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棣回过神,冷然瞥了眼方才多嘴的猎户妻子,旋即又朝熙容温柔一笑:“熙容若想今日启程也可,我现在就换一套衣裳。”
猎户妻子见燕棣因着熙容打算提前启程,又听见他那话中隐含的寒意,她心中一凛,知道自己方才所言起到了反效果,此刻忙不迭笑道:“二位理解就好,我这就先去外头了。”
说罢,她快步出了屋子,仿佛身后是吃人的魍魉。
熙容顿觉奇怪,她眉间轻蹙,却听燕棣在她身后戏谑,慵懒的语调不禁令人脸红心跳:“我这就要换衣裳了,怎么,你想留下来看?”
“那我去外头了,你自己喝药!”熙容没好气地开口,她才不想看燕棣的身子,于是便“啪”地一声放下药碗,熙容起身想往外走,怎料却被燕棣一把扯住衣袖。
熙容一怔,她并未回头,只是甩了甩自己的手腕,不料没甩开:“你干嘛呢?”
燕棣半坐在床榻上,慵懒的眼眸此刻紧紧盯着熙容盈盈一握的腰肢,即使穿着普通的衣裳,也依旧分外显眼,他喉中一滚,淡淡开口问道:“这次逃离京城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熙容挣开燕棣的手,她微挑眉梢,略一思索后说道:“自然是寻个隐蔽之处,避避风头再说。”
燕棣淡淡追问道:“那你可要与我一同避避?”
“这个……”熙容迟疑片刻,目前她好像没有别的法子,可那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让熙容无法安心,便试探着说道,“咱们出了京城,便分道扬镳吧。”
燕棣眼底突地闪过一丝暴戾之气,他一字一句道:“分道扬镳?”
他没想到自己为熙容做了这么多,放弃燕小侯爷的身份,放弃燕家对他的期许,到头来却换得心上人的一句分道扬镳。
熙容的心思从来都不在燕小侯爷身上,此刻她愈发害怕,张口结巴起来:“不……不然呢?”
燕棣偏过头去不肯看熙容,过了好半响,才吐出一句:“你出去吧。”
熙容一时不知所措,愣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她好像明白了些燕棣的意思,可她心里没有他的存在就是没有,总不见得还能凭空变出来一个大活人。
燕棣见熙容担忧的目光望过来,他强忍住心下浓郁的挫败感,嘲讽一笑,语调仍是慵懒:“怎还不走?想看我换衣裳?”
熙容下意识就摇了摇头,旋即她说不上来自个儿是什么心情,转身便出了屋子。
紫禁城。
龙卫跪地在江煦帝面前禀报,就在几天前,他们已经寻到了熙容的位置,却一直都按江煦帝的吩咐静待不发:“……沈姑娘和燕棣都住在山脚下的一对猎户夫妻的家中,据属下近日观察,那猎户夫妻实为燕棣的部下,属下以为,这是他给沈姑娘刻意设下的圈套。”
江煦帝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完最后一句,竟然罕见地夸奖了龙卫:“总结不错。”
龙卫受宠若惊地愣住,旋即反应过来,低头道:“……属下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江煦帝挥退龙卫,在林恒寿的服侍下起身更衣,耳边回荡着林恒寿担忧的碎碎念:“皇上呐,您这奇毒刚解,可千万要顾念自个儿的龙体,要不这一趟就让奴才代您去吧。”
谢夙冷冷瞥了一眼林恒寿,显然不打算听取他的建议。
孤鸿已给江煦帝解毒,圣旨马上就要昭告天下,若江煦帝不赶快前往营救熙容,届时燕棣便会知道孤鸿叛变的消息,难保他情急之下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举动。
江煦帝更完衣,头也未回地便往殿外走去。
林恒寿望着江煦帝离去时高大的背影,正想叹息一声,却见许久未有动静的慈宁宫突然派个宫女过来,跪在江煦帝面前朗声道:“启禀皇上,太后娘娘说今日是宫中初选之日,请您一同前去观礼。今日各大世家的优秀女子都在,皇上可务必要过去。”
同一时刻,燕棣那边的暗卫传来消息,正单膝跪地禀报:“主子,今日宫中选秀,似乎正在如期举行。”
燕棣讶然,原本正要离开猎户家中,他刚换上一身朴素的青衣,这会儿他饶有兴致地瞥了一眼身侧的熙容:“如何?皇上竟对你不管不顾,只想着美人入怀。”
熙容对江煦帝失望无比,她眼底黯了黯,仍旧不死心地咬唇道:“我想最后再看一眼京城。”
“也罢。”燕棣勾了勾唇,江煦帝的冷漠恰好给他提供了机会,他便大方地满足熙容这最后一个要求,反正二人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燕棣可不会给江煦帝留这个机会。
于是二人来到山腰一处私家猎场中,这块地当年被燕家买下,后来给达官贵人享乐之用,渐渐有了利钱。今日猎场并无人来访,燕棣便选了这个地方,给熙容最后一次好好瞧瞧这京城。
从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瞧见那朱红色的巍峨宫墙,以及错落有致的黄瓦宫殿,这是紫禁城才有的景象。而其四周分布着许多世家的宅子,其中有一座,便是辅国公府的大宅。
熙容静静看了会儿,突然有些懊悔,她不想离开这儿,却又被逼必须离开。
燕棣在她身侧,狭长的眼眸一直暗中注视着熙容的面颊,他以为她是在思念江煦帝,一时间双手紧握成拳,眼底妒火中烧。
熙容浑然不觉,轻叹一声,朝燕棣无奈道:“咱们走吧。”
燕棣已然收敛眼底怒火,他点头,刚想应好,斜刺里一支箭却朝他的左肩射来。
只听“嗖”的一声,燕棣险险避过,箭矢在青衣上留下一道血痕,他大怒,朝刚才箭过来的方向看去:“何人在暗中放冷箭?!暗卫呢,还不快过来!”
