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平应承下这事,韩谦又亲自给张平、高绍介绍这两天南面宣州以及东面溧阳、金坛两县的形势:
“目前传出消息,信王暂时仅从丹徒、京口、丹阳三县征召精壮奴婢,还没有波及到金坛、溧阳、临津、阳羡四县,但这四县以及往东太湖北滨的常州、苏州诸县乡族必然也会很快感受到压力。而楚州军在长江南岸兵力稍稍充足之前,更不会仓促与安宁宫决战,我想他们或会往东先控制常州、苏州,确保其粮谷无忧,同时又可以搜苏润常三州的船舶,扩其水军。在此之前,杨涧所统领的楼船军始终是其威胁……”
“韩大人之前似乎更担心楚州军会分兵南下,进入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封住赤山军东进的通道?”张平有些疑惑的说道。
“我之前确是有这个担心,”韩谦说道,“我在茅山征召奴婢入伍,所触乃是地方势力的逆鳞,对茅山以东、以南的乡族都有极大的惊扰。要是楚州军此时不急着扩充兵马,甚至放弃与安宁宫在宝华山南麓对峙,将前锋三万精锐大军从静山庵收缩到丹徒、丹阳等地,令南衙禁军及寿州军能腾出手来从西面夹|逼我们。同时,他们还能抽出更多的精锐兵马南下;并能利用地方势力对我们的忌惮跟仇恨,在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形成联手布防之势――这才是最令我头痛的。好在信王既没有足够的耐心,又不是那种愿意将主动权暂时让出去、坐待时机的人。如今楚州军在京口征用精壮奴婢,看他们的措施,似要比我们缓和一些,但楚州军势大,则令地方势力对他们的忌惮也深。他们此时要是再立时大规模分兵南下,反倒令我少些担忧……”
张平想想也是,楚州军此时大举分兵南下,不能取得宣州、湖州地方兵马的信任,甚至会加强这两地地方兵马的忌弹,便会叫南线陷入更微妙的牵制之中,未必就一定对赤山军不利。
这种情形下,楚州军会优先加强对形势要简单得多、粮谷资源更充裕的太湖北滨平原的控制。
赤山军因此能得一定的喘息时间,但问题是这个时间可能只有一两个月,想到后续每走出一步都错综复杂、都步步惊心,张平忍不住感慨道:“也是亏得你敢在这样的棋盘上落子。”
“退一步万丈深渊,又不能举棋不下,只能硬着头皮落子,走到哪里算哪里。”韩谦平静的笑着说道。
目前除了东面的楚州军,南面宣州地方兵马以及东南面的湖州、秀州、杭州,乃至更远一些的越州、明州等地势力,都是赤山军此时需要通盘权衡考虑的因素。
沙盘不便移动,老的沙盘留在茅山北麓的庄院里,新的沙盘还没有制出来,一张地形图这两天被韩谦拿炭笔描画得面目全非,也不知道韩谦在这张地形图做了多少遍的推演。
张平身为监军使,身上不需要背负太大的责任,但他对赤山军所面临的形势,还是极清楚的。
大楚开国初年,江南东道的战事,差不多拖到天佑八年才基本上平息,一方面江南东道的州县在那之后便得到近十年的休生养息,另一方面这些州县的军事潜力,暂时还没有被更长期的安逸生活所腐蚀、削弱掉。
此外,江东诸州县的刺史、长史、司马以及县令、县尉、县丞等主要官吏,很多人都是地方世家门阀出身的将官。
这是当年天佑帝为迅速安定江南东道诸州县形势做出的妥协,同时也与前朝文官选拔体系被摧毁后,大楚开国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能及时建立起有效的文官选拔体系有关。
宣州刺史顾芝龙,早年便是升州节度使府都虞侯一级的高级将领。
天佑帝率淮南军渡江,他第一时间率部投附,之后又率部参与对越王董昌的诸多战事,颇有建功。
而在平定越王董昌之后,他一度在浙南防备武威军的永嘉节度使府任职,天佑十一年,天佑帝缩减永嘉节度使府的驻军,顾芝龙除了数百家兵,其他兵马都收入南衙禁营,他本人也调离永嘉节度使府,出任宣州刺史迄今。
湖州刺史黄化,原为越王董昌麾下部将,在天佑帝与越王董昌主力激战润州时,黄化就率部守溧阳,进窥当时守茅山、溧水的楚军,为温暮桥说降,献城投楚,为楚州在润州东部击溃越王董昌立下汗马功。
黄化于润州一役之后,便将所部兵马交出,之后历任秀州、湖州刺史。
除开远在浙南统辖一万禁军精锐防备南面武威军的永嘉节度使周炳武,杭州、越州、明州、秀州、台州、衢州等江东诸州刺史差不多都有相类似的履历。
这些大州刺史,几乎每人都拥有少则上百,多则四五百的精锐部曲,连同自己的亲族及家兵部曲的家小,再加上为他们所控制、人数更多的底层奴婢,便是少则一两千人、多则三五千人规模的群体。
