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她手臂上的伤口流了很多血,青草地沾了那血,阿云的毛发上也沾了那血。
她躺过的那块草地,前几天他刚和于慎之在那里抽过烟。
烟灰落到地上,很快就融进了地上那层冰冷的薄雪里。
是了,已经过去几个月,那块草地也早就被白雪覆盖了青葱。
……
顾寒生突然从椅子里起身。
楼下的佣人刚刚闲聊完散开,有人却刚好撞见从楼梯上疾步下来的男人。
一身肃杀之气的男人从出现就好似让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好几个度,他绷紧的下颌线下是突出的喉结,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眸子里浓稠的愤怒几乎要溢出眼眶。
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寒气逼人,“先生。”
正是下午的时候,阿云从外头撒完泼进来,见顾寒生还在,它便以飞快的速度朝顾寒生所在的位置跑过去。
但它跳起来爪子刚刚挨到男人的西装裤布料,阿云紧接着就被他一脚给踹开了。
这样的变故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阿云爬起来,嗷呜地嚎了两嗓子,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盯着顾寒生。
它脸上甚至还带着委屈的神色。
而那佣人呢,早就被吓得浑身发抖了。
顾寒生从楼梯上走下来,指着一旁的阿云,嗓音比外头的气温还要低,“几个月前有天晚上,阿云身上是不是带着血从外头回来?”
佣人被吓得甚至都没听清楚顾寒生问了什么。
她低着头,身体不住发抖。
阿云平常最是娇宠,顾先生对它是好到了骨子里,但今日这架势……
“我问你话!”
“先……先生,我……我不知道……”
顾寒生冷嗤一声,逼仄地道:“去找能说话的来!”
很快,有两个女佣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方才那个佣人已经将顾寒生的话转达了。
所以她们刚一进来,其中一人就立马急切地解释,“先生,有一次阿云是身上都带着血,但当时您守着病危的苏小姐,我们不敢贸然惊动您,就自作主张将阿云身上的血给洗掉了。”
说完,她将头埋得更低,“先生,我们不敢瞒您,那些血不是阿云的,阿云没受伤。”
她们也不知道自己那句话就触到顾寒生那个点了,只觉得头顶的低气压越来越严重了。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顾寒生发这么大的火。
他直接砸了旁边一个昂贵的落地式青花瓷装饰品,眼神嗜血,里面的情绪浓稠又森冷渗人,语气亦是,“所以你们也不关注一下它是不是咬人了是么?”
佣人早已经被吓得差点儿魂儿都没了。
阿云接近暮年,但在常人眼里它依旧是一只充满了冲击性的凶猛獒犬,寻常人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但这些佣人很少见到阿云有失狂的时候,更何况,它带着血回来,那种情况佣人只想将这些痕迹给隐藏掉,哪里还会想那么多。
怒到极点大概就是顾寒生这样的。
他嘴角甚至噙着一抹笑,只是语调是能滴出水的阴寒,他说,“要是它咬死了人,你们谁能承担这个后果?所以见到它身上都是血也丝毫不想着探查一下,是么?它若是真的……你们就是有十条命也抵不过她的。”
这就是顾寒生。
在如今这样的时代下,他还能讲出这种轻贱人命的话。
他唯一庆幸的就是,当凉纾放弃抵抗的时候它只是站在她一米开外的地方看着她,并没有继续上前对她进行二次伤害。
而后来她竟然……
其实他迁怒虞山别墅的众人之余,又何尝没有痛恨自己呢?
他竟然都没发现,就那样被她三言两语给骗过去了。
……
虞山别墅大部分佣人都被顾寒生给辞了。
所有人都只知道顾寒生在虞山别墅发了一顿脾气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除了这些,罪魁祸首还有阿云。
阿云是他从小就一直养着的狗,跟了他十多年。
他清楚它的任何习性。
但关于阿云为何只对凉纾表现出这么大的敌意,顾寒生是怎么都没想通。
书房里。
顾寒生蹲在地上跟坐着的阿云对视。
阿云好像忘记了他刚刚还踹过它这件事,摇尾想上前蹭他。
只是它刚刚站起来就被顾寒生一个眼神吓退。
他看着它,启唇,“她如今是我顾寒生的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咬了死她,对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阿云在这时吼叫了一声。
顾寒生嘲弄地扯了一下唇角。
他知道肯定是有一环出了问题,阿云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这样。
只是凉纾能跟阿云有什么关系呢?