话音方落,数十名暗卫整齐划一地出现在燕棣身旁,而他也抬眸望见了,猎场外不远处的高地上,江煦帝和龙卫头领二人的身影。
谢夙手持一张宝弓,身姿颀长挺拔,穿着墨黑龙袍玉带,方才那箭就是在他手中放出来的。
“江煦帝?”燕棣心底一沉,他下意识就按住了熙容的肩头,将她困在自己身侧。该死,这儿地形对他们来说太不利了。
熙容原本还有些喜悦,后来想起当初是江煦帝派人放火烧屋,这时候的他应当是来亲手了结自己性命的。真好,跟上辈子的他一模一样,她心下苦涩道。
江煦帝凌厉的目光停在熙容肩头那只手上,他忽而又取了支箭,拉满整张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燕棣的脑袋。
燕棣连忙低身避过,手刚一松开熙容,冷不防江煦帝数箭齐发,生生将他逼得离熙容越来越远。而那些个想要护主的暗卫,也被不知何时出现的龙卫团团包围,自顾不暇。
江煦帝身边的龙卫头领身形一动,便将熙容平安送到皇上身边。可怜小姑娘还没从这反转反应过来,愣愣地坐在地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燕棣因了之前的苦肉计,此刻伤势未愈,面对江煦帝数箭齐发,他难免避闪不及,不少箭矢精准地擦过衣衫下的皮肤,不一会儿他便全身挂彩。
且江煦帝每次射箭的角度都十分刁钻,燕棣为了躲避锋利的箭矢,被迫做出许多滑稽的动作。
燕棣见江煦帝如此戏弄于他,又见身侧暗卫渐渐不敌,他知道大势已去,忍不住怒吼道:“江煦帝,士可杀不可辱!你要取我性命便快些!”
“哪来那么多废话?”江煦帝轻瞥一眼身侧熙容,见她仍然在发愣,谢夙勾了勾唇角,故意气燕棣,手中又是一箭飞出,“朕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便死。”
燕棣见身侧燕家暗卫尽数倒下,他双眼赤红,狠狠道:“堂堂帝王,竟只敢在暗处放箭,有本事过来与我一战!”
江煦帝轻嗤一声,他这时候停止了放箭,只等着龙卫将负隅顽抗的燕棣等人一网打尽:“若真如此,你怕是敌不过朕一招。”
“你的毒解了?”燕棣与龙卫交战之际,突然问道,那日江煦帝并未亲自前来追击,故而燕棣猜测孤鸿给江煦帝下了剧毒。
江煦帝淡道:“自然,你要感谢自己的婢女。”
孤鸿此时在江煦帝身后缓缓走出,她神色复杂地看着下方狼狈的男人,唇瓣苍白。今日是她自己要求过来的。
燕棣身子忽而一晃,旋即他的面容全然变得冰冷,只丢下一句话,便再不管江煦帝那边是何光景:“孤鸿,想不到你也会背叛我。”
孤鸿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惨白。
在她身旁,江煦帝却径自朝熙容走去。即使是此刻,他俊美宛如天神的面容上,依旧没太大的波动。
熙容以为江煦帝又要杀自己,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下,她衣袖下的五指紧抓在泥地里,黝黑的土壤已经陷入她的指甲间:“你……你别过来。”
江煦帝步子顿住,他停在原地,原本巨石落地的心情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居高临下地瞧着熙容惊惶的神色,凉凉问道:“为何?”
