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士兵无比兴奋,立刻摩拳擦掌,激动地追着冷青檀而去。
冷青檀自知方才为了脱身,甩了那聂羽冲一鞭子,定会又惹来后续麻烦,若是回了京都,那自然不怕,只是如今在南山,偌大一片皇家猎场之中,若想要借机行不轨之事,是有可能的。况那聂羽冲气量狭小,施暴妻子,委实非良善之辈。他暗暗感到形势危急,还是应先行回营再说。
但谁知才走出没多远,身后便传来了轰隆隆坼地的马蹄之声,冷青檀回头,只见正是聂羽冲的亲信追了出来,她吃了一惊,未曾料到那聂羽冲真敢。
他急忙抽打马臀,令自己的马飞奔而出。
……
晏准在林中找到了几只野兔,张弓搭箭。
他自幼习文,箭术还是后来认祖归宗之后,闲暇时分,让教习师父所授,可惜他闲暇的时候不多,这箭术亦学得不精。连发三箭,箭箭落空,最后,在考场上春风得意,官场上如鱼得水的宰相,也只能放下了长弓,发出了一道无奈的叹声。
这时,林野之中踱出几个人来,几人争着一只彩球,或用头顶,或用脚踢,只是不能用手,几人玩得似是兴起,浑然忘了周遭可能会出现什么人。
直至一人眼尖,发现了晏相,他们纷纷悻悻罢手,将那彩球踢到了身后,一齐朝着晏相跪了过来。
“你们为何会在这里?不是该驻守马场的么?”
晏准长眉微攒,目若寒星。
一人回道:“回晏相,我等是……闲着无聊,见片林没什么人来,就在这儿偷会儿懒,玩这蹴鞠……”
“胡闹!若有人遇上不测,你们可能分.身去救?”
那人又回:“这倒是不会,方才这么久了,也只有那昭明寺的少卿大人来过,别人就再没有来过了,何况就算出了事,咱们这片地方的,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别的林中人多的地方,那些兵卒自然会守着的。还请晏相息怒。”
晏准冷然审视之。过了片刻,他似又想起了什么,“冷大人走过?”
“是,不仅冷大人,方才那聂头儿似乎也发现了他,两人在一块说了些话,那冷大人就走了,聂大人又追了出去。”
晏准心道不好。那聂羽冲小肚鸡肠,乃是一个记仇之人,只怕仍在为着与傅宝胭和离之事记恨冷青檀,上一次除夕宴上,他言语戏辱冷青檀让自己撞破,狼狈而逃,只怕又一次怀恨在心。他追逐冷青檀去,必是要对付他。
那冷青檀好歹与自己是同乡,庐陵连着出了两名进士,极是难得,冷青檀文章锦绣,前程本不可估量,他又怎能忍见他被人欺负?
“他们往何处去了?”不知不觉,晏准的语气已完全沉冷了下来,愠色直比方才撞见他们懈怠还要重。
他们都不敢再瞒,忙为晏准指了方向。
“那边!”
晏准不言其他,催马跟上,飒沓而去。
冷青檀估计以自己的马术,用不了多久便会被聂羽冲的人追上,难以想象,聂羽冲是疯到了何种地步,竟然会想着拿自己这个朝廷命官开刀,莫不是想下杀手?当下他冷静地往人多的地方疾驰了不多远,便立刻接着树林掩盖,先下了马,将自己外袍脱下,从地上捡了一截断裂的树枝,将其用外衣裹了搭在马背上,令它载着自己的裳服继续朝前奔去。
他一个人则是钻入了一片荆棘掩盖的灌木丛中。
不多久,身侧传来呼啸而过的马蹄之声,像是那群人追出去了。
冷青檀立刻要动身起来。
只听见“嘶”一声,自己的中衣竟然让蒺藜划破,丝绸缎料划出了老大了的一场豁口,几乎露出了里头猩红的小衣肩带,她微愣。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四下里此时还无人,他立刻恢复镇定,当下要先找地方藏好,将衣裳用随手携带的针线缝上,再迅速回营换裳。
然而他才一跨步,正要走出,身后又被蒺藜的尖刺划破,裂了条长口。外袍已失,里衣又遭蒺藜毁损,他这身已是狼狈无比,咬咬牙,不顾破烂将自己的中衣扯出,正要出去。
却正撞见牵马而来的一人。
冷青檀蓦然受惊,方才被十几个大汉追着也没露出丝毫惧色的少卿大人,突然捂住了自己半露的香肩,发出了“哇”的一声。
她猛地背过了身,呼吸急促地起伏着。
他来了?他怎么会来!他看去了多少?他知道了吗?
