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刚才她特地剩下来的。
屠荣点点头,没说话,拿起筷子尝了下。
“屠爷爷觉得哪一锅好吃?”阮妤笑着问。
她说话的时候,郑松偷偷抬起头看着屠荣,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嘴唇紧抿,一脸紧张,屠荣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放下筷子,看着阮妤,言简意赅,“都不错。”
阮妤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郑松,见他似不敢置信,眼睛都红了一圈,便继续转过头,指着那两锅鱼汤和屠荣笑说,“这一锅是我做的,这一锅是郑松做的,刚刚我让郑松打包了他这一锅。”
屠荣本来还以为都是阮妤做的,听到这话不由怔了下,看了一眼郑松,见他眼圈微红,不由又皱起眉,想说什么,却听阮妤说,“这会不忙,屠爷爷和我上去一趟?”
这就是要说酒楼的事了,屠荣自然不会反对。
两人刚要出去,阿福匆匆跑了进来,看着阮妤说,“东家,刚刚郑松拿出去的鱼汤被人瞧见了,其他客人也要。”
阮妤点点头,看了眼郑松,温声问他,“我有事,你掌厨,可以吗?”
郑松一怔,呆呆地看着阮妤,而后又把目光看向屠荣,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屠荣不喜欢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拧着眉,斥道:“看我做什么?你会做就做。”见他还是一脸呆傻的样子,又沉声,“会不会做!”
他声音洪亮,吓得郑松立刻站直了身子,结巴道:“会,会做。”
屠荣喝道:“大点声!”
郑松到底还年轻,此时也被激出了血性,咬牙吼道:“会!”
阮妤笑看着他们师徒,大约觉得挺有意思,站在一旁没插话。
倒是郑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刚居然吼了自己的师父了,忙要说话,却见屠荣已经转头往外走,伴随着沉重踏实的脚步声,是屠荣一贯的冷声,“把脸擦干净,多大的人了还哭,丢人。”
阮妤笑着拍了拍郑松的肩膀,也跟了过去。
他们走后。
郑松呆站了好一会,而后抹了一把脸,忙去做菜了。
不远处,张平的徒弟看着阮妤离开的方向,小声说,“东家真好啊。”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不藏私的东家呢。
张平抿着唇没说话,目光却也放在阮妤离开的身影上,好一会,他才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第24章
从后厨出来, 先前被隔绝的喧闹一下子冲入两人的眼中,除了昨日,屠荣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厨, 乍然瞧见这幅画面不由有些失神。
虽说今天后厨忙碌,但不是真的瞧见是掀不起什么感觉的。
而此时――
他看着围坐着的人,有独自一人来吃饭的,有结伴同行的,也有一家三口,甚至还有不少眼熟的老主顾……久违的嬉闹喧哗砸入他的耳中, 让一往无前的人也在此刻驻足下来。
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象了?屠荣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很多时候,后厨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 他教完徒弟偶尔出来走一圈,也只能瞧见零零散散几个人,来得最多的还是金香楼一些有身份的老主顾,他们说吃来吃去还是金香楼的菜合胃口。
可合胃口有么么用?
老人只有那一些,新人根本不知道金香楼从前的繁华。
他有时候瞧见有人路过金香楼的时候,看一眼外头的招牌嗤笑着说“这家店真是好大的威风,取这样的名字, 人倒是没几个,现在这些名不副实的店真是越来越多了”,他那个时候听得火冒三丈,当场就想上前理论, 最终却只能颓败地停下脚步, 回头看着身后那块从小看到大的招牌, 周遭的喧闹衬得金香楼越发寂寥,这间从前江陵府最繁华的酒楼就像一个迟暮的将军孤独地握着他手中的剑,牵着他的老马坐落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
无人知晓他的辉煌, 也无人愿意听他的事迹。
他就像是被岁月的黄沙一点点掩埋起来,直到消失于这世间。
屠荣本以为直到他死都看不见从前那番景象了,可是……可是!他居然又看见了,即使比不过从前,但也比先前好多了,一向严肃刻板惯了的老人此刻竟有些抑制不住,他的手和身体都因为心中的激动在颤抖。
阮妤好似瞧见了他的感慨。
她没有说话,只是陪着他站着,陪着他看着,而后才轻轻喊他:“屠爷爷。”
屠荣回过神,他的眼睛还泛着一些水光,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见她眉眼含笑,温声说,“上去吧。”他点点头,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
……
上了楼。
阮妤亲自给屠荣倒了一盏茶,而后和人说,“我今天是有件事想跟屠爷爷商量下。”
屠荣看着她,“你说。”
阮妤就把自己的打算和人说了一遭,看着老人越拧越紧的眉,她并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问他,“若是没有昨天那场比赛,屠爷爷会让我在菜单上加蟹煲吗?”
