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空春色晚(重生) 第70节
然而徐承意得手后立刻封城,城里风声鹤唳,郑将军又许久不归,留守在驿馆的仆妇侍女们越来越不安,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自作主张企图逃走,被徐承意手底下的人抓了个正着。
徐承意行事阴狠,拷打折磨人的法子层出不穷,只审了半个时辰就问出了公主逃走、玉筝假扮的事情。“庞妈妈被他们抓去用刑,后来……放回来后,撑了不到半天,人就去了。”玉筝面带哀切,可目光却很沉稳。
“是么……”李燕燕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前世被庞妈妈毒死,她太疼了,所以即便后来重生、逃脱,心里也始终存着一份恨意……几年来,她有时想起庞妈妈,也依然觉得五味杂陈。
可是原来,庞妈妈那么早就走了……还是因为她才丢了性命。
玉筝拉起她的手,一边安抚一边说:“徐承意吞没了殿下的嫁妆,本来就不欲此事外传,又因殿下逃走而暴怒,本来是要杀掉我们所有人的,幸亏有女郎求情――就是现在的徐太后。”
“哦……”李燕燕这才懂了,玉筝和徐后交好,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后面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玉筝淡淡地笑,年轻的面孔上几多沧桑,“我先是被发卖到河中府,后来兵乱肆虐,我在的那户人家被掠,有个将官把我抢走了。我跟了他一段时间,后来他在战场上叫人砸碎了脑袋,先帝……先帝从一群被俘的女人当中选中了我……”
玉筝很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就再跟着先帝来洛阳,误打误撞,倒是成了敏妃娘娘。”
“娘娘……”玉筝似是忆起从前,神色恍惚又温柔,“我从前是多么羡慕,多想得到这个称号啊……淮王……”
“当初的计划,几经周转也成功了,淮王殿下现在也当上皇帝了……”
“殿下,”玉筝忽然坐正,神情里透出一股执拗,“请您告诉我,淮王殿下……这些年,他问起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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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机敏如李燕燕,听到这个问题,也不由愣了下。
皇兄……该怎么说呢?倒不是李燕燕偏向自家兄长,她只是明白皇位是从血雨腥风中得来的,这些年皇兄所经历的波折并不比她们任何一个人少。
可即便找再多理由,玉筝的一片痴心依旧是被忘却、被辜负了。
她一瞬失语,聪慧的玉筝已经了然。
“好,”玉筝虽然尽力稳住声调,乱颤的睫毛却暴露内心,“我懂了,我懂了……”
再怎样弥补都为时已晚,她唯一能为玉筝做的便是决不欺瞒。
李燕燕想了想,说:“皇兄……他变了很多。从前玉筝所知的淮王殿下,很久前就不在了,若你现在见到他,也许都未必能认的出来。”
她苦笑:“我不是替他说话,只是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说到底是这乱世的错,没人还和从前一样。而且带我们回长安,这件事……只怕他做不到。”
听到安慰的话,玉筝反而眼圈一红,落下泪来:“我、我不是不懂……只是,今天,哪怕刚刚在殿外,我心里还存着一丝念想,想着还能再见到淮王殿下,还能回长安……殿下还在,他当初答应把我弄回长安……我还在做梦,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抽噎的声音有些大,外间伺候的宫人不安地探头进来。
玉筝很快擦了下眼,收住哭泣勉强笑道:“……在公主面前,太失礼了。多谢公主直言相告,玉筝感激不尽。”
她见李燕燕一脸担忧,反过来安慰说:“被这乱世一搅和,我竟然都混成太妃了……当初在织香殿伺候的时候,哪能想得到今天!因祸得福,没什么好抱怨的。”
李燕燕看出玉筝勉强,也不欲再触她痛处,转开话头道:“我虽刚到洛阳,但这两天已经听了不少关于你的事了,能同时得到帝后信任,想必你也很不容易。古大哥、先帝……他待你如何?”
玉筝说起古存茂,脸上浮起淡笑:“比前一个是好多了……这话也就是和您说,您别笑我。可惜,他后来中了毒,走得这么早……我也不知道我这命,算好还是算差。”
“别光说我了,”玉筝笑笑,明朗了很多,“关于公主的传闻也很多,众说纷纭,有些我都不敢相信……公主当初为什么从龙城消失?还有这次,有人说公主是被――”
玉筝压低声音:“――掳来的?可我一路过来文思殿,瞧着咱们这位新陛下,似乎对公主很是敬重?难道说,从前在龙城……?”
