八个壮汉便已经歪歪倒倒哼哼唧唧,不成人形。
“啪啪!”莫小碗开心的拍手,“相公好厉害!”
裴远回头看她,微微一笑。
裴远走到曹瑞身边,半蹲在他跟前,吓得曹瑞浑身战栗:“你……你到底是谁?我告诉你,要是让我爷爷知道你卸了我的胳膊,他一定会弄死你!”
裴远嗤笑:“一个阉人罢了,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弄死我。”
他打开曹瑞的口袋,拿出了那个借据,仔细看了一回。
吴典也走过来仔细瞧那借据大吃一惊:“不对啊,这借据的确是我签名画押的那个,但是当时签名的时候并没有‘利滚利五千两’这几个字,怎的现在竟然在上头?”
莫小碗也好奇的过来,只见那借据并没有涂改,只是之前这几个字似乎空了出来。
裴远一眼瞧出里头的猫腻,道:“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你将酒拿过来。”
吴典连忙将酒递过来,借据放在酒水里一泡,那“利滚利五千两”便消失了。
裴远看吴典,道:“你着了人的道了。若是这张借据拿到官衙去,你还是得陪他五千两。”
吴典一听,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裴远微微一笑,将借据收入囊中:“不过今日,这借据本大人收了。你这银子,便不用赔了。”
吴典一惊,“请问大人……”他早在看到此人身手,以及他听闻曹吉祥这个名字丝毫不畏惧的时候,便知道这个人来路不简单。
“裴远。”
吴典一听,吓得吞了一口唾沫,他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眼前的竟然是声名赫赫的指挥使大人!
不过他知道,此刻倒霉的应该不是他,而是眼前这位姓曹的公子。
裴远吹了一声口哨,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几个人来,唬的在场的人又是一惊。
“晴空,”裴远对身旁的青年道,“将这家伙先入诏狱关押。”
“啊――”曹瑞一听“诏狱”二字,吓得魂儿都要飞了,但凡进诏狱的,有几个能出来的?
都说诏狱只招呼官儿,怎的像他这种不入流的也开始招呼了?
他杀鸡似的惨叫:“啊――,我不是官啊――,我不是啊――,银子我不要了,你想要多少银子我给你,我不要进诏狱啊――”
他本是个脓包,如今被“诏狱”二字吓得涕泪直流,满地骚尿。
莫小碗不解,拉了拉裴远的袖子,悄声问:“你为什么要抓他进诏狱?行骗这种事儿不是该官衙管吗?”
裴远轻笑:“这是饵,我要的是鱼。”
莫小碗皱眉想了想,还是不明白。
他揉揉她的小脑袋,“回头慢慢跟你说。”
哭天抢地的曹瑞被人塞了麻布直接带走,吴典千恩万谢的送了两人出来。
梨花坞的饭没吃好,裴远便带着莫小碗到了东华门吃了一顿,回来骑在马上,他才道:“你还记得牡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