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眉去了北平,韩景轩也打算南下回到上海。火车站台前,他和毛润武来回踱步,却迟迟等不到小三子。一到沈阳,小三子就和他们分道扬镳,回到老家营口去探望自己住在乡下的家人。彼时,营口也已遭沦陷。
火车快开了,毛润武一指远方,韩景轩看到两个人影,是朱柏君和小三子。
两人走到近前,韩景轩这才看到,一向生龙活虎的小三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头低低的,满脸黑灰,帽子松松垮垮地戴在头上,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焦点,整个人木呆呆的,仿佛经历了重创。
韩景轩目瞪口呆,连忙晃着小三子的肩膀问道:“小三子,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而小三子涣散的目光,从未聚焦到韩景轩脸上,亦没有聚焦到任何地方,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朱柏君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说道:“日本鬼子在他们村子里胡作非为,把他姐姐没满月的孩子扔在石头上摔死了,还把他姐姐妹妹都**了,杀死了他姐夫和父母。妹妹参加了人民革命军,牺牲了。他气怨难平,复仇心切,所以,投奔了我的部队。”
听了这番话,小三子的眼睛终于有了点光亮和聚焦点,他含泪看着韩景轩,对他敬了一个军礼,说道:“参谋长,我没有您有本事,读过那么多书,会打仗,我领导不了那么多人,我也不懂什么主义和信仰,我只想报仇,对不起,我只想留在这里报仇打鬼子。”
韩景轩点点头,拍了拍小三子的肩膀,他对朱柏君说道:“小三子就麻烦你照顾了,你放心,我会守卫好上海的,军人的天职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百姓安居乐业而战,我才不管上头抵抗不抵抗,我韩景轩和我的兵,虽然各个都是小人物,宁可战死,也不会让日本鬼子来祸害上海的人民,我绝不会让上海变成第二个东北!”
朱柏君点点头,拍了拍韩景轩的肩膀。
铃声响了,韩景轩和毛副官一起走上火车,火车缓缓开动,韩景轩站在车门旁,久久地凝望朱柏君和小三子,小三子的泪珠滑落,这是韩景轩第一次见到他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陈振中出去会一个朋友,沈大妈正在院子里浇花,忽然听到外面嘈杂的脚步声和汽车声,还没反应过来,一队身穿黄色军装的日本宪兵和穿着黑色制服的中国伪警察就冲了进来。
沈大妈吓得愣在原地,带头的日本兵叽里咕噜说了什么,面条似的,沈大妈听不懂,但是心里害怕极了,她知道日本宪兵比军阀和警察更可怕,找上门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穿着黑色制服的伪警察开口道:“陈振中在哪里?”
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沈月眉,她连忙跑了出去,挡在母亲面前,说道:“他不在家,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伪警察转动小眼睛看看沈月眉,说道:“他是地下党,参与刺杀日军要员,还有《新民报》的主编。”
沈月眉竭力镇定下来,让声音听不出颤抖:“血口喷人容易,你们有证据吗,他不过是个记者,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是什么地下党!”
伪警察的小眼睛像狼一样盯着沈月眉,一挥手对着手下大喊道:“把她带走!”
几个警察一拥而上,给沈月眉戴上手铐,要押着她离开。沈大妈发疯一般,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拉住伪警察的胳膊,喊道:“你们放开她,放开我的女儿,她犯了什么罪?我们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你们放开她!”
母亲被伪警察拖着,膝盖蹭在地上,一个胖警察猛地推开母亲,看着母亲摔倒在地,耳鬓的白发飘零在空中,沈月眉悲从中来,大喊一声:“妈――”
沈大妈愣在原地,呆滞地看着女儿挣扎着被伪警察带走了,她的眼前定格的画面,是离开门口的一刹那,沈月眉回过头,她似乎喊叫着什么,可沈大妈听不见了。
她身边,来来回回的日本人,他们冲进屋里大肆搜捕,寻找陈振中刺杀要员的证据,寻找陈振中是地下党的证据,把屋子翻了一个底朝天,只是找到几篇无关紧要的文章。他们来来去去,不时撞到沈大妈,沈大妈看着遍地的狼藉,觉得头顶的阳光越来越刺眼,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似乎这群人陆续离开了,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回来了,那男子的脸近在眼前,似乎摇晃着她,她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鼻子边是一股浓郁的中药味道,沈大妈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在说话,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秋玲和振中背对着她站在窗口。
陈振中说:“我不能不管眉儿,日本人想要的是我。”
秋玲紧张地说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月眉的,你如果去了,很可能会没命的!”