一别经年,玉筝藏了很多问题。
李燕燕重又把当初对郑将军、小春说的话讲了一遍,这次又加上了她离开岑骥、回到淮南的经历。
等她说完,日头都已经偏西,光线射进珠帘,温暖却不刺眼。
最后,李燕燕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地说:“这位,呃,陛下……他对我算是好的吧,我觉得他还不错……”
玉筝听明白了其中关节,微微侧脸,转了转眼珠。
李燕燕顿觉脸上一热。
要是换了怜青、惜翠,或是从前的小春,这会儿一定会调笑几句。可玉筝不一样,从前就端的是性情沉稳,如今越发老练娴熟,见李燕燕窘迫,只是掩口笑了下,说:“嗯……我知道的不多,可我想,陛下……应当是不错的。”
“哦?”这下倒换李燕燕惊讶了。
玉筝正色:“其实我今天来,一是思念公主,再者,也有意托公主转达谢意。”
说着,玉筝离座,端正地拜了三拜,重新回席才说起原委。
原来,古存茂英年早逝,无比痛恨徐承意,身子尚可时倒还不太迁怒于徐后,弥留之际神志不清,下了道颇为荒唐的口谕,叫徐后替父赎罪,给他殉葬。
玉筝叹气:“太后看着冷淡,其实是个慈善心软的人,有那样一个父亲,也不是她的错……我这条命是被她所救,后来又一同服侍先帝,再后来她迁入冷宫,我却还能在先帝面前说上几句话,时不时帮衬她一些,她倒对我感恩戴德的……我说那都是分内之事,知恩不报是要遭天谴的。”
“先帝命她殉葬,我当时就守在龙床前,听得真切,现在的陛下和一屋子的大臣也听得真切。我当时想,坏了,这会我可帮不了她了。实在没法子,那我只能以命还命,也跟着他们到地底下去,说不定还传成佳话了呢。”
“反正,那时胡乱想了很多。徐后也听说了,天天以泪洗面,我呢,还得安慰着她……惶惶不可终日。”
“可没想到,最后却是我们瞎担心了,”玉筝扯了扯嘴,“新帝登基,压根没提这件事。直到陵寝快封门了,有好事的人到陛下面前说起来,结果您猜怎么着?陛下说他没听见!”
玉筝发自内心高兴,连平缓的语速都快了不少:“徐太后和我一直想到御前表达谢意,可这事……毕竟不好明着说出来,再说先帝和陛下只是结义兄弟,我们这些遗属要避嫌,无事也不好面见陛下。今天见到公主,总算了了这桩心愿,便请公主代为转达了。”
“不为难女人,所以我想,他应当不错……”玉筝缓缓说。
有些事自己知道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被旁人认可了却格外高兴,李燕燕听见玉筝称赞岑骥,心里满是欢喜。
可也没忘了要紧事,还是问:“那玉筝你……以后是什么打算?”
玉筝还年轻,人又能干,李燕燕本心不想她就这样埋没,在暗无天日的宫室里渡过余生。可眼下连自己也前途未定,若提出让玉筝去淮南,她也定然不肯……
“我……?”玉筝指指身上颜色暗淡的衣服,“我丧期还没出呢。总归跟了先帝几年,他没亏待过我,我也得好好给他送终不是?经过殉葬那事,太后吓得够呛,真把替父赎罪的话听进心里去了,打算过些日子迁去守陵。”
“我想和她一起去,多几个人还能作伴。”玉筝道。
李燕燕了解玉筝,知道她内心执拗好强,不爱提要求麻烦人,有心再劝,却被玉筝拦住。
她笑着站起身来:“我心里有数,公主不用替我操心……时间过得真快,当初最叫人放心不下的公主,现在都独当一面了,我呀,也老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等您大婚后,咱们还有的见呢。”
两人相谈甚欢,宫人也不敢来打搅,但方才李燕燕遥遥听见钟声回响,时候的确已晚,再不离开,宫门落锁,玉筝会有麻烦。
李燕燕便也不挽留,想着日后还有机会,可以慢慢劝玉筝回心转意。
玉筝起身告辞,还不忘说:“您可千万替我谢过陛下。”
李燕燕正要说道别,外间却传来脚步声,她心里一紧,还不知是谁闯进,就听岑骥低沉的嗓音问道:“……何事谢我?”
宫女太监们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玉筝忙闪身到屏风之后,行礼道:“参见陛下。”
李燕燕不疾不徐地起身,也行了个礼,却问:“……不是说晚膳不回来了?”