熙容坐在地上,小声嘟囔了句:“你不是要杀我么。”
江煦帝忍不住笑了,他笑熙容的天真纯善:“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朕何时说过要杀你?”
“可是你――”
本来就对她有所企图。
这话熙容没好意思说,只能顺着江煦帝的意思思考了下,她立即扬眉,一双美眸中皆是不敢置信:“你是说,放火烧屋那件事,都是别人的圈套?”
而这个别人,就是燕小侯爷,燕棣。
熙容吞了吞唾沫,她终于明白这些天的奇怪之感从何而来,一时间她有些难以接受,目光落在与龙卫缠斗的燕小侯爷身上。
他,应当是喜欢自己,才会这么做吧……可是自己从未对他表示过什么,燕小侯爷再不甘心,也不该强行劫走她,而后又演戏骗她。
突然,眼前视线被江煦帝的龙袍挡住,熙容抬头望去,只见江煦帝站在自己身前,面沉如水,虽然他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可熙容却无端感到了他的不爽。 ′
“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江煦帝俯下身,朝熙容伸出修长的手,语音有些冷硬。
熙容下意识就将手放到江煦帝的掌心,她其实还有些懵,冷不防下一瞬就见江煦帝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熙容想着他怎么不拉她起来,视线垂下后一瞧,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的手指间都是泥,而江煦帝的掌心却一尘不染。
就在熙容打算收回手的时候,江煦帝却一把握紧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有力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他垂眸取出一条巾子,给熙容细细地擦拭着手指,终于将那黑泥擦去大半,只是有一些还留在熙容原本干净的指甲缝里。
熙容的身子有些僵硬,她知道江煦帝向来矜贵自持,鲜少会做这等屈尊降贵的事儿。更何况她之前还以为他要杀自己,一时间心里惊魂未定,却又有丝异样的波动。
“回宫记得洗手。”江煦帝松开熙容的手时,指腹若有似无地刮过她的手背。他语调依旧有些冷,但心情较之方才熙容看燕棣的时候,已然好上许多。
说完上一句,江煦帝又伸出手,在熙容肩头处轻拍了几下,像是拂去尘土一般。
那是燕棣方才碰过的地方,江煦帝介意得很。
熙容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肩头,很干净啊,他这是做什么呢?
此时燕棣已然身负重伤,他接连咳出几口血来,形容狼狈不堪,冷不防被龙卫一下击中腹部。燕棣跌倒在地,他抬头一看,发现锋利的剑尖对准了自己,在日光下反射凛凛寒光。
江煦帝冷然看着这一幕:“杀了他。”
熙容一听,忍不住捂嘴惊呼:“皇上手下留情!”
江煦帝转头瞥了熙容一眼,熙容咽了咽唾沫,尽她所能为燕小侯爷求情道:“皇上,这些天来燕小侯爷并未对我有出格之举,请您看在这份上,饶他一命吧。”
燕棣的视线划过锋利的剑尖,落在熙容焦急的娇美容颜上,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为他求情,照理他应该高兴,可燕棣此刻却罕见地愧疚起来,他愧疚于自己之前骗了熙容。
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也从未见过真正的自己,是如何的毒辣残忍。
此刻孤鸿一同跪下开口,她垂着眸子,语音甚是坚毅:“还请皇上饶他一命,奴婢愿拿自己的命,换燕小侯爷一命。”
话虽如此说,可江煦帝依旧是无动于衷。
熙容觑了眼江煦帝面如寒冰的神色,小心地上前,晃了晃他的胳膊,语态娇憨:“皇上。”
江煦帝凤眸一瞥,视线落在熙容暗含期待的面上,他转过头没好气道:“依你。”
熙容顿时喜笑颜开,江煦帝见了,忍不住冷冷道:“别那么开心。”
“多谢皇上宽仁大量!”熙容却不管不顾,依旧笑靥甜美,宛如清晨第一朵盛开的粉莲。
第52章
江煦帝眼底暗了暗, 沉声下令道:“将燕棣送往宗人府, 三日后启程流放宁古塔。”
孤鸿听了暗松一口气, 而后便听江煦帝命她起来, 孤鸿抿了抿唇, 突然恳求道:“还请皇上将奴婢也一同流放至宁古塔。”
江煦帝看了眼她, 淡道:“随你。”
孤鸿连忙去往燕棣身边,不料却被后者冷冷甩开了手, 她抿了抿唇, 一言不发地陪着他。
江煦帝牵起熙容垂在身侧的小手:“跟朕回宫。”
熙容抿了抿唇, 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猎场, 她此刻被江煦帝这么牵着,竟也有些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