陈振中自窗前转身,他的侧影在阳光下有几分模糊:“眉儿很聪明,警察和宪兵在外面和沈大妈周旋时,她立刻把我那些和地下党有关的文件材料都烧掉了,所以,他们并没有证据,我决定赌一次,反正赌注是我而不是眉儿,我没什么害怕的。”
“你已经决定了?”秋玲问道。
沈大妈看着窗前陈振中的侧影,他重重地点点头。
十一点钟了,关东军司令部河本将军的办公室里依然灯火通明,沈月眉被警察厅特务科科长,就是逮捕她的那个人,押着来到河本的办公室。推开门,河本正坐在办公椅中背对着她叼着烟斗抽烟,听到科长的报告声,他慢慢地回转身。
河本的头发稀少,带着金边圆框眼镜,眼神犀利,放着电光一般打量着沈月眉,他唇上的胡子又短又黑,胡子尖向上竖起,虽然距离很远,沈月眉却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寒气,这个人看一眼就令人牙齿打颤,骨骼生寒。
河本打量沈月眉,她脸上有鞭痕,身上的衣服也因为遭受刑讯而破损,裂开处隐约可见触目惊心的伤痕。沈月眉见河本打量自己的伤痕,不由得想起了那间阴森冰冷的审讯室。
她被推进那间审讯室,科长坐在她前方,一个伪警察抓住她的一条胳膊,另一个伪警察拎着一根鞭子站在她的身后。
沈月眉不由得脊背发凉,她毕竟只是个年岁尚轻的女人,这样的残暴倒激起她的反抗,心内的害怕渐减。
科长笑眯眯地说道:“沈小姐,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也不忍心用刑,只要你如实回答我,我是不会难为你的。”
沈月眉当然不相信他,这种情境下,也只能点点头。
科长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踱步到她身边,问道:“你知道关东军顾问官被杀一事吗?”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不关心政治。”
科长狞笑一声,又说道:“《新民报》看吗?”
“不看,”沈月眉说道,“我喜欢看小说,对报纸没有兴趣。”
“中日帮交丕基永奠。”
“中日两国携手协力以求东亚永久和平。”
“民众洞晓日本不侵害中国主权。”
这些便是《新民报》的大标题,没错,这份报纸,是彻头彻尾为日本人鼓吹和服务的汉奸报纸,而它的主编,编辑局局长,死于陈振中的枪口下。
“好,”科长挤着小眼睛,绕过沈月眉身边,说道,“政治你不关心,报纸你不看,那有件事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不知道沈小姐听说过没有?几个皇军喝醉了,和一个姑娘调笑,结果有人开枪打死了三个皇军,这件事,你听过吗?”
科长猛然靠近沈月眉,看着他忽然放大的眼睛和脸,沈月眉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闪躲一下,说道:“日本人调戏良家妇女的事情到处都有。”
科长有些不耐烦了,不愿意再和沈月眉纠缠,他一拍桌子,吼道:“你和陈振中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是地下党,上面这三件事都和他有关,你知道吗?”科长说着,再次逼近沈月眉。
“我不知道。”沈月眉摇摇头。
“胡说,”科长唇上的胡子抖动着,眼睛瞪得滚圆,“你也是女地下党,你们都是地下党!”他对那个拿着鞭子的伪警察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抡圆了胳膊对沈月眉的脊背一阵抽打,沈月眉咬牙忍着,一声不吭,后背火辣辣地疼,不知道打了多久,简直疼得没了知觉,才渐渐停手。
沈月眉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真的不是什么地下党,我们只是普通百姓,是良民,我是个教师,他是个报社记者,我们只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科长说:“你母亲就在外面,你再不说实话,我们立刻杀了她!”
沈月眉顿时着急了,她挣扎着大喊道:“你们不要这样,我们都是好人,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科长低声咒骂一句,令人把沈月眉带回了牢房。
沈月眉浑身瘫软,走不动路,被伪警察架了出去,走出门,并没有母亲的身影,沈月眉恍然大悟,警察只是吓唬她,想逼她说实话,还好她什么都没说,不然就正中他们的奸计了。想起母亲,沈月眉内心无比痛苦,事已至此,她只能往最坏处想,只希望振中和母亲能逃脱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