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呼…哈呼…”楼下已是闹得不可开交,被吵醒的商人们假借着他们花了重金所请来的保镖们的威风,于对峙过程中一点也不落于下风,本就是老奸巨猾的商人在没了对于匹夫“动手不动口的”的顾及之后,一个个都展现出了非凡的口才,骂得那些武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也不是没有人想过撸开袖子便抄起板凳砸向那除了口若悬河便一无是处的商贩,怎奈何那些伫立在他们身后且高大如牛的家伙气息实在过于浑厚,一时间难断其深浅,几番权衡利弊下,就算再怎么愤愤不平,早已把谁拳头大谁便是道理铭记在心的江湖人士终究还是在“交涉”的过程中败下阵来了。
不过,任下面风风雨雨究竟吹得有多么狂放,对于瞬息就已沉入梦乡的江鸣羽来说,那些喧闹声压根就跟没有一样,根本没有一个能够冲散他那由神识编织而成的梦幻景象,自不然也就难以将其从安睡中直接揪起来了。
披着黄袍大褂的陈芒看着那个就算是睡在坚硬的木板上也照样一脸享受的江鸣羽,许久未曾见有情绪波动的眼神也一改往日的呆滞,他徐徐叹出一口浊气,弯腰搀扶起江鸣羽的无力身体,缓步走向二楼走廊最尽头的房间。
“咚咚咚――”陈芒叩门的力度很是轻巧,正好不偏不倚地把握在不算吵耳却又正好够引起房内人注意的程度。
“哦,来了!”脆如银铃般的清悦女声从门后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只不过显然不是冲着木门过来的。门后一番不知名的折腾过后,嘎吱作响的木门这才缓缓开启,从中冒出颗还跟仓鼠一样把腮帮子鼓得老大的脑袋。
闻着那几乎是扑面而来的肉香,陈芒垂首看向那个比自己要矮上半个头的女子,先是耸了耸肩,然后如实上报道:“你相公他睡着了,是想让我帮你把他扛进去了,还是就让他睡在外面好了?”
犹如在泥土中沐浴春风而冒出头来的小芽,紫熏急急忙忙地把喉咙里的面粉团子给咽了下去,而后摆了摆脑袋,满嘴油腻更兼不解地吞吐道:“相….公?”
闻声的陈芒情不自禁地眯起了自己的眼睛,用这样分外明显的方式掩住了其下流转而过的精光,紫熏那困惑的脸色显然已经超脱了天衣无缝的境界,完全没有任何伪装的痕迹,而是单纯的,纯粹的疑惑。
他们俩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啊?陈芒在心里自言自语道。
紫熏作为初来乍到的天外花仙,除了体型以及容貌之外,其他包括心性在内的各项本质其实都与一般人类小孩没啥分别,哪怕江鸣羽在这些日子里已经算是全力以赴地帮她恶补各种知识,但那象征着社会的繁文缛节,就算是真正穷其一生都浸淫其中的人,也没法子拍着胸脯担保说自己已经完全参透了,更别说是实际人间年龄还不到一年的紫熏了。
至于她内心之中对于江鸣羽的感情到底是旁人所自认为的爱恋呢?还是那因为初开眸见到的就是紫衣,便下意识地把他当成“妈妈”看待的印刻效应呢,问题的确切答案,恐怕短时间内应该也是找不出的了。
“没什么。”陈芒一面说着,一面将快要从旁边划到地下去的江鸣羽重新托了起来,“要不我先帮你把他扛进去吧?”
“哦哦…那好,谢谢泥了。”紫熏嘟囔着做出应答,同时又让开了门房的入口,陈芒乘势把江鸣羽带了进去。
房门由紧闭变化为虚掩,以至于让房中的人儿可以清楚地听见那些凯旋而归的商贩们所谓的欢呼声。
古往今来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商人们,今天可总算是把心中囤积多年的晦气全都一并发泄了出来,骂得那一众平日里仰仗武功飞扬跋扈的江湖匹夫此刻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感觉,别提有多舒爽了。
“嗨呀呀,这次还真是多谢你了。”一位衣着雍容的商贩在退回属于自己的房间之前,先是从口袋里拿出两块分量十足的白花花的银子,将其一把摁在了浑身都裹在斗篷之中的男子手上,后者带着前沿足可遮住眼眉的兜帽,五官俱藏于太阳也无法照耀的阴影之下,唯有一对其中的深眸才会时不时地亮起猩红的光芒。
“这些就全当是我送给你的了,不算报酬,拿去随便花吧。”商人连带着抽出一张广受认可的银票,这一掷千金的潇洒,纵观整座南溟帝国,除了生意联袂于世界各地的商人们,还没别的什么人能够做的出来。
“谢谢。”全身都隐藏在斗篷下,像是生怕会被别人发现自己真实身份的男子扯着沙哑的嗓子,将平平无奇的感激回赠予那名带自己来到京师的商贩。
“话说,你打算把那帽子戴到什么时候啊?”商人推门推到一半,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转过头来,冲那宛若木头般杵在原地的打手扬声说道。
男子将手悬停在兜帽的前沿,稍加思考后才扯嗓问道:“额…是有什么问题么?”