……
顾寒生走出虞山别墅,天气已经很阴沉了。
隐隐约约又有下雪的痕迹。
今年的天气比去年还要冷,情况还要恶劣一些。
他在路上接到了季沉打过来的电话,季沉在电话里说,“霍起庭果然派人过来了,零号公馆附近发现了他的眼线,我们对霍沁下手,他恐怕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一些筹码……”
“阿纾回来了吗?”顾寒生问。
“暂时还没。”
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你多注意点儿,阿纾若是回来,先领她到别处去。”
“是。”
顾寒生回零号公馆的路上接到了顾宅梁清的来电。
梁清的声音听起来压抑绝望,带着哭声,“寒生,你快回来看看吧,老太太她……”
温明庭今天下午差点儿因为缺氧死在地下酒窖里。
她还是故意的。
晚上的夜,漆黑如墨,混着漫天飞舞的白雪。
黑色路虎疾驰在路上,雨刮器不停地动作。
男子漆黑的眸子里充斥着复杂的情绪。
短短一天,他情绪濒临溃堤的边缘,但因为他是顾寒生,所以这些东西全都被他压在心底深处。
它们在自己身体里越是躁动不安,越是想要将他闭上绝境,那他面上就愈加不显山露水。
行至一半,顾寒生手机里收到了一组图。
他薅过手机打开,只看了一眼,身体里的暴虐因子像膨胀的气球一样。
那是一组凉纾入睡之后的照片,背景是落地窗外像飞絮一样的雪。
床笫之间,顾寒生见多了她这幅样子。
而此刻,给他发这组图的人是陆瑾笙。
他当然知道陆瑾笙这个时候不可能对凉纾做什么,但仅仅是看到这个图,再仔细想想这里头的深意,便让顾寒生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
车子刷地在一个急刹车之后停了下来。
随后静默了几十秒,路虎以极其强势的姿态打了转,往回去的方向开。
他给季沉打了电话,让季沉带着人去凉纾今天下午去的地方。
就这个间隙,搁在仪表盘前的手机又开始震动,有电话进来了。
……
顾家大宅。
梁清甫一见到顾寒生眼泪就顺着眼眶滚落,手中手帕一边揩着眼泪,一边哽咽地说,“你可算是来了。”
“妈她怎么样了?”顾寒生脱了大衣递给佣人,没多做停留,笔直地朝着楼上走去。
“这会儿终于醒了,只是一句话都没说过,”梁清侧头看了他一眼,发现顾寒生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她又梗住,开始劝他,“寒生,听清姨一句劝,别在跟老太太犟了,凡事先顺着她吧,今天晚上是真的把我们都吓坏了。”
他们正立于楼梯的缓步台处。
闻言,顾寒生站定,只觉得浑身升起一股无力感,他倏地冷嘲了一声,看着梁清,“难道您也觉得是我在跟老太太犟?”
梁清一怔,也是被他眼中的冷漠给吓到,她说,“老太太她……”
顾寒生冷笑一声打断梁清的话,“一边是我的妻子,一边是母亲,清姨您说我应该怎么选?我能怎么选?”