屠荣想也没想就直接道:“不会。”
别说不会加入菜单提供给客人,恐怕就是让他试吃,他都不肯……他会拧着眉训斥她,觉得她是在玩闹,然后告诉阮父让他重新挑选新的东家。
阮妤似乎早就想到了,笑了下,又朝窗外看去,“屠爷爷觉得今天的酒楼如何?”
屠荣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即使已经过了饭点,楼下人还很多,他们点评着从昨日起就心心念念的蟹煲以及今日新出的酸汤鱼,整座酒楼都弥漫着酸汤和蟹香,他抿了抿唇,“热闹。”
“那屠爷爷有多久没看到这样的热闹了?”阮妤笑着回头。
看着老人瞪过来锐利的双目,她却不怕,仍笑盈盈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屠荣先败下阵,握着茶盏抿唇,“很久。”
“是啊,很久了。”阮妤敛起脸上的笑,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我看了账本,自从张师傅来到金香楼后,金香楼的确起来过一阵子,但很快又销声匿迹。”
屠荣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苍老的手背上青筋直跳。
他看着阮妤张口想辩,却发现根本无从辩解,最后也只能闭上眼睛,如落败的将军低下头颅,喃喃,“或许……属于金香楼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就如王朝更迭,永远会有新的事物取代旧的事物,而金香楼也注定成为过去。
“没有。”
就在老人感慨的时候,耳中却清晰地砸入两个字。
屠荣睁眼,“么么?”
少女明媚的双目含着笑,“王朝会更迭,许多文化也会更替,但好吃的食物永远不会过时。”
“我昨天问过一个朋友。”见老人一直看着她,阮妤一边握着茶盏一边继续说,“我问他酒楼是什么?他和我说酒楼就是吃饭的地方……”想到昨天霍青行说起这番话,她不知怎得竟有些忍俊不禁,素手轻晃白瓷盏,她微微抬头,边晃边说,“我开始觉得他这回答真是糊弄人,可后来想想,酒楼不就是吃饭的地方?”
“屠爷爷。”
阮妤喊他,“我们没必要守着从前那些名声,觉得只有精致美观的食物才能吸引人。我问过爹爹,在金香楼的名声还没那么大的时候,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小食店,那个时候,可没那么多讲究。”也是后来阮家出了一个御厨,带来了许多皇室的文化,以至于做的菜都开始往精细美观那方面去。
她没有觉得这样不好。
但时代在变化,新的元素越来越多,若是金香楼一直秉持着这样的观念,那属于金香楼的时代就真的过去了。
“您看底下那些人,他们最开始也像您一样,觉得酒楼居然弄一份大杂烩一样的东西简直不可思议,可现在怎么样呢?他们不仅自己早早过来排位置等着吃,还说要打包给家人带过去。”
她说完放下手中的茶盏,没再开口。
屠荣也没说话,他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呆滞变得复杂,最后一点点收起来,恢复成从前的面貌,过了许久,他才看着阮妤说,“你具体打算怎么做?”
