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酸楚
“你怎么来得越来越早了?”
美联瞄了眼玻璃圆桌上放置的小座钟,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七。她立即起身上迎海涛。
“没听说嘛,那个朝思暮想一日三秋,不见你一面心里就痒痒,嘿嘿。”
海涛低着头叽咕。
“你的生意不做了?是不是准备关门呀?”
美联戏言海涛。
“嘿嘿,言重了,是不是咒我垮台噢。真是这样,到时候我一无所有半文不值啦,可是要在你这里混饭吃哦。”
海涛把装零食的购物袋递到美联手头上,“都是你爱吃的。”
“叫你不要买了,都吃腻啦。吃不完的还得带回家,连家里小妹都在问呢!”
美联稍走两步靠近门口,对着隔壁高声喊道:“阿娇姐,快来哟,‘定点列车’来啦。”
“来了吗?一会就过来,我这儿正忙呢。”
阿娇大声回应。
海涛涎皮涎脸地对美联说:“没关系,天气热了,有时图方便,就在这里的小食品批发区买。嘿嘿,以后我没饭吃了,到你这里打小工,一定要欢迎我啊。”
美联双目一瞪,俏颜满含娇婉的薄嗔,“我宁愿收留叫花子,也不会要你!”
海涛依旧微笑不停,正欲开口看见几位女客踱步进来,急忙迎上,点头哈腰鼓舌如簧,手脚齐动一番忙活,轻车熟路地卖出了几件服装,忙又殷勤送客,“几位美女慢走,慢走,欢迎再来。”
而后,他把数张纸钞转于右手递给了美联。
原来海涛后来再来铺里时,见到客来往往抢前迎接招呼,好让美联坐下歇息。
他还时常对美联挤眉弄眼,趣言“看师傅出马,手到擒来横扫千军”此类自夸大话
美联也就任由他去售货,乐得悠闲自在,在旁笑看海涛撺撺掇掇、啰啰嗦嗦待客模样,也觉有趣。
美联售卖服装与海涛迥然不同,一向心平气和的轻声细语,不急不忙的款款而谈。
平心而论,做零售生意,海涛售价往往高于美联。耐性、韧劲、态度等诸多方面,海涛均强于美联,比如海涛常常追客,而美联基本没有。
凡事皆有例外,美联犹然记得一次不知何等原因,海涛和一个年轻女子说杠起了。
“你去转转瞧瞧,这件衣服,这片地方还有比我价格更低的,我在他的价格上,再打半价卖给你”。
海涛的小胡子自信得比平时翘高三分。
“此话当真?”
那个女孩也聪明,继续激他,“耍赖的就是下贱无耻的八字胡小人哦。”
女孩婉曲脆亮的嗓音,比海涛愤然上翘的胡子要高上十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极想当回诚信君子的海涛,不甘示弱。
“你非要一百一,有一家九十就卖,不信我俩一同去看。走啊,小胡子大哥。”
女孩眉梢挑动唇形变动、脚尖踮动身躯晃动,趾高气扬地亮开一副非去不可不去拍死你的可爱姿容。
结果是两人回来后,垂头丧气的海涛语慢声弱,“那我八十卖给你,可以了吧?”
“不行,你才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会自认是长胡子的小人吧?”
女孩不依不饶,双唇微开“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脸阴谋得逞自得其乐模样。
海涛无计可施,只好耷眉低眼的如约交付,目视女孩走后,回头对坐于一旁的美联傻笑道:“咱得讲信誉,是不是?怪只怪楼头那家伙,妄自让价扰乱市场,怎么也得判他个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罪,刑事拘留个十年八载。”
美联笑得并不拢嘴,“你别胡编乱造啦,别在逗人捧腹啦。”
“是,就是,老马失蹄,阴沟翻船。这女孩不是省钱的毛毛菜,巧嘴滑舌诡变多端,大大的狡猾,就会暗箭伤人!”
海涛边说边靠拢美联,满脸讨乖的谄笑,“亏了二十,晚上练车后请你吃饭,以作赔罪。嘿嘿。”
递交货款与美联时,海涛眨巴眨巴两下眼睛,开口问道:“刚才听你说你有个小妹!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漂亮吧?多大啦?”
