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和以从桌上拿了一双筷子放在了贺穆清的手里,示意他吃些东西,又冲一直站在一旁的男子道:“你也来坐。”
那男子顺从地坐下,开了口,声音温和清润,“姑娘无需奴家伺候么?”
“哦?”顾和以一手托着下巴,挑了挑眉,“你要怎么伺候呢?”
“姑娘需要的,奴家都会。”话是这样说着,可他脸上的表情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贺穆清心中一跳,握着筷子的右手紧了紧,屏息等着顾和以的话。
而顾和以没有立刻说些什么,而是执了筷子,夹了一个梅花灌汤包,自己慢条斯理地用了起来,吃完了一个,才将筷子放下,以丝质手帕轻轻擦了下嘴角,“你叫什么,是清倌还是红倌?”
“奴家名江纭,是红倌。”
红倌啊。
看他这副淡然温润的模样,顾和以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是红倌。
见点了自己的富家小姐露出了微微讶异的神情,江纭唇畔的笑意扩大了些,依旧是声音淡淡,“贵客们,不都最是喜欢人前人后的反差了么?”
顾和以眨了眨眼,她竟然听懂了,她明明是那么纯洁的好青年。
“这样啊。”顾和以摸了摸下巴,她也不喜欢兜圈子,就直接说到了重点上,“我想给你赎身,你意向如何?”
听到赎身这样的字眼,江纭脸上的神色几乎毫无变化,他只垂眸道:“姑娘为何会想为奴家赎身呢。”
“你模样好看啊。”顾和以答的流畅自然,不似作假,说完,又兀自动起了筷,并且轻轻点了点桌子,“我有些饿了,你们三个就也一起先来吃东西吧。”
她是真的饿了,也不在乎在座各位的眼神,开始细嚼慢咽地用起了自己的晚膳。
房间中一时之间很安静,也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这才都开始动起了筷。
江纭觉得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富家小姐很有趣,带人来了风月居这种地方,眼中却全无淫靡之色,有的竟然只是对于他这副好看外表的欣赏——就像欣赏一幅画、一件古玩一样。
他自从被买到了这里,也渡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这样一个人竟然上来开口就要给他赎身,更是叫他感到意外。
他的目光往自己左侧瞥了过去,扫过了贺穆清那张眼角眉梢都略略带着些柔媚的脸。
只是这个小仆对他有些敌意,一上来就出现的敌意,而这位小姐也不曾叫他伺候着用膳,言语之间也并未逾距,似乎也不像是那种关系。
贺穆清也感觉到了江纭的视线,他回望过去,江纭却已经提早避开了视线。
他的胸口起伏,为何小姐要将这样一个人赎身回去?
似乎有一只大手在不停挤压着他的心脏,叫他心里难受得很——一个红倌罢了!
一个不知接过了多少客的红倌,比他一个阉人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小姐若是给这人赎身带回了顾宅,他白日去京郊打理铺子或者在宅中处理事务的时候,是不是就都是这人陪在小姐身边?
一想到以后时常能陪在小姐身边的不是他,小姐也不再会轻抚他的脸与他有一点儿亲近,他心中的苦涩都要把自己吞灭了。
之前小姐想要往宅中增添下人,他还能说些什么阻拦,可这次……
面前是一桌各色小食,但贺穆清瞧着是一丁点儿食欲都没有,他握着筷子的手上用力,又松开,反反复复几次之后,他终于彻底松开了手,将筷子放在了自己面前的小盘上,拉扯了一下顾和以的衣袖,细声说道:“穆清有话想单独与小姐问,小姐可以过来一下么?”
顾和以咽干净了嘴里的东西,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桌上的茶,饮了一小口,这才冲贺穆清点了点头,起身跟着贺穆清一起来到了内间。
她温声问:“怎么了?”
贺穆清没敢抬头去看小姐,低着头靠在墙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小姐是因为模样好看才给他赎身的么?”
顾和以心里一直想着铺子的事,就也没多想,直接点了点头,“对啊,他的模样实在合适。”
深吸了一口气,贺穆清不知道小姐口中的“合适”指的是什么,心中有些急切,来不及过多的思考,抬头以眼尾泛红的双眼直视着眼前的人,自荐道:“小姐,穆清的模样怎么样?”
除了那等事,他什么都可以,就不要给一个红倌赎身了!
心中的毒蛇又开始蠢蠢欲动。
贺穆清模样是好模样,可是一个跟着九叔学了好几个月的高端人才怎么能在店铺里当伙计呢?
更何况,她心中对贺穆清有些意思,自然不希望他成日待在铺子中,跟她都没有相处的机会。
顾和以的目光停留在贺穆清的脸上,瞧着他这眉头轻蹙,颇有些急切的模样,脑子里忽然一亮——这小子,不会是吃醋了吧?
想到这儿,她险些一下子笑了出来,好啊,一直说不喜欢她,如今见反倒吃起醋来了。
抬手,带着温热的指肚随着她下移的眼神一起,从贺穆清的额头滑下,又滑过挺翘的鼻梁,眼看着贺穆清皮肤下又泛起了好看的粉红,她嘴角弯弯,现在还有别的事,等回了宅子再问他。
于是她道:“你自是好看,可是有些事情不适合你。”
因为轻柔的触碰而泛起的热意忽然凝结,又消散,就连心中的腌臜也全都散去。
贺穆清感觉自己的呼吸声被放大了好几倍,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是知道了他身体的秘密了么?
