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不好说话。红枣难得家来一趟,便待散席后多留了一刻。
“娘,”红枣问王氏道:“爹这回会请席吧?”
王氏笑道:“必是要请的!除了咱们族人,还得把贵林和他那个给你爹做保的秀才朋友好好请上一请!”
“再还有村里的里正里甲们也得请一回!”
红枣问:“娘那这请客的日子定了吗?”
王氏敏感问道:“怎么,这日子有什么说法吗?”
红枣笑:“没什么。只是今儿我婆跟我暗示说你这边若是摆席的话她想来贺喜。”
“只我婆先前定了三月初六进京的日子。”
“你婆能来真是太好了!”王氏欢喜道:“这些年我们吃了你婆多少席?竟然没回请过一回!”
“这事我必得跟你爹提,让他把日子订在二月,绝不耽误你婆进京!”
红枣眼见完成了任务,正待提出告辞,不想一直在堂屋说话的陈玉忽然进屋来行礼道:“舅母,且容我和表妹说几句话。”
陈玉的要求不合乎常理――什么话,王氏想:不能提前让她这个舅母或者他娘桃花代为转达?非得亲自来说?
这让她女婿怎么看她闺女?
王氏很不高兴,但看到堂屋里的谢尚已经回头瞅卧房这边的动静就没开口――开口同意肯定不好,但阻止更不好,好似真有不能大方讲的话一样。
李桃花闻言也是心中一惊,心说:男女大防,儿子跟红枣能有啥话要讲?该不是想跟红枣再讨要她女婿的文章吧?
这死孩子,怎么能这样?这可是叫红枣难做?
与王氏一样顾忌着谢尚就在堂屋,言语阻止已然来不及,李桃花只能拼命地冲陈玉使眼色。
红枣起初也是惊讶,但想起陈玉此回下场无功,便猜想到了陈玉的来意,坦然笑道:“二表哥请讲。”
陈玉深施一礼道:“先谢表妹上回赠的《四书文理纲要》,只可惜我天资愚笨,至今学无所得,辜负了表妹的美意!”
“二表哥此言不妥。”红枣不客气地批驳道:“上一回的《四书文理纲要》原是我家大爷听说大表哥忧心自己学识浅薄误人子弟,所以拿了自己历年念《四书》的心得笔记给我,让我转交大表哥以期作些助力。”
“二表哥既从此书收益,原不该谢我,而是该谢我家大爷,这书的原主人才是!”
陈玉没想红枣竟然不居一点功,一时有些怔愣,但他不甘心半途而废,执着道:“多谢表妹告知实情。”
“再就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表妹成全!”
“二表哥,”红枣打断道:“你是不是想跟我讨《五经文理纲要》?”
陈玉大喜,施礼道:“表妹明鉴!”
“二表哥,”红枣道:“虽然我家大爷没和我提过这本《五经文理纲要》,但以我对我家大爷的了解,我相信这文章必是有的。”
“但为你将来计,”红枣淡定道:“我却是不能替你讨,而且我还会劝说我家大爷不将此文给你!”
“为什么?”陈玉急道。
“二表哥跟我讨这篇文,”红枣沉着道:“必是看我爹这回县试第二场中了县第二吧?”
陈玉闻言一呆,而李满囤思起当日之事,脸色登时变得难看――合着陈玉那日出言是在试探他?
他目的就是贵林的那本《五经解析》!
“二表哥,”红枣直言道:“我不怕告诉你。我当初给我爹的也只一本《四书纲要》,并没有你想的《五经纲要》。”
“说实话,我爹第二场能考县第二,却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我由此也更为欢喜。”
“不管是我爹还是我贵林哥两人中的谁,或者根本就是两人一起拟出了《五经纲要》,我都高兴,说明他们真是看懂了《四书纲要》,并且能举一反三,学以致用――如此方不枉我家大爷辛苦作出的文章和赠文时的心意。”
陈玉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如他所想他舅手里确是有《五经纲要》,但却不是红枣给的。
不过最让他伤心的是红枣说他不配读她男人的文章。
看到陈玉的垂头丧气,红枣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喝口水润了润嗓子,红枣方才柔声道:“二表哥,我知道县试两场考的是《四书五经》,但我只送《四书纲要》不送《五经纲要》并不是疏漏。”
“古人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四书纲要》这篇文包含了常用的文章学习分析方法,但凡读懂掌握,自能运用到解读其他文章上――不然天下文章千千万,难不成要出千千万本《纲要》?”