朝中形势稳定,这些州刺史们都规规矩矩、服服帖帖,一点都没有异心的样子,但形势动荡起来,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削弱,这些州刺史利用本身所直接掌握的权力,以及私有的精锐家兵部曲,直接控制地方的州营兵马则都是轻而易举之事。
进而跟地方上的世家门阀势力更紧密的勾结在一起,所掌握的兵马便能迅速膨胀起来。
前朝晚年武夫当道、诸雄林立的局面,便是如此;而大楚开国十数年,也没能从本质上改变这个现状。
这也是岳阳对郑氏、信昌侯府的过度依重,以及信昌侯李普在溧水招揽诸家,允许诸家直领私兵,张平为此甚感忧虑的根本原因――这样的话,即便三皇子最终能胜出,事实上并没能从根本上改观大楚的现状。
现实的情况是,在金陵事变后,宣州刺史顾芝龙在宣州兵的基础上招兵买马,短时间内就将宣州兵从最初定编的三千人扩充到八九千人。
顾芝龙原本想在楚州军与安宁宫争出胜负之后做出选择,未曾想赤山军会横空出世。
这一次,赤山军攻入尚家堡是大捷,但惊扰乡族世家,张平相信这会使得顾芝龙在宣州收编、纠集地方上的乡族世家兵马变得更为便利、容易。
韩谦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张平的猜测:“宣州刺史顾芝龙原本就率兵马驻守宣城观望形势,我们攻陷尚家堡之后,宣州北部的乡族世家闻风丧胆,如惊弓之鸟往南逃窜,使得顾芝龙招兵买马更加便利,浮玉山以南的郎溪、宣城这两城,今日清晨,驻兵都应该增加到六千人左右。”
“这么多兵马?”高绍震惊问道。
宣城还要更往南一些,位于浮玉山与黟山相夹形成的喇叭口地形的中部,其作为宣州的州治所在,驻兵多一些很能让人理解,但郎溪位于浮玉山的西北麓,往南扼住进击宣城、往东卡住东进湖州的通道,高绍多少有些难以想象,现在连郎溪的驻兵人数都超过六千了?
“宣州也就宣城、郎溪两城暴露在外,但朗溪位置更关键一些,换作我会将主力兵马都安排到郎溪来,”韩谦说道,“如今顾芝龙在宣城、郎溪之间平均分配兵力,说明他此时只想守住宣州北部这两个至关重要的节点,并无意率部出城来捞我们赤山军的便宜。”
张平点点头,平均分配兵力是看似稳妥,却也最是保守的策略。
顾芝龙保守,对他们多少算是一个好消息。
顾芝龙很可能只会守住郎溪城,堵住不让赤山军进入宣州,而不会派兵出郎溪城,挡住赤山军从郎溪城北面绕行、东进湖州的通道。
“顾芝龙这个做法,有点以邻为壑啊,只想着将我们拒之于宣州之外,却不管湖州洪水滔天啊!”高绍皱着眉头说道,“湖州黄化那边什么反应?”
“从我们在茅山组建赤山军征召奴婢入伍,黄化那时便似预料到我们会东进,那时他除了在湖州招兵买马,更派子弟回黄氏根基更深的秀州招募族兵乡勇到湖州去!”韩谦说道,“虽然才短短两天,反应要稍晚一些的湖州还没有直接的消息反馈回来,但我想等我们迁入湖州境内之后,很可能要啃一啃这块铁板啊!”
张平、高绍都觉得顾芝龙打的是以邻为壑的念头,而湖州黄化更为难缠,这才发现就算楚州军暂时不会进一步派兵南下,赤山军短时间内在南翼、在东翼所面临的军事压力只会更大,一点都没有减弱。
这时候李普要是能在西北翼撑住局面,他们却是要捏着鼻子忍他一时。
韩谦又跟高绍说道:“你回来也不能歇息,等日头稍斜,没有那么毒辣,你便率两营兵卒赶去南塘埠。南塘埠的乡绅里豪都拖家带口南逃,目前有十数斥候守在那里,你率部过去,修寨造营,要有可能,趁楚州军大举南下之前,将界岭山西麓也控制住……”
“不缓两天?”高绍疑惑的问道。
虽然推测楚州军以及宣州刺史顾芝龙这段时间对赤山军,都选择相对保守的姿态,但不意味着赤山军真要露出疲态,露出破绽,他们就不会扑上来撕咬。
所以赤山军还是要保持凶恶的姿态,要将獠牙利爪展露出来。
高绍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刚率两营兵马从溧水撤回来,没想到只能歇一个中午,就又要绕过东庐山,从东翼往东南方向推进。
“兵贵神速,我们推进得越坚决,敌军反应就越迟疑……”韩谦不容置疑的说道。
张平也觉得目前强攻郎溪城或溧阳城都不大现实,那便需要在东庐山东南、界岭山以西选择一两个关键点,挑选被世家门阀遗弃的村寨加以巩固,将一部分精锐兵力派驻过去,做出吓阻宣州兵马北上、吓阻楚州军大举南下的姿态来,但也不能不让将卒歇口气。
不过看到韩谦神色坚定,心想他的算计都还没有落空过,暗感或许在韩谦的眼里,势态依旧紧迫得不容歇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