她几乎已是哑口哭腔。
“晏相……”
那人徐徐而来,就在她的身后。
晏准的脑中轰然一声,他的身体似也已经完全僵硬了,差点倒退一步,惊呆半晌,晏相大人,用他那生平最呆滞的语言,道:“你……你竟是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晏准:没把我变成和长庚一样的断袖,是作者对我最大的温柔……
作者君:嘻嘻,你知道就好。
第76章
她的外裳不知所踪, 仅只剩下一身中衣,里头扣着件薄纱般的里衣,再往里, 则是已露端倪的绣忍冬纹的小衣,肩带是猩红颜色, 似一抹烫眼的朱砂。两侧, 则是两片玉腻雪白的肌肤, 似吹弹可破,娇嫩无比。晏准如遭雷击,顿了顿, 终于反应了过来, 顿时俊面沁出了大团的红, 猛地一转身。
冷青檀也是受惊不轻,将自己破破烂烂的裳服从蒺藜从里拽了出来, 唇肉都要咬出血来了。
正胡乱地收拾着自己,忽听晏准道:“你、你竟是女子, 可知女子入仕, 是杀头之罪?株连九族, 你竟不怕?”
身后似是无声, 晏准凝着眉宇, 冷静下来, 心不再跳得那么快,只是脸上的热却一时半会无论如何也消除不了。他背过身, 尚在惊怔和错愕之中想着,他第一次听说此人,是翰林学士给的一道近乎完美的答卷,庐陵冷青檀的名号, 从此印在了心头。她有锦心绣口,文章沉博绝丽,连晏准也在暗暗服气,并期待着,终有一日,她会做到自己这一步。
谁知今日竟无意之中让他撞破,让他得知,她竟是女子!
女子之身,投身科举,并一举夺魁……晏准从前几乎不敢想这种事竟会发生。
可是这又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在这一刻,一向沉稳狠绝,对自己亦能狠下心的晏准,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为百官之首,纠察官员渎职、冒犯王法亦是责无旁贷。他是否应该,揭发冷青檀的欺君之罪?
就在他尚在犹豫之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沉的嗓:“我无九族可诛。”
晏准一怔,他惊讶地转过身,冷青檀捂着那破了口的中衣,立在一片荆棘蔓生的灌丛之中,长睫低垂,像是在躲避着他目光的探视,然而,她的表现又是如此冷静:“在决意入仕之前,我已做好了十全的准备。晏相无需顾虑,身为宰辅,将一个身犯欺君、枉顾王法的人送上刑台,是应当的。我亦不会心怨晏相。”
晏准凝着她的面,仿佛仍然难以相信,这么一个秀若青竹的少年郎,原来是个女孩儿。比他还小了几岁,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为何要入仕?”
不知不觉,他已动了恻隐。
不论出于何种缘故,他到底是不想,就这么抛弃了她的才华。
只要她不为霍乱朝纲而来,他便助她渡过此劫,将此事密封,不对任何人提起。
冷青檀的眸光瞥向了别处。
“我自幼年时,养父养母将我与三个异性兄长放在一个私塾之中读书,然而三个兄长均不肯用功,私塾先生后来回我父母,说独我可造。养父母待我好,见我喜欢读书,便把我扮作男子,安排进了城中最好的学馆。”
“庐陵弘文学馆?”
晏准忽问。
“是的。”
冷青檀答。
晏准心头掠过一抹疑惑,但很快消散。
原来不止是同乡,还是同窗,可惜他长她两岁,从来不在一个书斋之中读书,大抵他也没见过她,或是见过,只是没甚印象,后来也忘了。他自幼孤僻,无朋无党,在书斋里认识了何人,确实也不会记得。
“后来,我因学业出众,被先生举荐参与乡试,没有想到一举夺魁。我的养父母见我才华尚可,他们问我,可想去入朝一试。我道了想。他们与我断了关系,我便孤身一人,前往神京而来。我自幼便不输须眉男子,在家中念私塾之时,三个兄长均不如我,在学馆学经史子集之时,同窗数百,均不如我。我又为何不能如男子一样,入仕报国呢?”