“二表哥,你若真有心向学,就别跟我、我家大爷或者我爹讨要什么《五经纲要》,而是想着自己怎么写才是。”
“待写出《五经纲要》后再想想怎么推及到作文章上。”
“我看二表哥县试三篇文的成绩一篇比一篇好,想必也是读过我家大爷拿来的两篇作文,见识过我家大爷于一篇文章所花费的精力和心血了吧?”
“二表哥,想我家大爷出身富贵,不夸张地说是含着金汤勺出生,一辈子都不愁吃喝。偏他却还能如此勤奋上进!”
“所以,二表哥,你告诉我你有什么理由不刻苦勤奋,能只想着做伸手党,得现成的功名?”
第392章 同富贵难(二月二十)
指鹿为马、含糊其辞;得一望二、贪得无厌;猜疑亲舅、巧取豪夺;不思进取、偷懒耍滑;投机取巧、坐享其成――红枣一点没含糊地扒光了陈玉的底裤,把陈玉心底那点不可告人的私心隐蔽完全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似陈玉这样的人,红枣前世见多了,莫不是仗着一点小聪明耍心眼蹋便宜,还自谓无人能知。
红枣以为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一露苗头就打出他的敬畏心来,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间并不止他一个聪明人。
如此或许还能有救,不然迟早会生出大乱。
其实,只陈玉今儿不经通传就进女眷房找她说话这一件就是大漏子了。
这也是她爹家里人口少,内外宅门禁不严的缘故。若是换作在谢家,小厮们不用她说早就大棒伺候了。
更何况陈玉当着谢尚还对她说了那许多不清不楚的话――她这回若是含糊过去,只怕会纵得陈玉越发得了意,往后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玉贪欲过甚,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猜疑算计她爹――这才是红枣想忍也不能忍,更不敢忍的关键原因。
她爹对陈玉多好,红枣想:教他读书识字不算,日常更是拿家中好菜与他吃――只这一桩,就连累她娘受了多少暗气?
结果陈玉不说知恩图报,竟然还妄想她爹手里的东西,然后得不到便来她这里撞木钟――真是把她一家子都算计尽了!
似陈玉这样的忘恩负义与《农夫和蛇》里的蛇、《东郭先生和狼》里的狼有什么差别?
红枣越想越心惊,再不敢有所保留――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不说将来陈玉能不能改好,但从此她爹在对待陈玉时得长点心是必须的。
陈玉做梦也没想到印象里一直言笑晏晏的小表妹撂下脸时的言辞是如此的切中要害、犀利难驳。
陈玉生平头一回感到了惶恐和害怕,以往灵动的舌头似被针缝上了一般再转不动,说不出一句替自己辩驳的话。
陈玉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李桃花,期待他娘出面替他解围,结果没想到刚还和他打眼色的娘拿帕子捂住了脸,根本不看他。
陈玉彻底地懵了。
说白了,陈玉敢闯进女眷这屋依仗的无非就是他娘。
他舅和他娘感情好,陈玉如此想:但凡他娘开口说项他舅一准不会下他娘的面子,而他舅母万事都听他舅的,即便有些意见也不能将他如何。
至于红枣,她也都听她爹,即他舅的。
陈玉算计得挺好,独没想到他娘会撒手不管他――明明他娘原是最疼他的,也是最期望他走出青苇村出人头地的。
红枣当着李满囤和王氏的面三言两语就揭了儿子的私心猜疑让李桃花无法自处。
李桃花早知儿子行为的不妥,但没想到这不妥行为的背后竟然还隐藏了这许多的龌鹾阴暗。
李桃花做梦也没想到儿子对她哥竟然心怀猜疑和算计。
明明过去六年,李桃花心说:她儿子能在城里念书都是因为她哥出钱出力的帮衬。
俗话说“知恩图报”,她儿子得了她哥这么大的恩惠不说报答反而疑心算计,这还能再算是个人吗?