美联马上意识到:自己从没向海涛提起过吴雪,他们两人也没撞过面,还特意叮嘱过阿娇。怎么今天自己倒是说漏了嘴!
她口中急忙回答:“只是与我合租房子的同乡,怎么开口就问漂亮不漂亮?你好烦哪!”
“嘿嘿,我只是想,你惊人的漂亮,那你妹妹也差不到哪里去。开始以为是你亲妹妹呢!她怎么说的?”
海涛双手插兜随意走动着。
“大色狼!她只是问我,是不是准备改行卖零食了?怎么时不时地拎回来好多?她倒高兴,不用花钱买了。”
美联脑海里闪现出:吴雪趴在沙发上翘起两腿、边吃边说边笑、边摇头晃脑的有趣模样,倍感舒心欢爽。
“她没问你这些零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揪心的问题被海涛揪住不放。
“问啦,我就说别人给的。怎么了?”
美联眨眨眼,愣愣道:“你怎么老是问她呢?我告诉你,她又矮又肥,扁南瓜一样,脸也圆圆的,雀斑多的很满脸都是。这下你还问不问?”
“我不是这种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跟没跟她说,这些东西是我送的?”
海涛加大问话音量,“我!”
“说啦,别人送的,没错吧?别人送的。”
美联脑筋已转过弯来,只是故意装糊涂。
海涛停住脚步,左臂弯曲竖起食指,指着自己脸部怨声追问美联,“就这样!没提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就是这样,别人送的。”
美联又眨眨眼,继续作态装傻。
“我是别人!别人是我!十分羡慕你的那位小妹,吃了我这么多东西,竟然连我邓某人的大名都不知道!”
海涛继续缓缓踱着方步,慢慢的东望西观,“美联,如果你再戴上假睫毛,你的小小心机会更加优雅!可爱!让我钦佩,令我膜拜。”
与美联相处时间久了,海涛发现只要美联眨眼频率增加,就意味着她正在打小算盘、动小心眼。
“……是吗?”
美联索性又故意直对海涛猛眨眼睛,缕缕迷人媚光飘然飞出,嘴里更是浪声浪气的娇娇细语:“我喜欢眨眼,不行嘛!假睫毛你买来就是啦,我一只眼睛戴一副。”
她心中暗道:气死你。
美联又立即脸转铺门方向,高声喊了一句,“阿娇姐,快来呀,要吃完喽。”
她回过头来对着海涛眼眸一眨,娇俏一笑。
海涛不由笑了起来,欢声道:“你这个油嘴油舌的丫头,花样繁多……”
话没说完,见有客进来,海涛忙又迎上。片刻后将钞票递给美联。
“看看,老将出马,一个顶仨,又成了,真是一……一网打尽,无漏网之鱼。”
海涛大为得意洋洋洒洒说着,又凑近美联道:“别喊你那位焦娇姐姐,她那鼻子灵着呢!闻着香味就来了。就我俩……”
话语未完,“说谁呢?”一句阴阳怪气的话音飘了过来。
两人闻音连忙抬头看去。
原来是阿娇指放唇边身子倚在店门边框上,意味深深的目光直视二人,脸上表情古怪,似笑欲嗔,似嗔欲笑。
“我可听了好一会嘞。我说‘定点列车’,背后挖苦人家,何苦来呢?可别忘了,我可是美联的好姐妹哦!”
阿娇边说边佯做袅娜态、一扭一顿面向海涛直直走来。
海涛呆视着阿娇,双脚不由自主地退后两三步。
焦娇音媚语慢,“我在美联面前煽煽阴风,点点鬼火,你这辛辛苦苦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可就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喽!”
她噘拢双唇对着海涛轻吹口悠缓长气,故作搔首弄姿娉然姿态,又换作娇滴滴的柔音,“邓大人,是不是这样子呀?”