阮妤知道他这是被说动了,笑起来,把先前粗略说过的想法又细化了下。
这一回,屠荣没有皱眉,一直安静听着,直到阮妤说完,他才沉声,“你才是金香楼的东家,你要做我不会阻拦,但是――”他的声音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金香楼原本的菜都得留着。”
“当然。”阮妤没有丝毫犹豫,她眼眸含温,“那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怎么可能会摒弃?就像张师傅他们的那些,我也会保留。”
屠荣听到这话便安心了,喝了口茶,看着对面的少女,心下微动,不由开口,“你要有时间,跟我把御八宝学了。”这是阮家的立足之本,他从小跟着师父学这个,谭耀走后,就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个了。
本来是打算等郑松出师后,带他回阮家祖宅,让他给师父磕头后再教。
可如今――
还有谁比她更合适?
屠荣握着茶盏的手都变得滚烫起来,就连那颗心都好似变得火热了,伴随着砰砰砰的心跳,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或许……
或许在这个少女的带领下,他真的能看到金香楼再起来的一天!
阮妤一怔,反应过来笑道:“和您学可以,但我可不做您的传人。”
屠荣皱眉,“为何?”想了下少女的厨艺,又似乎了然,“是不是你的师父不同意你拜其他人为师?也没事,这本来就是你阮家的菜,你不认我做师父也可以。”
“不是这个原因。”阮妤笑,“我只是觉得郑松比我更适合。”
“他?”屠荣本来想反驳,但想到今天那孩子做得那道菜又止了声,好一会才看着阮妤沉沉说了一句,“他到底不姓阮。”
“您也不姓阮。”阮妤笑着给人重新续了茶,“可祖父依旧很信任您。”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屠荣无话可说,他看了少女好一会才说,“那孩子还算实诚。”要不然他也不会一直把人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他很聪明,您若耐心些,他早就出师了。”阮妤笑看着他,一点都不害怕这位老人的威严。
平时哪里有人敢这样和屠荣说话?别说金香楼的人了,就连阮父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如今被这个比他小几轮的少女说,他猛地瞪大眼睛,可少女始终笑盈盈的看着他,屠荣吹胡须瞪眼,最后还是别过头。
想到刚刚底下的事,又皱眉道:“你别把人心想得太好。”
阮妤知道他说得是什么事,笑吟吟道,“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屠荣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仍皱着眉,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丫头说,就像这丫头说的,总不能以后新菜都由她做?罢了,小丫头不懂人心险恶,就由他替她看着,那些人要真敢做出背主的事,他自然也有法子让他们混不下去!
不过很快――
他就明白阮妤说的“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走后,阮妤又在楼上待了快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她让人送了笔墨纸砚就没再下楼,等她下楼的时候,早过了饭点,金香楼也只有几个客人还在用饭,她把人都聚集起来,笑着和他们说,“我初来乍到,昨天和大家笼统见了个面,也不知道大家叫什么。”
郑松机灵,立刻把后厨的这些人给阮妤介绍了一遍,外头跑腿的小二就由阿福说了……阮妤点点头,又说,“酒楼这两日比较忙,我知道大家辛苦,所以刚刚起草了一个契约。”
她说着让人分发下去。
众人不清楚这是什么,看的时候,阮妤就笑着解释道:“以后酒楼会更忙,从这个月起,大家的月钱都会多一番,每到佳节年底比较忙的时候还会另有赏钱。”
有不识字的听到这番话不由两眼放光,屠荣却狠狠拧起眉,想开口但看着少女的脸又死死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但脸上的肌肉却一直鼓动着。
“不过――”阮妤突然话锋一转,“大家签契约都有年效,三年一签。”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他们的神情,见他们此时神情微滞,似是不解,又温声说,“我没管过事,第一次难免有些害怕,便仗着年幼先兵后礼了。”
“我知道谭叔叔以前没跟大家签过契约,大家与金香楼也只有雇佣关系,随时都能离开。”
“如今我给大家选择,要是不愿签契约的,也没问题,我照旧给大家多一番的月钱,大家日后想离开前提前一段时日告知我就好。若是肯签的,日后我们就不止是雇佣,每年的盈利我都会分出一部分给大家做分红,倘若大家的新菜式得客人喜欢的,每点一份,得到的盈利我都会抽出一成给他。”
她自然知道人心难测。
前世她就是因为太过轻信才会被人一步步推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