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司署没几个兵,现任都司徐四奎的家人和仆役却不少,把偌大的客栈包下了都住不下,据客栈伙计说还有几十个租住在外头。
曾敲过两任两淮盐运使和一任扬州知府竹杠的王千里,见客栈里堆满了还没来得及归拢的箱笼。看着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的徐家丫鬟和杂役,嘴角边立马勾起一丝笑意。
徐四奎的幕友偷看了一眼凶神恶煞般地陈虎等人,小心翼翼地说:“王老爷,这边请。”
“哦,前头带路。”王千里微微点点头,跟着幕友走进后院。
徐四奎没想到新任南岸同知竟差人追过来了,不敢避而不见,故作镇定地坐在后院正厅里喝茶。正琢磨着这一关怎么过,王千里走进正厅抱拳道:“晚生钦赐正七品候补知县王千里拜见徐都司!”
王千里一到客栈就让徐家人把韩秀峰的名帖和河厅衙门的公文递进来了,徐四奎本以为王千里只是新任南岸同知派来传话的差役,没想到王千里不但身穿官服,连顶带都是皇上钦赐的,连忙在家人搀扶下起身回礼:“王老弟无需多礼,坐,快请坐。”
王千里来前只晓得徐四奎做了十几年都司,却没想到徐四奎竟是个老态龙钟,额头上全是皱纹,牙掉得没剩几颗,连站都站不稳的老头儿,一时间竟愣住了。
“小六子,还不赶紧给王老爷上茶!”
“哦,小的这就去。”
王千里缓过神,立马拱手道:“徐都司,晚生公务在身,不敢耽误。”
徐四奎虽年迈但不糊涂,眯着眼问:“王老弟,老朽斗胆问一句,韩老爷命您来传召老朽究竟有何事?”
“请徐都司您移驾河厅共商军务。”
“王老弟真会说笑,老朽早上过告病折子,兵部早准了,据说连新任都司的兵部公文都已经到了道署,老朽现而今是无官一身轻,韩老爷能找老朽商量什么军务。”
“公文是到了,但人没到。徐都司,新任都司一天没到任,河营就一天也离不开您!”
“可是……”
“徐都司,别可是了,不但韩老爷正在等您,连吴大人都在等您。”
“吴大人也在等老朽?”徐四奎大吃一惊。
“这么大事晚生敢骗您?”王千里反问了一句,随即脸色一正:“徐都司,想必您老早有耳闻,韩老爷是奉旨来固安练兵的,出京前光兵书皇上就赐了几十卷,其中大多是皇上做皇子时用过的!虽无钦差之名,但跟钦差也没什么两样。您老要是去迟了,耽误了军务,韩老爷一定不会高兴。”
“王老弟,老朽年事已高,老朽……”
“陈虎、张庆余听令,伺候徐都司移驾河厅衙门!”
“得令!”
随着王千里一声令下,陈虎等人冲进正厅,架起徐四奎就要出门,徐四奎吓得魂不守舍,一边挣扎着一边喊道:“王老弟,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
王千里暗骂了一句让你倚老卖老,背着手走进院子,环视着围上来的徐家人道:“河厅衙门办差,军民人等一概回避!谁胆敢生事,一并绑送衙门论处!”
“老爷,老爷……”
见田贵等武官举起了洋枪,徐四奎意识到王千里是有备而来,不敢再挣扎了,急忙嘱咐道:“没事没事,都散了吧,老爷我去去便回。”
“听见没,你们家老爷都说没事了,有马赶紧去备马,没马赶紧去备轿,不然你们家老爷就得走着去。”
“哦,王老爷稍候,小的这就去备马。”
……
当徐四奎像人犯一般被王千里“请”到河厅衙门时,吴廷栋已经到了河厅衙门,正端坐在大堂上跟分坐两侧的韩秀峰和石赞清喝茶说话。
之前他很直接地以为韩四应该是在京城做重庆会馆首事时攀上了段大章的高枝,在段大章、黄钟音等重庆同乡和郭沛霖等段大章、黄钟音的同年提携下,谋上南岸厅同知这缺的。直到走出道署看到大头等韩四从上海带来的千总、把总等武官,才真正意识到韩四是领过兵打过仗的,万福桥大捷也不是吹出来的。
正饶有兴致地问坚守万福桥的那一千乡勇究竟是怎么编练的,韩秀峰刚有意无意地说到王千里,王千里跑进来禀报河营都司徐四奎到了。
吴廷栋拔贡出身,对监生出身的王千里本就没什么偏见,更何况刚从韩秀峰这儿得知王千里也是跟长毛交过手的,打心眼里觉得王千里是个人才,不禁笑道:“有请!”
”遵命。”
王千里躬身一拜,旋即转身走出大堂把守住外面等候的徐四奎请了进来。
徐四奎虽官居正四品,但在吴廷栋眼里连正七品的知县都不如,等他恭恭敬敬地磕拜完,才指指大头刚搬过来的椅子,让徐四奎坐下说话。
徐四奎偷看了坐在对面的韩秀峰一眼,忐忑不安地说:“吴大人,卑职告病的事兵部已经准了,卑职就等新任都司一到,跟新任都司办完交接就启程回乡……”
“徐都司,你告病的事本官有所耳闻,只是计划不如变化。”吴廷栋顺手拿起一份京报,看着京报道:“静海战事正紧,皇上刚降谕旨,看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都揪心。”
“皇上怎么说?”徐四奎小心翼翼地问。
“本官念给你听听,皇上说逆匪窜踞束城等村,业经帀月,前经叠降严旨,令该大臣迅速进攻,痛加剿洗,乃数日又无奏报,朕心实深焦灼!束城各村,地方褊小,积谷无多。且闻贼匪所搭木垒,半用树枝支架,必不能十分坚固。趁此进剿,自易歼除。若仅于贼匪扑营时,竭力抵御,及至遁回贼巢,又复坐观不进。老师糜饷,日久无功,何时始克蒇事?”
