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里头那宽敞的路道两侧都挂着灯笼, 几乎五步就有一盏,把这黑漆漆的夜都照得亮堂起来, 阮妤坐在马车里能够瞧见那些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而一群学子正朝外头走来,暖橘色的烛火把他们的身影拉得格外的长, 离得近了,他们的面容也慢慢变得清晰可见,九天前意气风发进去的一群人,如今却一个个脚步虚浮,有些刚出来就直接晕倒了,还有不少是直接被人抬着出来的。
那些身强力壮的倒还好些,和自己家人碰面后就各自登上马车离开了。
阮妤还未瞧见霍青行,心脏却已砰砰跳了起来,她顾不得还没瞧见人就已走下马车。侍候在马车旁抱着一柄剑的萧常见她出来,忙抬手扶了一把,等她站稳后便收回手劝她,“那里人多,主母不如就在这,我去接主子就好。”
“不,我要去。”
她已有好长一阵子没瞧见他了,她要他出来后第一个瞧见的便是她。
白竹也要跟着下来却被阮妤拦住了,“你怀着身孕就在这待着。”又嘱咐萧常,“劳烦萧大哥在这看着一些。”
萧常皱眉。
他的任务是保护主子和主母,一个小丫鬟……待见阮妤头也不回就往前走,他到底还是如她所愿留下了,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免得她出事。
阮妤穿过人群,越往前,人越多。
她听着身旁那或是高兴或是哭泣的声音,目光却一直在往里头梭巡,等走到牌坊前就不能再进去了,她只能翘首看着里头,直到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抬手喊人,“霍青行!”
霍青行和冯宾、窦文正一道从里头走来。
三个人里,霍青行和冯宾还好,虽然面色不似往常那般清俊,但也不至于面无人色,窦文却颓废极了,走起路来,身子都在打晃了,得霍青行和冯宾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窦文这会正喃喃念叨着:“炸鸡腿,狮子头,还有嫂子店里的三杯鸡,肉蟹煲……呜呜呜,我最近都饿瘦了,这考试真不是人干的。”
冯宾嗤他,“好不容易瘦了一点,可别再胖了。”
他们二人从小斗嘴斗到大,要放在平时,窦文早和他闹起来了,不过今天他实在没什么力气,索性把身子往霍青行那边一靠,和霍青行说道:“明光,你记得和嫂子说,让她下次多给我准备一些吃的,我一定要把这几天落下的吃回来。”
霍青行眉眼含笑,正要答应,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抬眼看去便瞧见一道亮丽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薄缎褙子,周遭人群涌动,可霍青行的眼中却只有她这一道身影,万家灯火都成虚无,只有她是真实的……他在这里关了九天,说不累是假的,可在看到阮妤的这刹那,他忽然觉得全身的疲惫都一扫而尽。
阮妤看着他们过来,瞧见窦文这副虚弱的模样,不由皱眉,“这是怎么了?”
冯宾笑道:“嫂嫂别管他,他就是饿的,刚还和我们说要你做一桌子菜弥补他这可怜的胃。”
阮妤闻言,松了心,笑起来,“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我若不在店里便是在家,反正你们也都认识。”
窦文感动:“嫂嫂真好。”
他还欲再说,便被冯宾提了过去,“我们先回去休息了,嫂嫂和明光也早些回去。”他们两家人就在不远处候着,这会已有人过来接他们了。
目送他们离开,阮妤偏头,没了别人打扰,她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他了,身边男人俊美如常,只是从前清隽的脸今日却显得有些落拓,下巴冒出一点青茬,眼下也是一片青黑。
她看着看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抬手去抚他干涩的嘴唇,“累不累?”
霍青行摇头,他笑着握住她的手,“不累。”就算原本累,看到她也不觉得累了,看了一眼前方,瞧见萧常的身形,“走吧,我们过去。”
阮妤颌首应好。
这会贡院门前已经没那么多人了,但霍青行还是牢牢握着阮妤的手,护在身边,生怕她被人群挤到。
阮妤牵着他的手,边走边说,“哥哥今日当值没空,爹娘原本想和我一道来的,但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便让他们留在家中等消息。”
霍青行点头,看了一眼前方,只有萧常和白竹,才皱眉,“如想呢?”
“她前阵子为你祈福得了风寒。”见身边男人皱起长眉,又笑着宽慰道:“没什么大碍,我来前盯着她服了药,估计这会正安睡着。”
霍青行这才放心。
一行人登上马车启程回家。
阮妤等到家后又嘱咐萧常送白竹回去,她今日原也没想让白竹过来,她如今月份大了,行动起来并不方便,可这丫头心眼实诚,怕她一个人等得着急,非要跟过来。
阮妤那会着急来见霍青行,便只能带人过来了。
“明日就不要去酒楼了,在家好好休息。”马车启程前,她嘱咐白竹。
白竹这会倒是听话,温顺地点点头,也劝阮妤,“小姐这几日也别去了,您这些日子都没怎么休息好,不如在家休息几天,酒楼有谭小姐呢。”
阮妤颌首。
她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等马车启程离开,阮妤问霍青行,“先去歇息?”
