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门前,密密匝匝种了许多树,枝繁叶茂,甚是高大,叶子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排成一排,列队一般整齐,时近年终冬日的叶子依旧绿油油的,树上还结着紫色的果实,那果实如葡萄一般,一颗颗堆积在一处,挂在树的分叉处。
“这是棕榈树。”叶丹指着高高的树木说道。
韩景轩和阿琦远远地跟在后面,沈月眉和韩景轩闹了矛盾,阿琦自然看得出来,不过就算他观察力过人,也无从猜测两人因何闹矛盾,只是感觉出这次不是一般的小吵小闹。韩景轩只希望,出来散散心,沈月眉的心情能够好一些。
他们走过一楼的饭厅,走过一段桥梁,来到长长的回廊里,仆欧领着他们来到各自的房间,叶丹和沈月眉住一间,韩景轩和阿琦住在她们隔壁。沈月眉推开门,家具都是欧式的,自带一间小小的浴室,镶嵌着白玉似的瓷砖。欧式大床边放着一部电话机,灯是设在床头的,由镂空的灯罩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厚重的窗帘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屋里的人无法分辨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
叶丹拉开窗帘,远处壮阔的大海出现在眼前,打开窗户,便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海潮声,那声音让人心里空旷悠远而宁静安详。
“沈妹妹,快来听听海潮的声音。”叶丹灿若桃花般的笑着转头,却发现沈月眉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听到叶丹的话,沈月眉如迟暮老人一般缓缓回头,慢慢坐起身来,轻声笑道:“丹姐,你又罗曼蒂克起来了。”
因为旅途的劳累,第一个晚上,大家都没有精力去饭店里的跳舞场,都早早睡下了。叶丹从洗澡间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见沈月眉翻身向里,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躺下,在橙红的灯光下,安静地看着书,她不知道,背对她躺着的沈月眉,其实一直未曾入眠,伴随着她认真地读书,沈月眉的目光一直看着窗外漆黑空洞的夜色,若有所思。
叶丹打了个哈欠,把书放在枕下,看到窗帘并没有关严,便起身去关窗帘,猛然发现沈月眉飞速闭上眼眸,原来她并没有睡着,叶丹一直惊讶于沈月眉的憔悴,此刻心中更是疑惑。沈月眉既然不愿意说,她也不好一再追问,她只是轻轻在她身侧躺下,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希冀友情的温暖能够给予她力量。
看着窗外的月色,韩景轩难以入眠。房间里夜深人静,而楼下的跳舞场正是热闹的时候,韩景轩不愿在床上辗转反侧,索性起身去到楼下的舞池。
香港饭店的跳舞场算不得时髦和新潮,和大上海的百乐门无法相提并论。乐队是英国人,不断弹奏着靡靡之音,红色的灯光中,红男绿女相拥而舞,那种眼花缭乱,那种嘈杂,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心中的不快。
舞池中,韩景轩的手从一个女人换到另一个女人,他不断和不同的女人跳舞,这时,一个灵动的身影旋过身边,他未曾思索,便从一个外国男人手中接过那女人,双方看清了彼此的容颜,顿时大吃一惊。
“海露。”韩景轩大吃一惊。
钱海露猛然放开了韩景轩的手。
“你怎么会来香港?”韩景轩问道,两人离开嘈杂的跳舞场,在香港饭店的庭院里散步,此时,月朗星稀,静寂无人,两人的脚步声格外清脆。月光柔和地铺在钱海露的脸上,为她坚毅的神色平添了一分柔媚动人。
“我,丈夫,他从香港取道新加坡,做生意,我就在香港停留几日。”钱海露说着,打了个冷战。韩景轩疑惑,他不是督军儿子吗,有什么生意要做,鸦片还是军火?不过,他没有多问,只是脱下自己的白色西服披在钱海露肩头。
钱海露却拒绝了,把衣服递还给韩景轩。
钱海露顺势在花坛边坐下,韩景轩在她身侧不远不近地坐下,问道:“你过得好吗?”
钱海露浅笑,说道:“你知道的,在那样一个大家庭里,很难处处遂心如意。”
韩景轩回望她的脸,她以前非常白皙,皮肤之好总让韩景轩忍不住轻触,这会儿看上去似乎有几分焦黄,虽然她常常笑着,言谈之间,总有几分不顺遂不如意的感觉,她向来注重穿衣打扮,这会儿却穿戴地很是随意,似乎无心于这些事情。为什么幸福那么难,韩景轩想。
第二天早上,仆欧送了早餐来,沈月眉只觉得没有胃口,勉强喝了一点果汁,那油腻腻的牛排看着就够了。韩景轩决定带她出去吃饭,在楼下碰到了钱海露,她有点不自在地要躲开,韩景轩却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上前说道:“海露,我们准备去大中华吃上海菜。要不要一起?”
韩景轩不过随口一问,他以为以钱海露那样的高贵与自尊,一定会毫不犹豫拒绝,没想到,她犹疑之后竟问沈月眉道:“夫人,我去方便么?”
