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松文嘴角抽动,一只手按着狠狠膝盖,这才止住突然涌上的锥心之疼。
“娘娘。”
他突然一动,前倾身子时抽动伤口,倒吸一口冷气,连着声音都变调了。
只见明沉舟竟然直接跪在地上。
甬道尽头的谢病春听到动静,一双漆黑的眼珠紧盯着漆黑的尽头,苍白的脸上早已毫无血色。
“谢迢。”耳边传来明沉舟沉稳的声音。
谢病春喃喃低语:“娘娘。”
“我们在月老庙拜过天地,喝过同心酒,却并未拜过父母。”
明沉舟的声音并无羞怯,带着一丝凛然,听的人心神一震。
谢病春一愣,青白的唇微微一动。
“师恩如父。”
明沉舟伏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华丽的裙摆如花散般盛开,宛若污泥腐烂中盛开的一朵鲜花。
“恳请老师为我们见证。”
谢病春怔怔地听着,漆黑的眼珠悄无声息地攀上血丝,最后缓缓起势,叩首而拜。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心如刀绞的疼。
罗松文僵在远处,看着面前折腰而拜的太后,许久不曾说话,散乱的头发披散而下,连着脸上似喜似悲的神色都被模糊地看不清。
“娘娘。”他长叹一声,低声说道,“您,您这是在逼我嘛。”
明沉舟闭眼,轻声说道:“是。”
罗松文眼尾泛红,手指都在发颤,好一会儿才克制着继续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不见他。”
明沉舟摇头。
罗松文闭眼:“二十二年了,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日,那是一个夏日深夜,树上的蝉叫的人睡不着觉……”
大门突然被敲响,正在树下竹席辗转反侧的罗松文起身去开门,却不料大门一开,门口站着的穿着黑袍的谢言冉,他的怀中抱着一个还未满一年的婴儿。
那婴儿肤色极白,正乖乖地被人抱着,睁着漆黑的眼睛盯着头顶的灯笼,听到动静便扭过头来,见了人便咧嘴一笑,天真可爱。
“我收他为徒,视他为子。”罗松文声音轻的只剩下一阵气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灰败,“可弑师,便是弑父啊。”
明沉舟瞳孔倏地一睁。“我,我这么忍心让他背上这样的大罪啊。”罗松文闭上眼,喃喃自语。
明沉舟只觉得眼眶含泪:“你不愿见他,可在他心中,您依旧是他老师。”
“我的老师临终前曾送了我一盆昙花,可经年不开,他便抱了回去自己养着。”罗松文靠在墙上,神色被黑暗遮挡着,只剩下平静的声音传出来。
“看了好多书,也去找了好多花匠,他本就身子不好,白日里读书,晚上弄这些,结果把自己累病了,我把他大骂了一顿,结果他阳奉阴违,嘴上说得好,病好了,拉上几位师兄给他打掩护,立马又开始折腾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明沉舟屏息听着,似乎真的跟着他入了那场钱塘旧事中,似乎真的看到年少时的谢迢。
“那是入夏前的前几日,那日晚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睡着正熟,深更半夜突然被人敲着门敲响。”
大雨磅礴,水雾浓重,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屋檐下恼得人完全睡不着。
“我不悦开门,只是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他捧着花站在门口,脸上的笑挡也挡不住。”
门口的谢迢浑身都在淌着水,一张脸更是苍白无血色,唯有怀中的那盏昙花还干干净净,没有被漫天风雨侵蚀。
――“老师快看!花开了!”