他顿时有些慌张,眨着双眼将那股慌乱压制了下去,他板着自己的声音,“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了,你马上就知道了,快出来吧。”
再不出去,恐怕外面的两个人都要尴尬死了。
顾和以拍拍他的肩膀,走出了内间,就见外间的江纭和采文已经停了筷,两人同坐在桌上果然带着明显的尴尬,尤其是采文,低垂着头,双耳泛红。
她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都吃好了?那我就接着之前的话讲了。”
江纭点点头,“姑娘请讲吧。”
贺穆清坐在顾和以的身旁,还处在那种略微慌乱的心情中走不出来。
“我替你赎身,不用你侍寝也无需你伺候,后门桥那一带,我有家香品铺子,你在这风月居中,一定也对各种香品很有了解,我只需要你在这铺子中接待买家,如此即可。”
说着,顾和以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江纭似乎想说些什么,见到她抬头就将茶饮下,顿了一下,还是说道:“姑娘,这茶水……”
顾和以摆了摆手,“那铺子后面有小院,院里三间房,你晚上住在后面就可以,怎么样?”
江纭一直透露着疏离的双眼终于带上了些许笑意,“所以,姑娘是想让奴家……去铺子里当伙计?”
“不用你多么活分,只要能把香品介绍清楚就可以。”
顾和以看着江纭那张温润中透着些许淡漠的脸,越看越觉得合适,铺子中再燃上几炉香,雾白的烟气之中立着这样一个人,不吸引街上的女子才怪。
要拿下这个人。
她心中这么想着,又加了条好处,“你若是做得好,我日后也可以为你出银两,消去贱籍。”
虽然她是不会把人分成良籍和贱籍去看,可这个时代的人都会这样去看,身处风月居这等地方,不管是世代贱籍还是小时候因贫穷被买入了这里,肯定都是贱籍的人,消除贱籍对他们来说,吸引力很大。
江纭看着眼前的女子,见她满眼的坦荡,就知她所说不假。
“姑娘所说确实诱人,只是……”
没等江纭说完,顾和以就冲他比了个停下来的手势,“你不用去想别的,只要说,你想,还是不想。”
要是带上“只是”,就没完没了了。
沉默着的空气被一个“想”字打破,顾和以双眼一眯,笑了出来,“采文,去将老鸨叫来。”
很快老鸨就上了楼,进了他们的房间,脸上都带着灿烂谄媚的笑,“姑娘的眼光可真是好,江纭是我们这儿的清倌,琴技精湛,可是了不得的!这般色艺双绝的人儿,姑娘若想赎身,八百两银即可。”
八百两可是不少,就算是秦淮八艳的董小宛,赎身也就是三千两的价钱。
她的思绪转了一圈,回到老鸨的话上,挑眉,“清倌?可他自己说,是红倌的啊。”
老鸨扭头瞪了江纭一眼,而后又赶紧堆上了笑来,“姑娘别听他胡讲,他这是……”
“三日之前,奴家被人从身后破了身子,自是算不得清倌。”江纭温和清润的声音稍稍带着些冷意与嘲讽,拿那疏离的眼神扫了老鸨一眼,“清倌与红倌,赎身价钱相差甚远,奴家身为红倌,不值几个钱。”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顾和以看到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眼神疏离,唇畔带笑,只是心里……恐怕已经是恨意滔天了吧。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应该是一辈子的羞辱和阴影,倒是个可怜的人。
这么说来,之前他说什么人前人后的反差,应该是故意的吧。
被江纭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老鸨这次终于不再坚持什么了,冲着顾和以赔笑道:“他后面虽是不干净了,可前面还是干净的,姑娘……”
顾和以弯弯嘴角,笑得温和,嘴上却道:“他哪里不干净我是不知道,可你嘴里不干净,我倒是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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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拿出了以前在市场中跟人讲价的三寸不烂之舌, 最终顾和以用一百五十两银子的价格, 赎下了江纭。
她在马车上托着下巴看了江纭一路,以她这匮乏的词汇储备,除了一句“真好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到, 在香铺里,白雾弥漫之间, 江纭宽袍大袖、声音清润的为富家小姐介绍香品时的模样。
江纭大概是早就被各式各样的目光看得习惯了,一直安安静静的不为所动。
从风月居出来之后, 时间已经稍晚了, 铺子后面的房间还不曾收拾过,无法住人, 打扫干净再布置上一些生活必须品, 少说也得需要两天的时间, 顾和以便带着江纭一起回了顾宅,打算安排他在客房先住上两晚。
一下了马车, 顾和以便叫采文直接去给她备热水去了, 她在那风月居中沾染了不少浓郁的香味, 又稍稍出了些汗,想好好沐浴一番。
顾宅之中, 等待顾和以的就是九叔那张写满了担忧和无奈的脸,尤其是在看到顾和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似是谪仙一般的男子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小姐终于回来了, 这位是……?”
他拿顾和以当小辈,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心中再是着急,也至多是好生劝慰,没什么资格去斥责的。
顾和以见到九叔,尽管她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可还是莫名的有些心虚。她轻咳了一声,介绍了一下,“他是江纭,以后叫他住在铺子那边,明后两天咱们尽快将那边收拾出来,九叔就先把他安排在客房吧。”
住在铺子那边?
九叔缓过了些神,心中有了猜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留在宅中的男宠什么的,那他就放心了。
“我知道了,那小姐好生歇息去吧。江纭随我来,我为你安排住处。”
九叔并未因江纭的身份和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公事公办的说着,这叫江纭感觉略有意外,又感到很是舒适。
他离开之前,目光在顾和以身上停顿了两秒,然后对她道:“奴想与小姐身旁的小仆说上一句,不知小姐可否应允?”
顾和以耸肩,“当然可以。”
贺穆清对江纭有一种敌意在,所以被江纭提到,第一反应就是绷紧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