李桃花不敢相信红枣的话,但她哥李满囤的突然变脸却间接坐实了她儿子的丑恶行径。
李桃花实不知再以何面目面对她哥嫂,只能羞愧地掩住了脸……
李桃花是羞愧,王氏则是气得手抖嘴抖浑身都抖――她家好饭好菜的养着外甥,王氏哆嗦着想:结果却养出白眼狼来了!
若不是女儿聪慧看出了外甥的鬼胎,她家怕是都被外甥算计了去还要倒帮着数钱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面兽心!人面兽心啊!
红枣问得诛心,不止当事人陈玉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就是午席喝得有点上头的李满囤也感到了羞惭――他也是他闺女口里的伸手党。
伸手党这个词,李满囤虽是头回听说,但奇异的是他一听就懂了,甚至还以为红枣总结得特别形象。
第一场的《四书纲要》是红枣给的,李满囤想:第二场的《五经纲要》是贵林写的;三、四、五场的文章全都是套的谢尚拿来的五篇文章的结构和典故――五场考试他唯一做的就是把这些背熟,甚至还没有完全记熟。
看着卧房炕前束手无策的陈玉,李满囤心中叹息:不怪他外甥眼红到失态,细究起来,他这个县试就是个白得来的功名!
想着白得来的功名,李满囤有些心虚地收回眼光,结果一扭头却看到堂屋门外显荣、振理、张乙、陆虎等小厮愤怒的眼光和起伏的胸膛。
俗话说“主辱臣死”。陈玉当众污蔑红枣,折辱谢尚,无论是红枣的小厮还是谢尚的小厮都在屋外听得一肚子的怒火,其中尤以显真为最。
当日大奶奶给陈宝的匣子原是得了大爷首肯的,显真愤懑地想:且大奶奶给陈宝的信也是由他代笔写的。信里内容只是几句助力私塾教学之类的家常做善事的格式套话,根本没一点私谊。
大奶奶打发他把匣子和信送给陈玉托他转交陈宝,他当时明明把东西和话都带到并讲清楚了,且陈玉自己也应了,怎么现在搁陈玉嘴里这匣子却是大奶奶单给他的了?
他怎么敢扯这样的闲篇儿?
陈玉信口雌黄不要紧,祸害的却是大奶奶的名节和他的身家性命,实不是一般的轻佻恶毒。
在谢家,若有人敢这样轻侮主母,小厮们早就把人掀翻给捆上了,但现在做客亲家,小厮们不好轻举妄动,只好一个个候在门外眼盯着堂屋里的谢尚,就等着他一声令下,上前捆人。
李满囤被小厮们眼里的火唬了一跳――酒都吓醒了一半,至此李满囤方省起刚陈玉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极为不妥――他竟然在暗示红枣对他有私情。
心念转过,李满囤吓得连另一半酒都醒了――陈玉这是在要他闺女的命呢!
擦一把头上的冷汗,李满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尚,然后便看到谢尚抓着腰间玉佩的两只手手背暴起的青筋。
显见得谢尚正在艰难忍耐。
从头回见面起谢尚就看在岳父面上对陈玉颇为包容优待――谢尚自觉过去这些年他对陈玉并无任何得罪或者失礼之处。
且今儿吃席陈玉就坐在谢尚身边,还问了谢尚不少问题,谢尚也都挑能讲说的告诉了。
对于陈玉突然跑去跟红枣说话,谢尚虽有些意外,但也只以为是陈玉一贯的不拘小节。谢尚正想着怎么开口阻止呢,结果没想陈玉开口第一句竟然是污蔑红枣对他私相传授。
谢尚一听就炸了――陈玉如何敢这样无中生有地毁他媳妇名节?
依谢尚一贯的性子,原是要冲上去打人的――这要是能忍,还能算男人吗?
谢尚刚要动,没想红枣自己就已然揭了陈玉的面皮摔在地上,然后又狠踩成灰渣。
见状谢尚反倒不好动了――他岳家也是被陈玉算计欺辱的苦主,他不好越俎代庖,他得给他岳父留点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