吴廷栋顿了顿,接着抑扬顿挫地念道:“现在大兵云集,围此穷蹙之寇,若不及早并力进兵,又将窜扰他处。且此时已届二月中旬,春融冰泮,马队难行,剿办更难得手。著该大臣等,务当严饬带兵大员,激励将士,协力同心,一鼓作气,直捣贼巢,迅除丑类。如将弁中有不遵号令,及一营出队,他营不为应援者,即著照军法惩办,以肃戎行!若僧格林沁等,各存意见,不能会合进攻,耽延时日,朕亦惟执法从事,决不宽贷!”
徐四奎虽不识几个字,但也能听懂个大概,心想皇上是真急了,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吴廷栋放下京报,又翻起手边的一叠公文:“徐都司,这些公文你应该不陌生,这一份是兵部去年九月初六命河营抽调两百兵驰援河南的,这一份是制台大人去年十月二十一命河营抽调三百兵驰援沧州的,这一份是兵部去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命河营抽调一百兵驰援河间的,这一份是制台大人今年正月十六命河营抽调四百兵驰援静海的……”
兵部和制台衙门不止一次命河营出兵,徐四奎不是借口兵在河工上,就是以粮饷不济为借口按兵不动。确切地说不是按兵不动,而是无兵可派。
见吴廷栋用杀人般地眼神紧盯着他,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支支吾吾地说:“吴大人,就是借几个胆给卑职,卑职也不敢抗命,而是卑职有卑职的苦衷。”
吴廷栋追问道:“你有何苦衷?”
“禀吴大人,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到今天直隶藩司和粮道已拖欠我河营四个多月粮饷,就算拖欠的钱粮一时半会儿支应不上,也得给点出征行装银、出征盐菜银和出征口粮银吧,可上官只让卑职派兵却连点出征银都不给,没钱粮让卑职怎么出兵!”
“徐都司,以前没有,现在有了。”韩秀峰朝端坐在上首的吴廷栋拱拱手,微笑着道:“吴大人跟前几任河道不一样,从未把河营当外人。尽管凌汛将至,处处要用银子,但还是想方设法给河营腾挪出了五千两。河营拢共有多少兵,你我心知肚明,我想有这五千两足够开拔了。”
“开拔?”
“就是出征。”
“去静海平乱?”
“你以为我们在商量什么?”吴廷栋接过话茬,紧盯着他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徐四奎,河营再违令不尊,别说你担待不起,连本官都没法儿跟皇上交差!”
“可是卑职都已经告病了,吴大人,卑职从军几十年,求您看在卑职年迈的份儿上再等几天,等新任都司到了再……再驰援静海。”
“兵贵神速,这是能等的事吗?何况出兵的事已经拖了多久,你觉得能再拖吗?”
“吴大人……”
“多说无益,赶紧差家人回去准备准备,等各营兵勇全到了就出征,本官亲自为你们践行,祝你们马到功成!”
徐四奎怎么也没想到前些天忙着治河的吴廷栋竟如此毒辣,再想到都这么大年纪了真要是出征,就算没死在长毛手里也会被折腾死,顿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哀求起来。
他已经老成了这样肯定是打不了仗的,吴廷栋也没想过让他上阵打仗,只想要他的银子。可敲竹杠这种事他从未干过,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石赞清不只是羞于出口,而且觉得敲诈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终究是件不光彩的事,不管吴廷栋怎么使眼色都装作没看见一般,纹丝不动。
韩秀峰不管那么多,反而觉官做得越久越有钱,越是像徐四奎这样的老家伙这竹杠越有得敲,轻描淡写地说:“徐都司,其实今天请你来还有一事。”
“什么事,请韩老爷明示。”
“有人告你虚冒兵丁名粮,中饱私囊。称河营册上有兵,伍内无兵;纸上有饷,军内无饷!本官念你为朝廷效力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想你晚节不保,才呈请吴大人给你个机会率兵驰援静海,戴罪自效。”
“冤枉啊,卑职冤枉啊!”
“冤不冤枉,你心里清楚得很!现而今就两条路,要么率兵去静海戴罪自效,要么归还这些年克扣的军饷,私吞的钱粮!”
徐四奎是既想要命也想要钱,顿时急了:“姓韩的,我徐某人跟你无冤无仇,你何止赶尽杀绝?”
“你与本官无冤无仇,但本官嫉恶如仇!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本官深受皇恩,理应为皇上效力,谁要是胆敢贪皇上的银子,敢吃空饷喝兵血,便是本官的仇人!”外头还有一帮守备、协办守备、千总、把总的竹杠等着敲,韩秀峰懒得再跟他费口舌,紧盯着他道:“太阳落山前让家人拿五千两来,本官保你无事。要是太阳落山前见不着银子,休怪本官送你去静海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