一直以来,顾寒生刻意去忽略温明庭,努力不去在意她排斥凉纾这件事。
但是很明显,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凉纾都还没有先因为温明庭几次三番的刁难打退堂鼓,反倒是温明庭如今竟然做出这样决然的事情来逼他。
看看,就是他一直尊之敬之的母亲。
梁清又开始哽咽,她看着顾寒生,眼泪包在眼眶里,“我知道你很为难,可老太太她毕竟是……你跟阿纾先离婚,不分开就是,但老太太是肯定不会妥协的,我真怕下一次她就直接……”
后面的话,梁清不敢再往下说。
顾寒生闭了闭眼,继续抬脚往楼上走。
在他进门之前,梁清交给他一份文件,说温明庭下午就是看到这份文件之后,才采取极端方式的。
梁清跟他交代完就去安顿家庭医生了。
顾寒生站在走廊上,他听完了这支录音笔里面的整个内容。
对他来讲,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冲击力。
他早就知道这一切。
凉纾接近他本来目的就不单纯,而他亦是,只是婚姻走到这一步,他跟她都违背了自己的本心而已。
爱上了,是意外,也是难得。
他能听的这份录音文件里的内容,但温明庭听不得。
温明庭被抢救回来,此刻,她正在卧室里休息。
卧室里浮着一层淡淡的沉香味。
顾寒生开门之后就在门口站定,朝那张床看去。
温明庭正闭目躺在床上,听到声响慢慢打开眼皮,见到门口是他,她将脸转了过去。
顾寒生踱步过去,在温明庭的床前站定。
好长的时间里,两人之间都没有任何言语。
直到顾寒生打破了这份看似平静无波的场景。
――“如果我答应您,我跟阿纾离婚,您还会这么折腾自己么?还会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么”
温明庭侧头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并没有缓和。
她说,“我知道你不情愿,我活到这把年纪也够了,等我死了,你们爱怎么就怎么,我也管不着了。”
顾寒生并不理会她语气里的其他情绪,只重复自己刚才话里的意思,“我会如您所愿跟她离婚,希望您暇时保养,别再做这样的事了,您若是真的出事了,是折我阳寿不够还要让我顾寒生背负一个不孝子的千古骂名死后只能下阿鼻地狱――”
“我妥协了,我会将离婚证拿到您跟前。”
……
顾寒生没等温明庭跟他说一句话便离开了顾宅。
温明庭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流泪。
梁清在一旁看得也是很不忍心,她说,“这下好了,母子俩哪有什么隔夜仇,您也不要太过于伤心,过一段时间应该会好些,寒生会想通的。”
“……他恨我的。”温明庭闭上眼睛。
……
陆瑾笙的别墅在郊区那片白桦林里。
从城里赶过去要花不少的时间,还得走一条空旷的国道。
四周风声呼啸,大雪簌簌地往下坠。
顾寒生在赶往陆瑾笙别墅的路上出了车祸。
不算太严重。
车头撞上了护栏。
弹出来的安全气囊救了他一命。
但他头还是被磕了一下,昏迷前,他像被人剜了心脏一样疼,他想给凉纾打个电话,但是手掌却在还没摸到电话的时候就垂了下去。
他这一天啊,太累了。
这场不算太严重的车祸兴许就是提醒他休息的。
顾寒生做了一场梦。
他梦到了他刚成年时候的事情。
这一年是他遇到阿云的伊始。
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是一个人生活,没有跟在父亲顾宏和母亲温明庭身边。
十八岁那年,顾家就有意要将根基迁回虞城。
于是一家决定在虞城常住,并且修缮了老宅,就是如今温明庭住的顾家宅子。
顾寒生这一年结束了在旧城的学业,跟随顾氏夫妇回国。
但不巧,仇家一路追到了虞城。
顾寒生被这伙人劫到了一座树木茂盛的深山里去,他就是在这老林里遇见的年轻阿云,那条威风凛凛的獒犬。
第三天,这伙人没得到想要的,准备将他撕票。
是阿云出现救了他。
当时只剩下一个人守着他,阿云咬了那人,那人在追赶的过程中将顾寒生划伤了,但自己也因为不熟悉路在追赶的过程中掉到悬崖下去了。
阿云一路领着三天不曾进食过的顾寒生到了一处山洞,顾寒生就是在这个山洞里遇到了年幼的凉纾。