“我倒是没什么所谓的啦。”商人挠了挠自己的鬓角,笑呵呵地说道:“只不过,在南溟帝国这里戴着兜帽总归是不太方便的,这里的人,不论是居民还是守卫,都不太喜欢看见这样的人出现在街头,要是被看见了,保不准就会被抓起来盘问好半个时辰。”
“为什么?”男子佯装不经意地出声问道,前前后后的表达与新人初来乍到时所应该具备的神情别无二致。
“帝国里之前发生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商人斜望向棕色的天花板,语重心长地缓声道:“曾有一个以宗教为名扎根于帝国深处的反叛势力,并险些颠覆了南溟的统治政权,而那些人正正就是靠像你这样的兜帽,当然要更加…嗯…华丽一点,来标明自己身份的;”
“这件事情到最后是以鲜血收场的。南溟帝国为了将那反叛势力彻底连根拔起,投入了无法想象的人力物力,经过逾半年的地毯式剿杀,才将其包含头目在内的三百七十二人全部灭杀。”
商人把那段现已多半只存乎于老人说辞中的历史向男子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虽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一般人也多半不知道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样的了,但是,这世上总不会缺念旧的人的嘛,尤其是帝国的那些人,他们可是最喜欢感旧之哀的了。”
“这样啊…”男子一如恍然大悟般轻轻颔首,略加思索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商人那并非是正统建议的建议,揭下了笼发的兜帽,令那宛若瀑布般的黑发铺天盖地地披下,旋即取缔了兜帽原有的阴影,进而遮住了他的容貌。
“额…”商人心底原本还抱有几分一览其庐山真面目的希望来着,可一瞅见他那摘了跟没摘差不了多少的容貌,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先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然后若无其事般咳嗽两声,打了个“恰到好处”的哈欠:“那我就先回去睡会儿了,你去忙你的吧。”
“嗯。”直到男子目送着商人关上房门,他这才将额前的刘海悉数拂向后方,让自己那一对长久以来都在藏着掖着的红眸终是得以毫无顾忌地绽放于俗世的风尘之中。
男子侧身走向阳台,居高临下的视野让他能够将四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驰道上的车水马龙与人头涌涌正雕刻着属于南溟帝国的热闹非凡。其中还偶尔间有几个或零星,或三五成群的守城队伍,拄刀行于人流主动让出的康庄大道上。他们当中有的人眼带笑意地对过路者友善问好,有的人则驾马一路前驱,全然不顾路上游人的感受。
在江鸣羽和陈芒之后独一人占据整个阳台的男子将手伸进宽大的风衣,从左侧的腰带上摘下一枚令牌,期间不小心将衣摆拉多了一点,使得那一条几乎横贯了左腹,甚至还在隐隐渗血的伤口彻底暴露了出来。
一般人受了这样的伤,就算是侥幸到没有伤及命脉,也不可能像此时的男子一样表现得如此风轻云淡。
他将那枚令牌握于掌心,进而迎着骄阳高举过顶,稍稍眯起的眼眸于电光火石间闪过凶煞的凌厉。
“这一剑,就当是我们的合作彻底终结了吧。”男子的脸庞纵使挂起微笑,但其言语间,却是听不见哪怕一丝丝的笑意。声止片刻,他的掌心更是立即燃起偏于暗色的光焰,以席卷之状将那枚令牌彻底吞噬,等到男子再度扬开五指时,展露于人间的,也就只剩下了那么些飘零的木屑了。
“如果有机会再相见的话,这一剑,我会向你讨回来的。”男子寒声说道,而后便以单手撑起自己的身体,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从始至终,他似乎都不曾发现那同样是悄无声息地来到其身后的陈芒,可等到黄褂疾步赶至阳台边缘时,后者却已经在茫茫人海中丢失了有关那男子的全部线索。
那人跃下阳台,偏似泥牛入海,仅在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家伙…”陈芒暂时还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关注那个理应与自己素未谋面的男子,或许是兴趣使然,又或许是因为有别的什么潜在原因。“为什么会……”
尚未等沉思在心底拉开序幕,一声突然响起的轻柔倒是直接把陈芒的心绪悉数拽回了现实。
“陈芒叔。”蓦然回首,光着脚丫子的银发公主正俏生生地站在陈芒的背后。
“雪儿。”陈芒在嘴角稍显牵强挤出一抹微笑,纵使僵硬却仍是竭尽所能地唤起内心尘封的温柔,轻声道:“你睡醒啦?”
“嗯。”雪儿的怀里还捧着那只呼呼大睡的兔子,自打它形现人间后,天生与之便有说不出的好感的雪儿就已将其当成了最值得交心的伙伴。“小姨那边……”
“放心吧,那边一切都好。”陈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白小姐她全盘接下了统领的责任,加之又有天灵帝国方面的鼎力相助,虽然战后的复原工作仍然需要忙上好一段时间,但至少一切都已经开始慢慢地回到正轨了。”
“哦…挺好的…”雪儿低下头,俯视着自己那对并不安分的脚丫子,像在挣扎着什么。好半晌的沉默无言后,她还是借助着深吸一口气的回力,自眼中亮起坚决:“妈妈她…..妈妈她怎么样了……”
“白樱雪小姐啊。”陈芒浅力抚颔,在心里头经过一番慎重的斟字酌句后,这才徐徐启齿道:“白樱雪小姐她离开了行天大陆,并没有说去了哪里。只是在临走前,让我给你带了两句话。”
“妈妈她说了什么?”雪儿的额间皱起细微的眉锁,眸中秋水随之开始波动。
“‘对不起’。”陈芒将白樱雪的话尽量不掺任何情感色彩地复述道:“还有,‘我爱你’。”
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飞升,并于霎时击中了雪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宛若触电般的颤抖顷刻自脚尖向上蔓延,待到最后,便已尽数汇成眼中淌下的晶莹泪珠。
大珠小珠落玉盘,源源不断。
“妈妈…..”雪儿捧起怀中的白兔,将脸顺势埋进了它那温热而柔软的毛发中。自通人性的雪兔只是在一开始受到了微不足道的惊吓,而后便飞快地安定了下来,心甘情愿地接受起源自彼方的泪花洗礼。
一如红宝石般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无比心痛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