她方才说着话时,脸色还有几分闪避,不肯正面与他对视,然而说到这话之时,却又抬起了头,神色之间俱是睥睨傲然。
晏准哑然。似被那女子眼底的清傲所染,只是,他却不得不提醒:“这毕竟是一条无人走过的险途。先帝虽开科举,然而自古以来,却无女子入仕的先例,天底下也无完美无缺的谎言,冷……冷大人,你也许应该想过这一日,被人戳穿。”
冷青檀道:“我知道。”
这时,身后突然似有人声,晏准与冷青檀二人还立在此处,均是一惊,他当机立断,将自己外裳脱下,长袍一展,套在了冷青檀半露的肩上,他袍角太长,迤逦垂地,又宽厚温暖,似噙着缕缕幽然佛手的味道。冷青檀脸色一红,避过了他的目光询问,等人一走,晏准伸臂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灌丛之中拉了出来。
他舒了口气:“此地终非久留之地,你先回营换裳。”
说罢,他打了个唿哨,令自己的马靠近。
冷青檀微愕,看向他:“晏相,你不告发我吗?”
晏准忽然一笑:“你非我政敌,告发你,于我有什么好处?上马。”
冷青檀惊疑不定,她有些看不破晏相的心思,他一向是最刚直不阿、公正无私的,这一次,为何会替她选择隐瞒?她踟蹰不动,让晏准出声催了一遍,方才如梦初醒,无论如何,眼下都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点了点头,朝着他的马走去,勾住马镫,上马。
晏准亦从背后跟上。
他衣袍身上的馥郁清冷的佛手香,无孔不入,渗入了她的每一寸肌理之下,几乎麻痹了整颗心脏,更不提,他今日居然与她共承一骑!冷青檀无法言说当下这种感觉,当初既已决定入仕,虽明知他在朝堂,却也是下定了决心的,一旦进了这官场,除了身份败露身死的那一瞬,她永远也无法做回女子,与他再无一丝可能。
然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因为若不入仕,她便永远只是庐陵一个不起眼的小娘子,更无法接触到,身为国公府嫡子的晏准。
无论怎样选,都是毫无可能。那么,她选择从心,去做一件天下女子都不敢为之事,虽九死而不悔。
晏准又哪里知道身前女子的柔肠百转,他只是一路提防,护着她回营。
前来迎接的又是董允,他惊呆了看着两人,实不相瞒,董允以为这个冷青檀有点抢晏相大人的风头,两个人应该是水火不相容的才对啊,他都下了三贯钱的赌注,赌他们俩这次围猎会打起来了,结果――
居然就这?
董允心疼自己那三贯钱,无可奈何,发出了一声叹,愁眉苦脸的。
晏准道:“董大人,冷大人途中遇上些不测,适逢我路过,对她伸出了一把援手,你且领兵,去捉了那聂羽冲,我有事要审他。”
董允领命:“下官这就去!”
那欺男霸女、施暴家眷的聂羽冲,董允早看不惯了,不知这次又是犯了什么事,居然让晏相盯上了,真是可喜可贺。他雄赳赳地一招手,领了几十个兵,前去捉拿那姓聂的。
冷青檀怕董允发现端倪,但好在虎贲中郎将人有些粗心,被晏相支走了,也是有惊无险,她对身后轻声道:“晏相,我下去了。”
说罢,她便从他马背上将身滑落,依旧披着他的那身白底青竹纹的软缎衣袍。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子疑惑的声音:“咦,晏准?”
冷青檀仰起的面,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款款地寻来一个藕色衣衫的女子,云鬓花颜,娇俏之中略带一抹清新,便似抽出亭亭枝茎的粉花芙蕖,冷青檀方才脸色的热,一瞬之间消散了干净。
这是端阳大长公主之女,长慈郡主。
谁都知道,此次长慈郡主随行而来,是为了寻一位德才兼备的郡马爷。而端阳大长公主早已相中了晏相,如今正是相看的时候。
她方才真是失了分寸,竟也动了妄念。
自嘲一笑之后,冷青檀恢复冷静,“多谢晏相搭救,下官这就回营更衣了。”
晏准微愣,完全没料到曹杏雨会突然出现在此,眼见冷青檀要走,忙道:“傍晚,我在西山坳等你。”
冷青檀的脚步越来越快,压根没分毫应许的意思。见她人消失在了帘帷之后,晏准呼了口气,也翻身下马,迎长慈郡主而去。
曹杏雨面容微红,似含桃花颜色,有些好奇地问:“你方才,是与谁说着话呢。”
晏准道:“是昭明寺少卿,冷青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