她被人弄伤了眼睛绑起来扔在这个山洞里。
顾寒生遇到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快要饿死了。
也不知道在这个山洞里待了多久。
阿云在外头猎了一只野兔回来,它倒也聪明,怕被那些人发现,哪怕自己能力足够却也只敢猎些野兔之类的东西。
顾寒生这个时候的状态也不好,三日不曾吃过东西,手臂上还被人砍了一刀,虽然血止住了,但人到底是更虚弱了。
但他却将阿云猎回来的这只兔子全部烤了给凉纾吃了。
但比起食物,凉纾当时更缺的是水。
但找不到水。
是顾寒生将手指划破给她喝血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她很虚弱,几乎不能说话,也不能咀嚼东西,顾寒生就将食物嚼碎了喂到她嘴里,强迫她咽下去。
所有的东西,顾寒生都给了凉纾。
这一切,当时的阿云全都看在眼里。
后来凉纾的情况恶化了,顾寒生便不管不顾地放了更多血给她。
在暗黑的山洞里,顾寒生决定再等一天,要是救援的人没来,他就要带凉纾离开这里。
因为凉纾,顾寒生的体能也在急剧地下降。
夜里,若不是阿云将他舔醒,他很可能在那次恍惚中长眠这里。
那个夜晚极其地漫长。
阿云是从小长在这座山里的狗,刚成年,几乎跟狼差不多,野性十足。
它怕顾寒生出事,于是想咬死凉纾。
后被突然惊醒过来的顾寒生制止了。
几乎对这些事情全无所知的凉纾差点儿害死了顾寒生,顾寒生从虎视眈眈的阿云口中将凉纾救下来后就陷入昏迷。
阿云将顾寒生一路拖到了山洞口。
第二天救援的人赶到,直升机载着顾寒生和阿云离开了这片茂盛的老林。
后来,救援部队又在山洞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凉纾。
几天后,顾宏和温明庭带着顾寒生离开温城,回了盛顿城。
因为他们当年对顾寒生被绑架心有余悸,此后一直不敢太公开跟顾寒生碰面,也从没公开过顾寒生的身份。
而关于在山洞里这段记忆,因为顾寒生当时的身体情况跟精神状况各方面的原因,他忘掉了这段记忆。
也忘记了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
但命运,它是一个圈,会把你曾经忘掉的给你找回来。
……
天光熹微时刻。
顾寒生醒过来,雪停了。
有人在敲他的车窗,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顾寒生摇头拒绝。
季沉给他打了很多通电话,顾寒生先给凉纾拨过去,对方没接听,后他才拨打了季沉的电话。
季沉在电话里说,凉纾已经回来了。
顾寒生的车子基本等于报废了,等待季沉来接他的间隙,顾寒生在想一个问题。
因为当年他在山洞里遇到的那个人是凉纾,凉纾当时眼睛看不见,不知道他跟阿云长什么样子,而他也完全将这件事给忘记了。
那么一路记下来的,就只有阿云。
阿云的记忆没有出现断层。
多年后,它第一眼见到的阿纾就是当年抢顾寒生食物喝顾寒生血还差点儿将他置于死地的阿纾。
所以阿云对阿纾的敌意也就能够解释得通了。
可……阿纾当年怎么会孤零零地在那个山洞里?
这个问题,顾寒生想如今恐怕只有陆礼贤才能解答这个问题了。
他得抽空去拜访一下陆礼贤。
……
几乎是在凉纾回零号公馆没多久,顾寒生也回来了。
她整个人都有些压抑。
她站在卧室中央看着出现在门口的男人。
他的黑色大衣上还积着没有融化的雪,下巴上冒出了些青涩的胡茬,看起来显得落拓又颓靡。
凉纾眼看着那白色晶莹的小雪花化成水珠融进他黑色的大衣料子里,心也跟着微微一疼。
方才季特助都跟她说了,他几乎找了她一整夜。
凉纾眼眶微红,视线也慢慢地变得模糊了。
她不明白,她仅仅只是想爱这个男人而已。
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不可以?
即使走到这一步,即使前方重重阻路,她也不想就此放弃。
凉纾眼皮颤了颤,有热泪在里面打转。
她朝他走去,嘴角慢慢地勾起弧度,“寒生,我……”
“我们离婚吧。”顾寒生在她唇角的弧度勾勒完整之前打断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