岑骥瞥见玉筝也在,便立在门外调侃:“……你怎么偏就记住这句了?”
也不等李燕燕再说,又对着玉筝的方向道:“是敏太妃?吩咐过守宫门的人了,不用着急,慢着走就行。”
慢着走,那还是要走啊。
玉筝怎会听不出岑骥话里赶客的意思,更惊讶于他们二人随意的相处,急忙再次道谢,在岑骥的注目下,缓缓向外退去。
李燕燕不满抱怨:“你吓到她了。”
岑骥眉头一动,冲玉筝的方向扬声问:“太妃被朕吓到了?”
玉筝身子一抖,忙陪着笑脸说没有的事。
“她说她没被吓着。”岑骥转过脸,得意地看着李燕燕。
玉筝如获大赦,立刻带着贴身侍婢离开了。
她一走,岑骥指指蒲团,叫李燕燕坐好,自己在旁边侧躺下,很不客气地将头枕到李燕燕腿上:“好不容易批完奏折,提前回来了……就这么不欢迎我?”
李燕燕绷不住笑出来,俯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怎么会,我是怕累到你。敏太妃恰巧是从前我身边的人,不过,你应当早就知道了吧――”
岑骥不看她,轻轻哼了声。
李燕燕想起从前假冒宫女,挪用了不少玉筝的出身、经历,而岑骥想必已经有所察觉,不禁面色微酡,急忙说:“徐太后是玉筝的恩人,因为你没叫徐后殉葬,她和徐后都非常感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李燕燕轻声说,“当初古大哥娶徐女,是我跟范殊提议的,其中多少有我促成。若真因此叫徐后丢了性命,我也会于心不安。”
说到这儿,李燕燕忽然发现,自从被岑骥抓到,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范殊的消息了。范殊官至宰相,是魏国文臣之首――这不太寻常。
“对了,范殊……他还在洛阳吗?在做什么?”李燕燕好奇。
岑骥酸溜溜地说:“怎么?一来洛阳就想见他了?”
李燕燕失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见他做什么?”
岑骥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他还能干什么?――整天忙着跟我作对呗!”
范殊不支持岑骥,这不奇怪。
当初一块从白石山打出来的人里面,出色的将领不少,文臣却寥寥无几。古存茂占据洛阳之后,范殊便是个中翘楚。更何况,无论是当初取得涿州的第一战,还是后来合纵连横,势力扩大,乃至后来立国,范殊立下的功劳不比任何一个武将小。
当初都是平起平坐的同僚,现在岑骥却一跃成为人君,莫说范殊,只怕魏国重臣里,不服气的人还有很多。
可李燕燕再问,岑骥只含糊带过,随口说:“殉葬这事也是他提的。”
李燕燕一愣,范殊虽然是读书人出身,可平素行径却不拘泥于礼教,更是和徐后无冤无仇,他这样做,只怕还有更深的用意……
只是岑骥明显不想多说,李燕燕便不问,而是很体贴地说:“我知你在朝中艰难,所以更要替玉筝和徐太后谢谢你。”
岑骥不耐烦地摆摆手:“徐后不过是夹在两国之间、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一个女人,杀不杀她和大局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有些人意图生事的借口,理他们做甚!”
“不过――”他似有感慨,“当初徐女嫁到镇州,光是随行的嫁妆就有五百抬,人人都说徐承意最爱重此女,等到后来两军交战,还有人提出要扣押徐女为质,逼迫徐承意退兵。哼,结果徐承意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忍见女儿受苦,只能当自己没这个女儿了……所谓父心,不过尔尔!”
岑骥说起此事,想到因预言抛弃了他们母子的父亲。
李燕燕听了,则不免想到自身。
在承平堡拿到皇兄手书,她已经得知了最终决定,也因自己的计划,想要去洛阳走一趟,可读信时仍然有些难过。
倒不是由于皇兄说了什么,莫不如说,是因为他什么都没说。那封手书行文冠冕堂皇,用辞引经据典,并非皇兄口吻,而更像是出自翰林院那班文臣的手笔。
即便事情已成定局,即便她曾跟皇兄那里交过底,透露过一部分再见到岑骥的计划……可她中途被劫,落入敌军之手,皇兄信里却无慰问安抚,只是嘱托她国事为重、顾全大局。
若有天岑骥与她反目,或者连岑骥也保护不了她……她的下场恐怕也会和徐后一样。
她曾以为只要扶植四哥登上皇位,从此便可高枕无忧,收手安心做她的长公主。可权力追逐似乎只能不断向上,否则总是要被上位者所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