“我先进去看看先生他们,若他们没睡,便和他们说一声。”霍青行看她,“他们应该也等着急了。”
阮妤笑着应好。
两人进屋,阮父阮母果然还没睡,就在堂间坐着,一个自己跟自己下棋,一个做着针线,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外面。
谭善也在等。
小小的身子坐在小杌子上,手托着下巴,闭着眼睛时不时点一下头,显然是一副困极了的模样。听身后阮母激动地说了一句“回来了”,他打了个激灵惊醒,睁着迷蒙的眼睛一看,瞧清楚人影也蹦着站了起来。
高兴道:“霍哥哥回来了。”
霍青行见过阮父阮母,又摸了摸谭善的头,和阮父说,“让老师担忧了。”
阮父笑道:“考完就好,你师母给你准备了夜宵,阿妤,你跟你娘去端出来。”又和霍青行说,“考完就抛到一边别去想了,这阵子好好在家休息,有空就来陪我下棋。”
霍青行一一应是。
他在堂间陪阮父说话,阮妤便跟着阮母去拿夜宵。等吃完夜宵,阮父阮母撑不住,先去睡了,谭善也被谭柔带去洗漱睡觉了。
“走一会?”阮妤出门看到漫天繁星,看着身旁的霍青行说。
霍青行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这个点,左邻右舍都睡了,萧常也已经去歇息了,两个人就牵着手慢慢在院子里散着步,三春月的风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寒峭了,但夜深了,还是有些凉意。
霍青行先前想替阮妤去拿外衫被她拒绝了,便只好抬手,想把人揽到自己怀中,手刚抬起,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九天没洗澡了,贡院人多,虽然每人每日都能领一壶水,但又得喝又得用,也只能将就着洗个脸。
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味道。
阮妤见他皱起鼻子,“怎么了?”
“……没事。”霍青行怎么好意思和她说这个,摇摇头,继续握着她的手,把肩膀微微倾斜替她挡风,两人从这走到隔壁,又从隔壁走回去,走了两圈,阮妤却一句话都没有,霍青行心中觉得奇怪,偏头看,见她神情有些不大对劲,不由问道,“阿妤,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第一次觉得她不对劲了。
近来,阿妤出神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和他说着说着就看着他出神,有时候又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和他说,又因为什么而不能说出口。他停下步子,站在阮妤面前,长眉微蹙,疏朗清隽的面上带着关切和担忧,“你要有解决不了的事,一定要和我说,我们可以一起想法子。”
阮妤也知道自己近来不对劲。
有些东西,知道了和没知道还是不一样的,即使她隐藏得再好,但霍青行一向心细,会察觉并不奇怪。
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身深青色直缀,于月光之下,是真正的有匪君子……有那么一瞬间,阮妤很想把所有事都全盘托出,可也只是一瞬,她就退缩了。
他现在这样挺好的。
有朋友,有家人,有向往的事。
她不希望他在知道那些事后伤心难过,即使上辈子他表现得很好,可谁又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何况如果他真的不在乎,当初去凌安城的时候又岂会是那副模样?
“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要成婚了。”
她还是说谎了。
明明说好不骗他的,却三番两次欺骗他。
但霍青行显然没想那么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就什么想法都没了,耳根微红,心里却高兴,同时,还有一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再过几个月,她就是他的妻子了,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
“我已经和景舟他们说过了,届时他们会当傧相,帮我一起来迎亲。”他从没和阮妤说过,却一直在私底下默默安排着一切。“书院几个同窗和先生,我也打算送帖子,我在书院那几个月,他们帮我良多。”
“庄相那,也主动问过我。”
……
他絮絮说着,说完,看一眼阮妤,问她,“阿妤,你觉得如何?”
阮妤笑着颌首,“很好,就按你说的来。”
霍青行闻言便笑了起来,这抹笑容和平时那个温柔的笑容不同,带了一些少年气的高兴,似乎是心心念念的事即将到来,以至于沉稳如霍青行也有些按捺不住自己雀跃的心情了。
他继续牵着阮妤的手,边走边说,“我还打算把我们的房间再好好修葺下,院子也重新收拾下,你看看你有什么喜欢的,明天我去请工匠过来。”
阮妤之前就有这个想法,只是那会霍青行要准备考试,她怕吵到他便一直没弄,这会听他说起便接过话,“等工匠来了,我们一起看怎么收拾比较好。”
“好。”
霍青行笑容灿烂。
头顶月亮依旧明亮,两人就在这月亮之下,边走边说着话。
阮妤看着身边男人侧脸轮廓上的温和与笑容,另一只藏于袖中的手又收紧一些,心里更加不希望他知晓那些事了。
*
这天之后。
阮妤和霍青行又变得忙碌起来。
春闱成绩还没下来,两人先是请了工匠,说了自己的想法,请他们帮忙添置一些东西,又请了花匠重新收拾了下两个院子。
这些事都是由霍青行监督着。
至于阮妤――
她近来也不大去酒楼了,而是待在屋中绣自己的嫁衣。
她上辈子嫁给霍青行,虽有长安最好的绣娘替她绣嫁衣,但对此却不上心,这次她的嫁衣由阿娘和谭柔完成了大部分,如今她自己只要往上头添置花样即可。
霍青行的婚服自然是由如想在弄。
很快。
日子到了三月下旬。
这天阮妤正在屋中做着女红,阮庭之散值回来,还没进门就大声嚷道:“妹妹,妹妹!”
他嗓门大,惊得树上鸟儿都跑开了。
阮妤就坐在窗边,听到声音,推开半掩的轩窗,笑着应道:“哥哥,我在这。”
阮庭之立刻跑了过来,他脸上喜气洋洋,浑像是得了什么好事,阮妤见他跑得额头都汗津津的,笑着递过去一方帕子,“哥哥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他接过去擦了擦额头,神秘兮兮笑了下,“你猜。”
阮妤不爱猜,却也乐得哄他,从善如流问,“哥哥升官了?”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