“是,是……我刚才没说啥呀!就是说我家那片有条野狗,每次提着零食,它闻着味就贴着我跑,嘿嘿。”
海涛嗫嚅着巧辩,目光瞟来瞟去,“阿娇姐姐,零食在那,好多是你爱吃的,特意为你挑选的……”
他的话音越说越低,几乎近于无声。
阿娇转头对美联呡嘴一笑,闪闪眼睛。
美联在旁边看得心花怒放,暗乐:真是一物降一物,海涛遇到阿娇,就如老鼠见了猫,胆都没喽!
“怎么才过来?忙什么呢?”
美联轻声问阿娇。
“客人挺多。又整理了下铺子,盘了会账,挺累人的。”
阿娇边吃边说,上身斜靠在美联身上。
美联看看时间,悄悄对阿娇眨眨眼。
阿娇心领意会,于是和言善色婉言劝告海涛,“我说‘定点列车’,不跟你闹了,你该回去啦。那么大个店丢给店员去守,小心来个携款潜逃,人财两空。”
“定点列车”是阿娇给海涛取的绰号,喊久了有时美联也这样称呼海涛。
“没事,那几个女店员跟我很久了,知根知底,不敢乱来。再说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淳朴忠厚,这方面心里有谱。人财两空!财丢了我不怕,最多一天营业款,别把家里的保险柜撬了就行,那里有现金和存折呢。”
说着说着,海涛又开始漫天胡扯,“人更没事,那几个就是丢在马路边都没人捡,真要是被捡走了,我倒还省事呢!正好再招新人。那个……”
他偏头往美联方向一噜嘴,“我的红粉佳人在这呢,嘿嘿。”
海涛说完话,又慢慢小步转圈走动,东睃西望。
“真是厚脸皮,你都来了一个多小时了,该回去啦。再说今天我想早点回家。”
美联板着脸说。
“我脸皮厚嘛!哪天拿刀切片下来量量,看有多厚?估计没猪皮厚?”
海涛右手指向自己的脸,又用两指揪了揪脸上的皮。
阿娇笑得前俯后合,“得得得,高抬贵嘴,别再说了。不跟你们胡闹了,我回店去了。”她说着抓起几袋零食就欲离去。
美联却是一副愁眉苦脸模样,双臂挽胸呆坐着默不吭声。
海涛突然站定,目光如镜直视二女,沉声探问:“我就在琢磨这些天、你们两个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变着花样赶我走,究竟为何?”
阿娇本欲离去,直起的身子又慢慢靠回到美联身上。两位女子对视一眼,皆是目无表情,哑口无言。
美联目光散漫,无意中看向玻璃门外,急中生智,立刻伸手指着门口大声叫道:“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吗?看嘛,你在这里面,人家都不敢进来啦!看你长得黑不溜秋、凶神恶煞似的,把人都吓跑啦,我怎么做生意呀!”
海涛转眼一瞧,果然有几位逛店的人、在门旁偏着头瞅了瞅铺里后就向前迈步走去。
“是不是喔?”
海涛快步走到试衣镜前,大睁着一对小眼睛看着镜里自己的影像,“确实形象不太好,影响市容,有点横眉竖眼、穷凶极恶摸样。惭愧,惭愧。”
他又用手捋捋头发,左右来回偏头,“但我心地善良宅心仁厚,尊老爱幼童叟不欺。总之就是本性不坏,风度不赖。尤其关爱美联你……”
正说着看见有顾客进店,海涛急忙停嘴上前招呼。
阿娇说了句,“等会再来。”她随即立直身体消消停停回店。
待客的海涛,偏转头瞅了阿娇几眼。
少时,海涛又递钱给美联,讪笑道:“今天运气不错,一窝端,次次成功,但愿财源广袤,心想事成。”
见美联耷拉着头不开腔,他只得迈动小步坐到另一张椅上,一对眼睛东张西望,目光却不断扫过美联脸面。
“还是再给你弄个金兔子吧?”
海涛没话找话。
美联神色苦涩,呆呆地轻声回答:“不用了,这枚白玉小兔我很是喜欢,何况也开光了,怎能弃置不用!再去戴只金兔子。我想……总不能同时戴两个兔子吧?”