沈月眉笑笑,说道:“不妨事,我们的朋友也要同去的。”
大中华里,圆桌旁边,叶丹和阿琦面面相觑,韩景轩和钱海露聊得密不透风,而沈月眉除了必须的客套之外,几乎默不作声,她只不断喝茶,略略动过几次筷子,夹了几口蔬菜。
韩景轩问道:“吃完饭有什么安排吗,想去哪里?看广东戏,电影,还是去海边?”
钱海露疑惑地看看沈月眉,她似乎对于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聊得火热毫不在意,自己倒过意不去,转头问沈月眉:“韩太太,你想去哪里,海边怎么样?”
沈月眉只是微笑着轻轻点点头。
一直到坐船返回上海,这些日子,韩景轩都和钱海露打得火热,沈月眉不是推脱身体不舒服,就是推脱太阳太热或者下雨,几乎天天呆在饭店里,懒怠动弹,叶丹只是一声叹息:“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叶丹看到韩景轩和钱海露坐在白帆布椅子中聊天,两人惬意地吹着海风,想起独自躺在船舱中的沈月眉,皱着眉头对阿琦说:“眉最近太不对劲了。”
阿琦哦了一声,从膝盖上的书中抬起头来推推眼镜,看着叶丹。叶丹说道:“来香港这几天,她每天晚上都做恶梦,起初她不肯说,后来,后来她对我说,她梦到韩景轩把她五花大绑,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问她爱不爱他,她说她恨他,然后,韩景轩就杀了她……”
阿琦吃惊,说道:“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我认识景轩许久了,了解他的人,再怎样也不至于做出如此极端之事,尤其对女人心软的很。”
海风吹拂着叶丹鬓角的发誓,她说道:“要说是梦也就罢了,可她似乎信以为真,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她说她每日都做这个梦,怕不是要应验吧。我说,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还相信这些?我觉得她好像陷入一种疯狂的恐怖幻想中,她总觉得,韩景轩要杀掉她,她母亲,还有另一个人,她不肯说是谁,她只说会杀掉三个人。毫无逻辑,毫无根据,她只说,她有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咚――”地一声,叶丹受了惊吓,几乎失了魂魄,回头看到脚下是破碎的玻璃杯,果汁洒了一地。
韩景轩愣愣地站在他们身后。
叶丹惊呆了,没料到刚刚还和钱海露聊得密不透风的韩景轩会忽然给他们送果汁来,阿琦看了叶丹一眼,叶丹心领神会,很快反应过来,她拉着韩景轩到一边,说道:“你和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你们都不愿意说,我们也不便多问,可她现在的状况,很令人担心,虽说相由心生,心病终须心药医,其实很多人不懂得,这心病和身体也是有着莫大关系的,我认识一个美国回来的精神科医师……”
韩景轩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他抓住叶丹的袖口,紧张地问道:“你说眉得了精神病?”
叶丹摇摇头:“不是,你听我说完,那个医生见多识广,见过许多千奇百怪的病人,他治疗情绪上的疾病真的是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似乎有一双慧眼,可以迅速找到突破口。人们总以为情绪不好和身体全无关系,其实是错误的,就像身体不好的人容易生病一样,身体不好时低迷的情绪也容易找上来。景轩,我猜测又是你的不是,想骂你不知该怎么骂,况且也不能解决问题,思来想去,能为沈妹妹做的就是这些了,心结要解,我想着在你,看看专业的医生,药物也是可以调节情绪的。”
韩景轩一屁股坐在帆布椅子中,深深陷落进去,他抓住自己的头发,沈月眉把他看做恶魔吗?他怎么可能杀了她呢?他确实曾在气愤到失去理智时对她说过,就算是互相折磨,就算是恨她,也要留下她。可他是不会真正伤害她的,难道她不明白吗?还是她真的病了,像叶丹所说,自己也无法控制。
刚来上海那时,沈月眉也情绪低落,吴府的阴影在心头,她自暴自弃,可很快在自己的开导下她就恢复过来,热情地拥抱新生活。可这次,她的心彷佛冰封于漫天冰雪之中,无论他怎么努力挽回,他帮陈振中戒烟,她说出来散心,他还以为一切要好转了,谁知她冰冻的心毫无开化的希冀。
阿琦看了韩景轩一眼,沉默地起身,回头看看韩景轩忧郁的眸子,走到叶丹身边,和她并肩靠在栏杆上,海风吹起阿琦的头发,他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的灯塔,轻声说道:“叶丹,你真觉得沈月眉是病了,自己也控制不了?”
叶丹疑惑地看向阿琦,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叶丹明明很温柔,阿琦却不知为何总有点怕她,他知道叶丹其实对韩景轩已心存不满,她极力维护沈月眉,阿琦心里明明有些推测,此刻只得唯唯诺诺道:“我,我也只是,注意到一点点,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