――“我白日里就见它好似要开花的样子。”
――“今日大雨,还怕他不会开呢。”
――“您看,开了。”
――“老师千万不要难过了。”
那不过是一盏普通昙花,只要耐心养护,沉下气来就一定会开花,他的老师嫌他性格强硬急躁,唯恐他惹下泼天祸事,这才送给他这粒种子。
他却不知为何一直养不出花来,心灰意冷之际,是谢迢敏锐感觉到他的沮丧。
“他是这般温柔善良,我见了便喜欢,我以为,以为可以保护他一辈子的。”
明沉舟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跌落而下。
情深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我并不赞同他走上这条路,这些年也怨了他很久。”罗松文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声音含在唇齿间,就好似低语一般,连着明沉舟都听得不甚真切。
“这是大人的事情,他不想牵连我,可我更不想牵扯到他。”
牢房内安静地只剩下他忍痛下的沉重呼吸声,墙壁上的煤油灯在慢慢悠悠晃荡了许久烛火之后,终于要熄灭了,临灭时发出的爆破声。
“时间到了。”
对面的那盏油灯终于熄灭,牢内微弱的光芒彻底消失。
罗松文睁眼,低声说道。
明沉舟一愣,蓦地生出一股惶恐。
这是杀/人啊。
她脑海中突然不可抑制的出现这个年头。
这是罗松文啊。
这是敷文书院的院长啊。
这是谢迢的恩师啊。
“老师。”她在黑暗中朦朦胧胧看到罗松文伸手去勾那盏酒盏,下意识喊了一声。
罗松文动作一顿,极为缓缓说道:“娘娘走吧,这是我自愿的。”
他的手稳稳端着那盏酒,目光隔着黑暗落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
“祝娘娘与他,白头偕老,平安喜乐。”
这是第一个长辈,对他们离经叛道的感情发出的祝福。
明沉舟呼吸一顿。
“我一生不曾娶妻,他,谢迢……”
罗松文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似水。
“与我亲子无异。”
酒盏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明沉舟闭上眼,强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看着黑暗中的人影,行了叩拜大礼。
“……惟愿,一身无痛……”
万事与愿违,岁月无人欣。
谢病春也不知跪了多久,跪伏在地上,任由冰冷的石板侵袭内心,才能抑制住血流不尽的剧痛。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可听到甬道深处传来的低泣声,只觉得一颗心瞬间停止跳动,紧绷心中多年的那根弦突然锻炼,疼得他喘不上去气来。
他的老师,他的养父。
他的,家啊。
“老师。”
黑暗中,这一声轻喃似乎带着血,泣着泪。
三月三十的正午,艳阳高照,春光明媚。
东厂紧闭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打开。
“罪人罗松文,伏诛。”
锦衣卫站在台阶上,洪亮声音在挤满人的空地上回荡。
龚自顺带着三位师弟站在台阶下,脸色青白,闻言怔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看了一眼漆黑的的东厂大门,似乎还在等着黑暗中还能蹒跚走出一人。
他的老师当年在宁王案始时直冒天颜,触怒先帝,当日也是被关在东厂一月,那一次他便是站在这里接出自己的老师。
那一日,众人欢腾,直道万岁仁慈。
那一日,他的老师就说自己会不得善终。
那一日,距离现在不过十年。
现在,一切都成真了。
他的老师,去了。
“弟子。”龚自顺盯着那扇兽首铜门,再也忍不住酸涩,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大喊着。
“恭送老师。”
裴梧秋、水琛和胡承光眼含热泪,紧跟在他身后,对着东厂叩拜行礼。
这是他们的恩师啊,亦师亦父,情深意重。
人群最前面的钱得安失神地看着东厂大门,缓缓闭上眼,也跟着跪了下来。
坚守诺言,以身赴死,傲骨不折。
安望星眨了眨眼,逼下眼底的眼泪,紧跟其后。
“院长。”身侧的钱清染也跟着大哭出来,跪在他身侧。
被锦衣卫拦在外面的人都在热烈日光中沉默,原本乌压压站着的人,瞬间跪了一半多人。
敷文书院院长,开堂授业三十载,江浙一代文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其影响。
“万岁,罗松文去了。”
宫内,绥阳悄无声息走了进来,跪在地上低声说道。
上首的谢延一愣,手中的红笔在折子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