海涛瞅着美联颈下的玉兔,闭唇不语。
对坐的两人沉默一时后,海涛再次开口,“对了,驾照要收好,要年审的。”
美联平淡应道:“知道啦,你说过啦,我收好啦。”
“给你买辆小车,二手车也行,拿来练手,以后再换。”
“不需要……”
瞥见海涛表情甚为苦涩,美联急忙追加解释,语气也不由自主变得温和,“考虑到私车是消耗品,油钱、过路费、保养费停车费,好多呀!负担较大,让我考虑考虑行吗?”
“其实你不必担心那些费用……”
瞅见美联表情又速转阴沉,海涛打住话头,站起身走走停停,转了两圈后驻足美联身侧轻声道:“并没把客人吓跑嘛!我这长相往好里说,就是颇具阳刚之气,有男子汉气魄。往坏处说……”
他看着美联依旧闷闷不乐的木然而坐并不搭理,于是再次转换话题,“今晚,一起去外面馆子吃饭好不好?把焦娇也喊上,就看她愿意去不?”
“今天挺累的,很是疲惫困倦,就不去了吧,我只想早些回家。”
美联借故推脱。
海涛继续散步般来回慢慢走动不停,神态似在凝神细思。
沉默半响后,他开口问道:“昨天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是谁呀?”
他的语气略显犹疑,双眼并不看视美联,目光依旧漫无目标的四处望视,双腿仍然脚步不停踱来踱去。
美联的心“咯噔”猛跳一下,仿佛心悬半空。她微微别转头,口里弱弱的低声支吾:“不知道呀……你指的哪一位?”
“就是……我进来时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家伙。”
海涛停住脚步看向美联,特别注意观察她那双美灵灵惊艳艳的翦水秋瞳。
目光沉沉的他,抬臂指了指一旁装零食的食品袋,“嘿嘿,他干嘛瞅这个?”
“他呀,买衣服的。你提着多么大一袋零食,谁都会觉得奇怪的。”
美联神色木然懦懦应答,自觉心烦意乱紧张无比。
“他还在瞅我呢!那眼神恶狠狠的,好像要把我吃掉才甘心!而且他没有买衣物?还有,为什么我才进门,他就惊惊慌慌走了呢?”
海涛目不转睛盯视着美联的脸,粗黑双眉紧锁满心焦愁。
“他要走,什么时候走,为什么走,我怎么可能知道!再说,你不是还在一直瞅他嘛!那个人来了几次了,怪怪的,很少买衣服。我拿他没法!我又赶不走他。”
美联竭力保持镇静,尽量控制自己少眨眼。
海涛眼珠转动探试道:“那就叫市场保安哄……不,我亲自来赶走他。下次他再来,你就给我打电话,不反对吧?”
目光游移神情呆滞的美联,怯懦应道:“没必要吧……我自己处理,不用你管。”
凄凄惶惶的她,心已惊冷如冰。
“嘿嘿……”
海涛语调刺刺地问:“美联,你不会是在说假话吧?”
面色惊变怒气满胸的美联,增大双眼瞪视着海涛高声反问:“你在审问我吗?你凭什么审问我!你走,你快走,我不想看到你。”
她并不是真心气怒于海涛,只是觉得再被海涛盘问下去,就会坚持不住,已然感到脑眩骨软,全身虚脱似的乏然无力。
“真的要我走..…我真地走喽?”
看着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美联,软垂着头有气无力的瘫坐椅上,海涛后悔不迭,心中默念:管它是真是假、是黑是白,只要她幸福就万事皆好。
他又不敢上前安慰,顾虑再度惹她生气,反而更加不妙。
尔后,海涛稍加思虑轻声告别:“我走了,明天再来。告辞喽。”
“嗯,你走吧。”
美联抬头看着海涛惨然一笑,柔声细语:“我没事的,坐会就好了”
海涛面色发青,转到隔壁叮嘱了阿娇数语,随后沿着通道低着头塌着双肩、一步一步缓缓离去。
他的步伐沉重无比,失神落魄一般。
哀戚的美联,倚门而站,默默注视着海涛颓丧的背影,目光凄切,内心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